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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惊仙-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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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好,那他怎么不去玄沙佛塔面壁个十年八年?”杨恒惊怒交集,脱口说道:“说到底你们是在怀疑我,不相信本门出了大叛徒!”

明华大师静默了会儿,缓缓道:“你要相信我们,相信云岩宗!”

杨恒恼道:“我相信你们,可你们相信我么?不许我为明镜大师送葬,不许我见同门师兄弟,甚至不许我去大师的坟前祭奠——这和对待杀人犯有何两样?”

明华大师沉声道:“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真是被掌力打的么?那晚在土地庙里,你和明镜师兄究竟遇见的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去那里?你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实,却教我们如何相信你的话?”

“我——”杨恒一时语塞,颓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后自嘲地一笑道:“这才像审问嫌犯的样子,就让真凶在一旁偷笑吧!”

明华大师见他如此,长叹一声道:“真源,你好自为之。”站起身来走出屋门,又回头道:“不要难为真方真相,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杨恒神思不属,低低一哼道:“只怕你这次来,也是奉命行事吧?”

◇◇◇◇

明华大师去后,临风院外又加强了防卫,对外说是保护杨恒,实则是将他软禁了起来。

又过十余日,杨恒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这天一早明月神尼来见,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来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杨恒知道临风院内外重重戒备,自己已是插翅难飞,况且此刻一走了之更显得做贼心虚,坐实了罪状,于是问道:“你们还没查到斗笠人的线索?”

明月神尼望着自己苦心教诲了六年的弟子,心头百感交集道:“当日我接这孩子入门,却不想今天要亲自将他送进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灯师兄和明华师兄都已仔细查访过,出事的那晚本门的明字辈长老均在山上,且并无一人显出受伤的迹象。这事……还需进一步细查。”

“恐怕你们早已放弃搜索斗笠人了吧?”杨恒察言观色,嘿然道:“师父,妳跟我实话,在妳心里是否相信我的话,是否相信真有斗笠人的存在?”

话问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轻叹道:“我们会查清的。”

杨恒明白老尼姑这么说,等于是对自己的问题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愤之气,说道:“你们以为把我关进玄沙佛塔就能一劳永逸了么?如果找不到斗笠人,云岩宗早晚要大难临头!”

明月神尼注视杨恒的神情,见他不似作伪,不禁踌躇道:“莫非这孩子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们错怪了他?可那么多的疑点又作何解释?”

她越想越不得要领,眼见杨恒落得这般田地,更感愧对明昙的托付,苦笑声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们走吧。”

杨恒摇头道:“不用,我家当全都在身上,但进玄沙佛塔前,我还想去明镜大师的坟前祭拜一次,为大师点上一炷清香。”

这回明月神尼没有反对,颔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让人取香来。”

过了一会儿三炷香送到,杨恒随明月神尼出了金顶禅院,来到供奉历代云岩宗高僧遗骸的万佛塔林外。

向守护僧人说明了情况,两人方得进入,至始至终,两人的身后都远远跟随着八名身着黄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个个神完气足,气势不俗,自是奉命监视杨恒的云岩宗高手。

杨恒是俗家弟子,往年云岩宗的塔林大祭都没他的份儿,所有这里他是第一次来。

他边走边瞧,但见郁郁葱葱的林木环绕之间,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错落有致,不下百余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筑成,历经千年的沧桑风雨,有不少已显出斑斑驳驳的裂痕纹缝。

行走其间,寂静无声,唯有光影浮动,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缕惆怅之意,寻思道:“这些塔里所埋之人,生前无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后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黄土相伴。便似明镜大师,百年之后除了后世弟子偶尔会来祭奠缅怀一番,又有几人还会记得他?”

这时明月神尼将杨恒引到一座七层白塔前站定,低声道:“这里便是明镜师兄埋骨之处。”

杨恒心头一恸,举目望去,但见白塔高约三丈,在周围众多三到五层的石塔里显得鹤立鸡群,晓得是以本门对历代宗主最高的礼仪安葬了他。

但人终究是死了,任身后多少荣耀赞誉,多少哀思怀念,都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随风远逝。

佛门弟子本讲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看破生死爱恨的,只怕寥寥可数。

杨恒将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铜鼎里,向着明镜大师的遗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师,弟子来了,可惜老尼姑他们并不相信我对斗笠人的指证,令得真凶至今逍遥法外。您地下有知,也当有憾。今日弟子前来拜祭,一为向你谢罪,更是要在你墓前发誓,我杨恒有生之年纵使千难万险,赴汤蹈火,也要寻出真凶绳之以法,为您报仇雪恨!”

默念到这里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镜大师果真能听到我说的话,十有八九也未必会赞成杀了那斗笠人替他复仇。他是大德高僧,从来都讲求什么以德报怨,舍身饲鹰,可我杨恒没办法,就是俗人一个,却是一定要以牙还牙的!”

打定念头他缓缓起身,擦了擦被香烟熏得发涩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亲也受了极重的伤,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样。神会宗的袁长老、云岩宗的明镜大师都已先后因此事而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债子还,无论娘亲做了什么,都该由我来替她担当。”

自然,他并不担心娘亲会泄露真相,料来那斗笠人必定会将自己的表现密报杨惟俨,灭照宫也乐得隐瞒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愤,引发血战。

只是自己这么做,绝非为了襄助杨惟俨逃脱罪责,而是不想让娘亲成为众矢之的。

感怀之下,杨恒不由自主轻声念道:“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无心着——”心头几多明悟几多感伤,不经意里泪湿星眸。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见状亦不由寻思道:“这孩子在明镜师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绝非做戏。若他果真犯下恶行,又何至于此?”

正想着的工夫,杨恒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两人默默无语离开万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黄衣僧人还是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杨恒也只当不见。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镜师兄的藏骨塔前,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遗偈?”

杨恒也不解释,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个人要做到荡荡无心着,该有多难?”

明月神尼闻言一凛道:“这孩子果然藏着心事!”竭力保持和缓语气说道:“你这么想,莫非是遇上了极难破解的心障?”

杨恒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么心障?”

明月神尼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说道:“明镜师兄去得这样不明不白,你身为当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吗?”

杨恒的心像被钢针狠狠戳了一下,扭过头去望向满山的锦绣春色,徐徐调匀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凶能够若无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为什么不能?”

明月神尼暗叹一声欲待再说,忽听道旁有人唤道:“真源!”

只见真烦、真禅、真菜、真彦、小夜等人从道边奔出,后头还有十几个平日玩得极好的云岩宗小和尚,一时杨恒也叫不出这多法号来,愣道:“你们怎会在这里?”

真烦还是那副笑呵呵的乐天模样,说道:“咱们来给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顶禅院,才知道晚来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师去了万佛塔林。咱们商量着,那是佛门净地,可不能涌进去一大帮人吵吵闹闹,便抢到前头来等你。”

小夜注视杨恒的脸庞,难过道:“阿恒,这些天你可瘦了许多!”

杨恒摸摸自己的面颊,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瘦点还显得精神。”

真菜挤了进来,递上一个包裹道:“里头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还有些解馋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彦师妹下山去买的。”

杨恒心中温暖,接过包裹打趣道:“你们把我的嘴养刁了,今后在玄沙佛塔里没得吃,没得喝,我找谁要去?”

真禅插不上话,急得“呵呵”叫嚷,拼命比划道:“我们几个会轮流给你送饭,想吃什么只管说好了。”

杨恒一怔,轻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我还当进了玄沙佛塔就没人管了。”

真彦望了眼明月神尼,低声道:“真源师弟,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千万不要着急,诸位师父师伯定会找出真凶,替你洗清嫌疑的。”

杨恒晓得明水大师等人在向别人说明明镜大师遇害一案时,定也做了掩饰隐瞒,不可能做到毫无保留,因此真彦他们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他也不去说破,想到真禅、真烦等人入选卫道士主事,往后多要执行极其危险的使命,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于是拍了拍真禅的肩头道:“我在玄沙佛塔权当疗养,你们几个却要多加保重。”

真菜不解杨恒的话意,笑着道:“我们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杨恒晓得自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脸庞,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离死别,别送了!”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恒,我……们会时常来看你的!”

杨恒点点头,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开交,含笑道:“要是你们有谁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进来陪我住几天。”

小夜破涕为笑,泪珠儿却不停滴落道:“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说笑。”

杨恒意有所指道:“我这人的命已够苦的了,若不想法子让自个儿活得开心点儿,那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

小夜心里一惊,却故作娇嗔道:“你唬谁呢?就你的修为,别说豆腐,前头搁块钢板也一样能用脑袋撞穿。”

杨恒哈哈一笑道:“所以说嘛,阎王爷不收我,你们还担心什么?我去啦——”朝着众人一抱拳,洒然迈步往山下行去。

第六集 人间正道 第七章 玄沙塔

杨恒辞别众小,与明月神尼经由雷洞坪又往前行了十余里,前方山坳里现出一大片松林,苍翠挺拔葱郁欲滴,风一吹过犹如惊涛起伏沙沙作响,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占地足足不下数万亩。

杨恒以前也曾来这附近游玩过,但明月神尼早有提醒,那万亩松海乃云岩宗禁地之一,故而从未进去瞧过。

他直到这时才晓得,敢情云岩宗讳莫如深的玄沙佛塔就藏隐在这片松林之中。

两人沿着小径步入林内,四周静谧清幽,偶尔有一两声鸟鸣啾啾。

事已至此杨恒也不再多想,索性学着鸟呜去引逗树梢上停着的一羽黄雀。

明月神尼瞧着他兴致勃勃地逗弄小鸟,心里苦笑道:“这孩子多半不明白一旦进到玄沙佛塔中对他意味着什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嬉耍。”

教导杨恒八年,她终究还是不了解杨恒的性情。

这少年自幼饱受苦难,多年来又几经生死悲欢,心智之成熟深沉,远非任何同龄人可比。

眼下不是杨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境遇有多糟,而是早已把整件事情想透想穿,才会有如此轻松自如的表现。

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遇到同样的事情,或哭或闹,心中却十有八九不知所措了。

行到林深处,明月神尼说道:“这片松海看似平常安静,实则暗藏有本门一座极厉害的佛门法阵,每日都有高手坐镇守值,便是被同道誉为‘云岩十八罗汉’的那十八位本门翘楚了。”

“老尼姑是在提醒我别打逃跑的主意了。”杨恒肚里暗笑道:“她怎么老当我是个无知小儿?也不想想尽淘岩岂是白待的,樱花台也不是白闯的。”

就听明月神尼兀自苦口婆心道:“至于玄沙佛塔中,更是禁制重重。不仅有本门一些犯了过错的弟子在里头面壁悔罪,还有些穷凶极恶的魔头也被幽禁在里面。

“真源,你聪明任性,也散漫惯了,可进了玄沙佛塔却千万别由着性子胡来。”

杨恒听得暗怒道:“好啊,真把我当成了凶犯了!”

但他也听出老尼姑出于善意,似乎在对自己做最后的告诫,于是忍住气没出声顶撞,任由得她说去,脚下却是走得快了。

就这么两人一前一后,忽而快忽而慢地走着,突然前方的林木掩映下出现一块凹地,深陷下去逾有六丈,当中一座黑色的九层佛塔巍峨耸立,从凹地里探出塔尖,刚好与松树齐平。

这佛塔竟似以细沙砌成,通体闪烁着隐隐金光,塔外竖有一块石碑上写“玄沙佛塔”四字。

四名黄衣僧人盘膝坐在佛塔周围的四株古松下,宛若老僧入定动也不动。明月神尼终于停止了叮嘱,更停下脚步,凝视松下僧人半晌,缓缓上前合十一礼道:“真曹师侄,贫尼来送真源入洞修行。”

真曹睁开双目,起身还礼道:“昨日弟子已得明水大师吩咐,正在等候师太到来。”

当下明月神尼再无多言,便由真曹引领杨恒进到玄沙佛塔里。

塔底是座偌大的佛堂,当中供奉着一尊将近丈许高的释迦摩尼金像,香雾缭绕红烛高烧,空无一人。

四周的沙壁上镌刻着若干幅巨型浮雕,画的都是佛经里的故事,杨恒打量了两眼,心道:“敢情连这塔里都是用玄沙凝铸而成的,古人说聚沙可成塔,诚不我欺。不过这玄沙看上去就有点儿古怪,和普通沙石大大的不同。”

果然,微一凝念间他便感觉到塔内充盈着一团柔和奇异的灵气,无形无色宁静如水,让人的心神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舒缓安定下来。

杨恒跟在真曹和明月神尼的身后,走上玄沙铸成的楼梯,回头往塔门外站着的那八名双手合十的黄衣僧人张望了一眼,暗道:“要一起进来看看么?”

上了二楼就见两侧各有一间静室,连门也是玄沙做的,当中分作着六名黄衣僧人,隐隐形成合围之势,监视着楼梯口的动静。

再往上走情形也差不多,却见每层看守的僧人越来越少,胡须越来越白,可知越往上层关押的人越是重要。

杨恒不由生出一丝好奇道:“他们总不会让我住进最顶层塔里吧?”

正这时前头的真曹在第八层上站定,回头说道:“师太,便是这里了。”

杨恒放眼瞧去,靠着窗口的地方有两名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僧盘膝打坐,对进来的三人完全不看不闻不问。

二僧的眼睛微微阖起露出一丝缝隙,却隐隐有深邃的精光溢出,一望即知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真曹转向左侧的一道沙门,手在门上一幅佛印上轻轻按住,口中念念有词掌心亮起一团淡金色的光华,随即像清泉般注入佛印,顺着沙门上一条条凹陷的图纹扩展开去。

须臾之后门上“嗡”地轻轻一响朝里打开。

杨恒站在门外往室内打量,只见三丈长两丈宽的空间一尘不染、空空荡荡,两头有拐角向里延伸,与对面的一间静室相接,却被沙壁封堵起来,形成了一个“凹”字形。

地上摆放了一个蒲团和几卷经书,一束狭窄的光射到沙门上,却是从正对面一个比洗脚盆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外透入。

明月神尼也在往里观瞧,似乎是要仔细了解杨恒今后居住的地方,面容上却不觉露出一缕伤感之色,低声道:“真源,你还需要什么,趁贫尼还在这里,只管都说出来。只要不违规矩,我明日便托人替你送来。”

杨恒却从明月神尼的话语里听出了更多一层的意思道:“原来这地方连老尼姑也不能随便进来。”

想到自己日后就要在这三丈长两丈宽的地方与世隔绝、“静心思过”,心里头又是愤懑又是气苦,摇头道:“不用,正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月神尼听杨恒语气平淡,却掩饰不住心中愤怒与讥诮之意,心中越加难受,自知无力更改宗主和众多长老的决定,不由得幽幽长叹,低声道:“是我没有尽到师道,对不起你和明昙师妹。”

杨恒素来听到的都是老尼姑对自己的训斥数落,耳朵里也磨出茧子了,忽闻她这般出自肺腑地自责,一呆之下想起自己平日里做事全然不顾老尼姑的感受,倒生出难为情来,轻笑道:“师父是个好师父,却是我这个弟子不肖,娘亲将我托付给妳,并没有错。”

明月神尼身躯一颤,眼神复杂难名地望向杨恒,眸中竟隐有泪光。

只是杨恒没瞧见,他已大步走进静室,说道:“关门吧!”

“真源——”

明月神尼嘴唇动了动,可实在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呼——”地微风拂过,沙门徐徐关闭,将杨恒的身影阻隔在了门后。终于,她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修行了那么多年的禅心在这一刻决堤。

◇◇◇◇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杨恒也是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却赶忙一甩头好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无意中目光扫过静室里的沙壁,如同底层的情景一般,上面也镌刻着七八幅浮雕,连头顶和脚下都各有一幅巨型的佛经故事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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