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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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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唇色鲜红,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黄如金:
她的肌肤白如麻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浓稠了人的血液。
“她从远远的街角朝我笑着,一绺黄丝带在渐渐欺近的黑暗里闪现了会儿,然后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远的陪伴。
“我转上了迪梅恩街,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一盏灯在重边宽纱的灯罩后面缓缓熄灭,墙上图案的阴影在延展,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莱尔夫人的房子时,隐约听见楼上客厅里小提琴尖细稀薄的声音和客人们飘渺的金属般的笑声。我站在对面房子的暗影里,看见他们一小群人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走动;有一个客人从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高脚杯里盛着浅柠檬色的酒。他的脸转向月亮,好像他准备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来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最后一扇窗那儿发现了它,将手放在深色的窗帘上。
“在我对面,一扇门开在砖墙上,一束光落在远处顶头的过道上。我静静地穿过狭小的街道,闻见了从厨房散发到空气中、从大门里飘出来的浓浓的香味。那是一种微微让人觉得恶心的煮肉的味道。我走进过道。有人刚刚快步走过院子,关上了后门,但而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她站在厨房的火炉边,一个瘦颀的黑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色彩绚烂的头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在光线中荧荧发亮,像一块闪绿石雕像。她搅拌着锅里的混和物。我闻到了佐料、新鲜薄荷和月挂的甜香;接着徐徐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煮肉味道,血肉在沸腾的液体里腐烂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铁勺,手搁在她宽大的锥形屁股上站着,围裙的白色熨贴地勾勒出她娇小优美的腰肢。锅里汤汁的泡沫漫出锅边,溅到下面燃烧着的煤上。她那深色肌肤的体香飘到我这儿,身上浓郁的香料制香水味比锅里那种古怪的混合味还来得强烈一些。我贴近了,靠在一墙乱蓬蓬的葡萄藤上。那香味变得越来越挑逗人了。楼上尖细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首华尔兹,地板也被那一对对起舞的人儿震得微微作响。墙上的茉莉花香包围了我,而后又退却开来,像潮水退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海滩。我再次感觉到她那略带咸味的香水味。她已经走到厨房的门边,长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的阴影里看过去。‘先生!’她说道,走了出来,站在黄色的光束里。光线落在她巨大浑圆的乳防和细长的、丝般润滑的双臂上,现在又照见她脸上那冰冷的美丽。‘您是要参加晚会吗?先生?’她问道。‘舞会在楼上……’
“‘不,亲爱的,我不是为舞会而来的,’我对她说道,从阴影里移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时,一切都已就绪:装衣服的箱子已经在运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还有一只装棺材的大箱子;仆人们已经打发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来。船票、一叠信用单证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夹上的钞票使得这趟旅行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放弃一趟捕猎,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劳迪娅也是。我们动身的时间快到了,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着她。对于我神经紧张的大脑来说,她已经出去太长时间了。我替她担着心——尽管在她发现自己离家太远的时候,她可以骗得几乎任何人帮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说服了不认识的人送她到家门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于是非常感谢他们把他迷路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
“她是跑着回来的。我放下书的时候心想也许她是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回来晚了。根据我的怀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我知道这想法错了。‘路易,关上那些门!’她大口喘着气,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在她狂乱地向我示意的同时,我关上了通往阳台的门。‘出什么事了?’我问她,‘你碰见什么了?’但是她现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户,那通向面对街道的狭窄阳台的落地长窗。她拿起灯罩,迅速吹灭了灯火。屋子里变黑了,然后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问。她站在那儿大喘粗气,手按着胸口,而后伸手把我拽到她身边,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现在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哦可以听见他在我后面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呢!’她停下来换口气,脸色在从街对面射进窗来的蓝莹莹光线下变得惨白。‘路易,是那个音乐家,’她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见过你和莱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见没有?’她抖动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愿意暴露在门口。我走到阳台上,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她则藏在窗帘后面;她紧紧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为我害怕一样。11点钟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静无人,商店都打烊了,剧院前不再是车水马龙。我右边某个地方的一扇门‘砰’的关上了,我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脸隐在一顶硕大的白色帽子下面。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看见,也没感觉到任何人。我可以听见克劳迪娅艰难的呼吸。房子里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一惊,后来发觉那是鸟的声音。我们已经忘了那些鸟了。但是克劳迪娅比我吓得还厉害,紧靠着我。‘一个人都没有,克劳迪娅……’我开口小声对她说。
“这时,我看见了音乐家。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家具店的门廊里,这样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为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面对着我,就像暗处的一盏白灯。所有的沮丧和关注都已从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惨白的面孔上两只巨大深黯的眼睛紧盯着我。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
“‘我看见他了。’我悄声对她说道,嘴唇尽可能保持不动,视线也不离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着,另一只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吟,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荡着。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吸血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猛烈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根火柴。在狂乱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痉挛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交错纵横;丑陋的一层皮覆盖着残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他焦黄干枯,满脸沟壑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棒任意抽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身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熟铁阳台栏杆上。当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衣服散发着强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毛未丰的吸血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身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拨火棒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脱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吸血鬼,血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棒,给了他最后决定性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衣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身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脱下外衣,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身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身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吸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身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吸。”
一
“我整夜站在法国轮船‘玛丽亚那号’的甲板上,看着船的跳板。码头上人头攒动,舞会在奢华的舱房里持续到很晚,甲板上熙熙攘攘,到处是旅客和拜访者。但是终于,当时辰越来越接近黎明时,舞会一个接一个地结束了,马车离开了狭小的沿河街道。几个晚到的乘客上船了,一对恋人在近旁的栏杆边一直缠绵了数小时。但是莱斯特和他的小学徒,假如他们从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且我也确信他们是幸存下来了)的话,并没能找到船上来。我们的行李那天已经运离公寓了,而且我确信任何可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的东西都被毁掉了。但是我仍然守望着。克劳迪娅很安全地锁在我们的房间里,眼睛盯着舷窗。但是莱斯特没来。
“最后,如同我期望的那样,天亮之前开始了出发前的骚动。一些人在码头和河堤的草坡上挥舞着手臂,而大船先晃动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倾斜到一边,接着在巨大的震颤中滑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波涛中。
“新奥尔良的灯光变得越来越小,愈来愈微弱,直到在我们后面变成了渐渐发亮的云层下一点苍白的磷光。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但是我站在甲板上尽可能长时间地看着那灯光,知道也许我永远不会再看见它了。有一段时间我们顺水而下,经过了弗雷尼尔和普都拉的堤岸,看见绵白杨和柏树构成的绿墙沿着河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我知道已经快到早晨了。危险近在咫尺。
“当我把钥匙插进舱房的锁里时,我感觉到了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精疲力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碰到像今晚经历的那种惧怕、脆弱和真正的恐怖。没有快速的解脱,没有可以迅速得到的安全感,只有当身心再也不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时最终由倦意携来的一种释放。因为尽管莱斯特现在已离我们相去数里,他的复活却已在我心里唤醒了种种无法逃避的、纠缠不清的、复杂的恐惧。甚至当克劳迪娅对我说,‘我们安全了,路易,安全了’,而我答应着‘是’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莱斯特挂在门框上,看见他球状的眼睛和伤痕密布的皮肉。他是怎么回来的?他是怎么战胜死亡的?什么样的生物能够像他那样枯缩作一团后又幸存下来?无论答案是什么,不仅仅是对他,对克劳迪娅,还有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他,但是我们已经安全地摆脱了我们自己了吗?
“这条船被一种奇怪的‘热症’袭击着。它惊人地干净,找不到任何虫鼠的痕迹。然而,偶尔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尸体,没有重量,干燥,仿佛已经死了很多天。但是热症还是存在。旅客往往先有虚弱无力和咽喉疼痛的症状,偶尔脖子上还有些伤痕,间或伤痕又在别的位置,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痕迹,尽管有些旧的伤疤会挣裂开来,再次疼痛。而有时,那些睡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就会随着航行的继续和热症的传播,在睡梦中死去。所以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海上有过几场葬礼。自然而然地,由于惧怕热症,我就避开旅客,不想加入他们在吸烟室里的会谈,不想听他们讲故事,谈他们的梦想和期待。我总是独自进‘餐’,但克劳迪娅喜欢观察那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看他们在傍晚走来走去,然后当我坐在舷窗边时,温软地在我耳边说:‘我想她会成为我的猎物……’
“我会放下书,向舷窗外看去,感觉着海浪轻微的摇摆,望着远比在陆地上见到的要清晰灿烂得多的群星。它们低垂下来,几乎触着了海面。时常在某些时刻,当我独自坐在黑暗的船舱里时,天空仿佛也降落下来与大海碰面。在这样的相会里,某种巨大的秘密将会被揭示出来,某种沟峡将会奇迹般地被永远合拢。但是当天空和海洋已不可区分,就像天地已混沌一片时,谁又来揭示这秘密呢?上帝?还是撒旦?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这样一个念头,如果能认识撒旦,能够仰望他的脸,也许会成为一种安慰;不管那张脸会是多么的恐怖,我可以知道自己彻底地属于他,从而才能让这种无知状态下的折磨永远休止,穿过那永远将我和我称之为人性的一切隔绝开来的面纱。
“我感到这艘船越来越驶近那个秘密。苍穹一望无边,环抱着我们,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绝美和沉寂。但是后来,‘休止’这个词变得骇人起来,因为在诅咒中一切是无休无止的,也不会有安息;那么这样的折磨和地狱中熊熊不灭的火焰比起来又是什么呢?永恒的群星下波涛荡漾的海——那些星星自己——和撒旦又有什么关系呢?由于我们一贯被人类的狂热占据,那些在孩提时代听起来如此祥和的景象几乎无法想象会是令人向往的:六翼天使永远地凝望着上帝的脸——而上帝的面容——是永生的安息,而这温柔摇篮一般的大海只是它的一个最轻微的承诺。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当船睡着了,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天堂和地狱都不再只是折磨人的幻想。了解,相信,这一个或那一个……也许就是我可以梦想到的唯一的救赎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一样喜欢光,起来时就会点亮灯。她有一盒很漂亮的扑克牌,是从船上的一位女士那里得到的;有图画的那一面是玛丽·安托瓦内特①风格的画,背面是灿金紫罗兰色的鸢尾花。她玩一种单人牌戏,把扑克牌组成钟的数字。她不停地问我,直到我终于告诉了她莱斯特是怎么玩成的。她不再吓得发抖了。就算她记得自己在烈火中的惨叫,她也不想去多想。即使她想起大火之前她在我臂弯里的哭泣,那也不会让她有任何改变。她和往常一样,是一个很少犹豫不决的人,习惯性的安静对她这种人来说并不意味着焦虑或悔恨。
①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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