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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鬼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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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的人都被这陡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那少爷像发了疯似的见打手就打,出手阴狠,表情平静,口吻悠闲,一边打一边骂:“不分良善的混小子,今天老子就把你们抽回娘肚子里重新改造。”

    一边说一边十分尽责地把一帮人抽得鸡飞狗跳哇哇乱叫,着实表演了一番什么叫鬼上身。

    打手们面目惊恐,满院子乱转:“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是你叫我们来的呀!”

    “天呐!少爷他、他中邪了!”

    “跑!快跑啊!”

    一番人仰马翻后,打手们纷纷逃出山门。终于无人可打,该少爷在将出山门的那一刻,提起棍子狠狠地敲在自己头上,然后披着满脸血,原地转悠两圈,又摇晃两下后,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至于为什么不等出了山门再打而是在门内打自己,这个问题有待考究。

    山门内很静,众人惊睁着双目,犹未从这场波澜迭起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山门外也很静,打手们踪迹杳渺。

    在众人眼中,该少爷面目惨烈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没有走远的打手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试探着拿棍子戳了戳地上的身体,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地拖起地上的人消失了。

    在夏芩眼中,一缕人影晃晃悠悠地从少爷的身体上飘出来,虚弱地对她说:“今日犬子无状,冒犯了姑娘,我已经教训了他为姑娘出气,姑娘就不要见怪了。”

    说完,也从原地消失了。

    回过神来的众人这才开始有所动作,两位居士惊魂未定地面面相顾小声议论。

    定逸师傅倚着慧静的手臂慢慢站起身,额上的血已经干涸,瘦削的面孔却越发苍白,如一片经冬的残叶,摇摇欲坠地维持着最后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

    夏芩急急扑过去扶住她,哽咽:“师傅。”

    定逸师傅缓慢而坚决地推开她,眼皮也不抬,口吻淡淡道:“去佛堂跪着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悔悟了,什么时候出来。”

    说完,也不看她,扶住慧静的手慢慢从她面前走过去。

    夏芩怔在当地,脸上的血一分分退去。

    慧静冷淡瞥了她一眼,无声地冷笑一声。

    跪在佛像前,夏芩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

    若说自己没错,为何连累得山门遭难,师傅师妹们跟着受苦?

    若说自己错了,那人真的应该在知晓一桩罪恶后无动于衷,然后任那凶手逍遥法外?

    我不过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已。

    我不过写了一封信而已。

    为何会至于此?

    她红着眼圈抬头仰望,高大的佛像宝相庄严地俯视着她,垂眉敛目,悲悯无言。

    这世上的事最痛苦的莫过于此,做恶之人赤·裸裸地嘲弄你的不自量力,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就像两把刀,反反复复在你的心头切割交错。

    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整整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跪到膝盖肿痛形神憔悴,可依然没有悔到什么,也没有悟到什么,最后终于力不能支地晕倒在地。

    醒来后,只有画中君在她身旁。

    平日里风仪无双的君子,此时竟显得如斯憔悴,他温柔地望着她,忧伤的双目是刻骨的心痛。

    他说:“以后不准再这样倔强,你没有做错,也已经尽了力,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是每一件事你有好的初衷就能得到好的结果。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你平稳安乐地活着,首先保护好自己,你明白吗?”

    她怔怔地听着,神情杳渺,忽然低声问道:“你说,我母亲她是个才女,是真的吗?”

    画中君一愣,微微点头:“是的,她书画双绝,博览群书,当年未出闺阁之时,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夏芩低下头,过了好久才道:“可她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些。在她的眼中,只有那些实实在在的善,其他的,都是虚妄。我……终究让她失望了,是么?”

    画中君眼神微动,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们是不同的人,她并没有对你失望,真的。”

    她笑了一下,一滴湿润落了下来,在她面前晕染开一团印迹。她点点头,缓缓地挪下床来。

    夏芩来到那间偏僻的接待室。

    房屋古旧,四面翘起的檐角上吊着四个特殊的瓶子。风一吹,瓶子便会发出轻柔的嗡鸣声吸引着四方流落的游魂。

    她在接待室的桌上放下一朵纸折的莲花,就像一个小小的邀约。

    如果你愿意超度,那么我会帮助你。

    如果你仍然心有不甘,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房屋。

    庞天石许久没有现身,不知道是对她这个不靠谱的中间人心灰意冷了,还是他突然自己想通了自行超度了。

    山门又恢复了宁静,门可罗雀萧条死寂的宁静。

    连那些常来寺中帮忙的善男信女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夏芩慧静慧心三个家养弟子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清理着被毁坏了一半的寺庙。

    直到某一天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这种宁静。

    柳絮漫天,如一场柔曼的飞雪,林间的鸟儿在其中穿梭嬉戏。

    开门的慧心被来人花了一脸的浓妆下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位、这位女施主,您、您有什么事么,鄙寺、鄙寺已经没有东西给您和您身后的这几位施主砸了。”

    闻言赶来的慧静表情高冷地挑了一下眉,似乎挺意外这个性情绵软的小师妹还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言辞。

    紧跟而来的夏芩一眼便认出这位妆容可以吓鬼的妇人便是吴夫人,而她身后横在门板上直抽抽的男子自然便是他的宝贝儿子吴少爷,或者说是庞少爷。

    吴夫人听到慧心的话后哭得更厉害了,猛一眼看到夏芩,不管不顾地便扑了过来,悲泣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昌儿,让他、他走,你要什么,我、我都答应……”

    她面容悲戚口齿含混,抽抽噎噎地说了什么夏芩也没有听清,就看到一脸眼泪鼻涕向自己糊了过来,她情不自禁地便往慧静身后躲了躲。

    慧静错开身,愈发高冷地挑起眉,似乎更加意外这个平时总端着的小师姐还能有这番举动。

    夏芩硬生生地止住脚步,脸色发青,强自镇定道:“吴夫人,无论你信不信,我都只是按照逝者的遗愿向你传话。我不图你什么,更无害你之心,请你理解。”

    吴夫人一把拽住她,那日里高高在上慵懒华贵的美人形象全然不见,涕泪纵横的一张脸上,竟显出皮肤松弛鱼尾纹丛生的迹象来,生生无情地打碎了一个美人不老的童话。

    夏芩僵直着身子向后保持着距离,面无表情地想,原来书上说的美人啼哭仿若梨花带雨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啊。

    最后赶来的定逸师傅,一眼便看明白了事情的由来,她连忙上前为门板上的青年把脉,凝神片刻说道:“脉弦伏而滑。是受惊气乱,挟痰逆升之症。开两剂安神祛痰的药服下去即可,施主不必忧心。”

    吴夫人渐渐平静下来,既悲伤又感愧,抹着眼泪说道:“多谢师太,昌儿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都是我这当娘的没有教好,我愿意为贵寺捐助善款重修佛身重建寺庙,只求那个人、那个人不要再来纠缠我的昌儿。”

    当她说到“那个人”时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夏芩明白了,她说:“其实,那个人是不会伤害吴少爷的,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

    吴夫人的目中蓦地暴发出一道雪亮的光芒,但不过一瞬,她便垂下眼皮,掩饰地试了试眼睛,说道:“我只希望逝者安息,只希望能够让我和昌儿平静地生活,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求。”她低下头,声音谦柔而坚决,“请师傅们成全。”

    真相就在眼前,不是她不相信,而是她执意置若罔闻。

    夏芩的心沉下去,还想说些什么,定逸师傅已经平和道:“贫尼会让小徒转达施主的心愿,并为亡者诵读金刚经,助他早入轮回。”

    吴夫人低下头,眼泪落下来:“多些师太。”

第8章 水中鬼(8)() 
在夏芩的想象里,吴昌珉少爷之所以受惊病倒,无外乎是庞天石借用他的身体小惩了他一下,或者通过他的身体亲自向吴夫人对话。

    然而事实却是,当吴昌珉少爷心烦气躁地踹向路边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乞丐时,庞天石立刻附上身,硬生生地收回那条踹出去的腿,使那具身体呈现出前后极度不一致的和蔼微笑,僵硬地扶起地上的乞丐,并奉献出全身的财产。

    以至于那乞丐受宠若惊至战战兢兢,接过财产时呈现出某种半身不遂的状态。

    当吴昌珉少爷趾高气昂用鼻孔睥睨那些前来求他的穷亲戚时,不耐烦的声音就会突然卡壳,下一刻,换上某种让人汗毛直竖的柔和嗓音,温文尔雅地给出对方想要的帮助。

    当吴昌珉少爷哈欠连天地要把手中的书抛出去时,正在扩张嘴巴就会突然定格,然后慢慢收拢,收拢至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程度,正襟危坐在书桌旁,机械地苦读通宵。

    简而言之,在缺席了十几年之后,庞天石先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然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教子”热情。

    当然也会和吴夫人对话,不过对话时断没有以往那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无赖油滑的样子,而是极其谦谨、极其优雅地吴夫人聊了一会儿家常后,文质彬彬地告诉她:“那个人说的是真的,我们结果了吴大富,一起离开吧。”

    吴夫人震惊了,瞪他的样子犹如见鬼。

    周身伺候的小厮对少爷这种分裂的状态既惊异又迷茫又无所适从,在知道了他松山寺中邪事件后,就只剩下纯粹的敬畏了。

    而吴昌珉少爷却是真正的苦逼,一个壳子里面装一个瓤正好,忽然之间多了一个瓤,还悍然地和他抢夺身体的控制权,那种感觉,就像被一个超级大胖子坐在屁股底下,头晕目眩,胸闷窒息,偏偏还非常清醒。清楚知道“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当真是除了恐怖还是恐怖,除了惊惧还是惊惧,无怪乎会受惊病倒。

    可这样的“附体”对庞天石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会增加自身罪孽,还对灵体是一种无言的损耗。

    若说他对当年自己的枉死无法释怀,却又不见他找正主报仇;若说他留恋妻子,可这么多年过去,隔着生死天堑,妻子成了别人的内人,儿子忘了他的存在,再多的留恋也该磨没了。如果他只是想让吴夫人了解当年的真相,现在真相已经说明,他也该心无挂碍去轮回了,可他还做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肯走,夏芩觉得,她突然不明白这个水鬼君是怎么想的了。

    施过针,开过药,吴昌珉少爷已由横着抽抽变成了竖着行走,吴夫人满心感激之余拉着定逸师傅好一顿倾诉,定逸师傅耐心地听着,慈祥和蔼,时而低声开解两句,引得吴夫人又是一阵鼻涕泪乱流。

    夏芩视线抽搐,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该夫人所展现的年龄特征,所谓美人不老云云,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竖起来的吴少爷迫不及待地调出最风流最潇洒的姿态转向慧心,意图勾搭,可还未等他靠近,慧心已经微微皱着眉低下头,小声说自己还在烧水,匆匆离开了。

    吴少爷失神片刻,目光瞟向夏芩,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脸上自动堆起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移过去,刚要开口,夏芩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他,径自朝慧静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吴昌珉:“……”

    备受冷落的吴少爷把目光迟疑地调向在场剩下的唯一的雌性,慧静抱臂冷笑,森冷如刀,吴少爷心肝儿一颤,连忙招来小厮扶着,弱柳扶风地挪走了。

    夏芩刚来到前院,便遇到去而复回的慧心,慧心告诉她:“门外有个人说要拜会师傅,他说他叫吴大富。”

    夏芩眼皮一跳,匆忙嘱咐了慧心两句,转身便往师傅的住处跑。

    吴大富!庞天石口中的杀人凶手吴大富!

    夏芩的心急得几乎要跳出来,匆匆赶到师傅处,在她耳旁低语两句,定逸师傅平静地微笑着,面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从容地对面前的吴夫人道:“令夫吴大官人来了,想是不放心你们,亲自来接的。”

    吴夫人脸上显出一丝奇怪的紧张,神情僵硬,佯嗔道:“刚回家也不知道歇歇,跑来跑去做什么?”

    定逸师傅只是微笑。

    三人来到前院,夏芩登时觉得两只眼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面前的男人身量不高,但被肥厚的脂肪撑得长宽高几乎等同,往院子里那么一堆,立刻显出规模巨大的一坨,让原本还算宽阔的院子,顷刻间袖珍逼仄起来。

    她不禁为寺里的山门忧虑了一把。

    规模庞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师傅见了礼,然后询问了吴昌珉少爷的情况,接着对吴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儿出了事,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瞒下去?”

    吴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先红了。

    吴大富对定逸师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说两句话,可以吗?”

    定逸师傅双手合十:“当然。”然后转向夏芩,“慧清。”

    山门外春光明媚鸟语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过,如山腰环绕的一条薄薄的春绸。

    吴大富拥塞在她的视野内,对她说:“你的事我听钱妈说起一点,说你能看得见鬼魂,那你能把庞天石招过来吗?”

    夏芩:“哦,他已经来了,就在你面前。”

    吴大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有一瞬间,夏芩怀疑他会不顾一切地拔脚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脸色如便秘。

    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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