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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第6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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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神情举止栩然生动。
街头檐底还有几个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铁珠子。这假山风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几个孩童玩铁珠子的场景,却是将地上滚在两个划地圆环里的细小铁珠子个数都刻得清晰可数。
若不阅读工部留存的那份陈年档案,实在难以想象这样表面上看来极具丰富涵义和美感的事物,曾经染过那么多苦力奴工的鲜血,有如恶灵附体。
这座假山每隔半个月就会由宫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会来描补一次漆色。假山成品这么多年。因为石体本身质量上乘,倒并未见石雕有什么损失,至多不过就是漆色有些变了。…
站在这座假山前面,擅使银针术的御医华施闲目光落定在山顶道观,视线在观中主建筑飞檐神兽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这座假山虽然塑造得景态生动。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时,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实在没有驻足欣赏的价值。”
立于他身边的冯御医抬眼寻着他的视线也正看向那山顶道观,眼神却是停在道观高阁上。望着那立于高阁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态的银须道人,他开口则是附会着华施闲的话:“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在疑惑刚才二殿下的回答?绕山而行也未必就是为了看风景,也许是为了拿捏距离时辰,我听工部的人说,在环绕这假山的鹅卵石小径上连走两圈,就是一里路程。”
华施闲没有立即回应冯御医的话,倒是站在另一边稍微疏远了几步的赵御医这时开口了,他慢慢说道:“施闲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湿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确不是每月宫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来过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湿了鞋。何况即便不考虑这一点,就说这假山与寝殿的距离,皇子若只是夜里失眠,坐起来看会儿书也便罢了,实在无必要绕这么一段路来假山附近。”
冯御医听了赵御医这番推论,恍然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即又附会道:“对啊,就以皇子近几日颇不为佳的体质,华阳宫里的人也会劝阻他夜里莫出屋才对。”
三个御医的某项主意再一次达到一致。
但华施闲很快又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可是确定了这一点,又能如何呢?我们这些做臣下又没什么权力的医官,并不能为此就坚持向一位皇子求实什么。二殿下却是风寒发热无异,但他昨晚具体去哪里受了风寒,我们则是无力过问了。”
华施闲的话音落下,三个御医就一阵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华施闲的话说得满是无奈语气,但这世上最无奈的事反而又最实际,实际得令人心神生乏,因为无奈缘自你无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华施闲微微抬高下颚,视线似乎落在假山之巅的道观上,又仿佛是随神思飘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将后头那半句“意为假江山乎?”不留痕迹地咽回了喉口,只余一声空无意义的叹息。
华施闲身为医界名门之后,七年前他独自来京,晋考医官,满怀以己之能报效新朝的意愿。而他会有这种志向。与新朝始立之处,新君释放了天牢里治死前朝太后的那位药鬼廖世,以及精简太医局医员但又提升了众医员荣誉地位的诸多改则做法有关。
名医华施闲凭一身可靠本领,在初入京时就一举成功考入太医局。只要有真本领。在新朝君主那里都能得到比较对等的待遇,这一点并未令华施闲的预想失望。
初入太医局,华施闲只做了两年生员,就又晋升至医工,再过一年,便直接晋升到皇庭九医之列,享有太医局医正储员的资格,以及王公侯爵见面揖礼的荣誉。一个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后,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还有当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劳奖赏,能者得之,新君在这一点上做到了精准划分,一应举措很能服人。
但在这样的太医局待了七年,华施闲却有些厌倦了。
或许他正心处的这种状态若是被公开。一定会有一部分人指责他是不是生活太稳定无忧了,才会冒出这种不知报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头。但绝对还有一部分人会附会他的这种想法,因为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会有跃出精致华美的鸟笼子,舍却饱腹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飞向广阔天空,将羽翼展开至最大限度的愿望。…
不止是一个御医有类似华施闲心里的这个念头,区别只在于是偶尔想想。还是渐渐每一天都会这么思酌个把时辰。
投身皇宫大内御医院,活动范围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约只生活在传说中的那位药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医道的上潜力,明显还不止那几万言御用医门收录的医书之中,而在于广阔的大千世界里。京都医士虽盛。却还远远不够概括整个医业的能量。
身为皇家荣誉医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却不怎么方便收徒。医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较为繁琐的章程,因为这道门槛,虽然能入门的医童生员品性上都不差。却又免不了会错过一些出身虽低,但头脑思维方式却有习医天赋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钦点的御医,轻易还不能接诊平民病患,但从侧面角度来看,病人的复杂程度是可以提升医者的经验和医技的。目前华施闲待在太医局,除了使弄的药材都是在采办入宫以前精拣过的,连治疗服务的对象也是固定的那几位,轻易不能有、或者说根本就不该去设想新的尝试,这实在大大禁锢了他求进步的意愿。
而最令他烦闷生郁的,就是这个比较固定的医治服务群里,就有一个二皇子王泓这样的老病号。
二皇子的虚弱之症一直未见彻底康复,时常反复的病况令医界名门之后的华施闲内心很受打击。
虽然太医局里的众位御医对此事的态度渐渐都摆到一个台阶上,那就是皇子的虚症乃天生不足,后天医术只能尽力做到保养维持,要想断了这虚症的病根,怕是得医术逆天了。
但逆天的医术,恐怕又不是寻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药鬼廖世能一把药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时苏醒,气色也鲜活起来,但那却成了回光返照之迹,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彻底了。
有此前车之鉴,那么众位御医之中无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虚病,虽无功劳,但也不能被评为失职还只能继续吃干饭。
药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释放后,就一直没再被找回京来。没人提议让他试一试、兴许过了十多年,他已经将医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进许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虚症彻底断去病根了呢?
没人提,似乎也正证明了,无人能改变二皇子缠绵于病榻的现状。
但华施闲不这么想,他出自医界世家,家族行医理念一代又一代传递了百余年,常听祖辈以及父辈在耳边谆谆叮嘱,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脑海里。
是疾病就有医治之术。
只是再发掘精确治愈手段之前,或许需要不止一次的尝试,以及还可能纠正一些错误的方式。
但现在他身在太医局,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或近乎断绝了。空留许多种设想积存在脑中,令他思绪膨胀难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随御驾去了一趟东海岸,观看春季海运启行大典。回来之后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场。但那次生病换来的结果却有些离奇,因为自那次生病康复之后,皇子仿佛与常年困扰他的虚症渐行渐远,保持住了比较强健的身体状态,并且这种良好状态已经有将近三年未改了。
这个充满奇异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开太医局众医员茶余饭后偶尔拿出来谈论,使皇子经年宿疾缠身的虚弱体质大为改良的原因,渐渐也浮出迷雾之上。…
原来,三年前同属皇庭九医之列的叶御医请辞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慎坠马伤了脊骨。不能再行长期站立之事,而是因为他在那次观礼回来的路上,擅自给二皇子用了一剂猛药。
这猛药堪比药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会病倒,也大致是因为用了这种药的原因。否则二皇子即便体质再虚。也不至于只是吹了一阵海风,回来就病得那么严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会把他往海边那种多风的地方带吧!
这是叶御医的一次尝试,总体而言,治疗结果还是非常可喜的,但叶御医却因为这次尝试付出了严重的代价。
饶是陛下以往明显对这位御医特殊有待,这位御医也一直主要负责日常为二皇子疗养身体。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对此人就没有多大的宽恕了。陛下唯一只谅了当时叶御医堕马之伤较重,不承刑罚,但将他从太医局除名的旨意却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
不过,论及此事,目前又还存在两个疑团。
叶御医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观礼回来的仪仗队微微颠簸着的御驾辇车上,给二皇子用那么猛的药剂?万一出了什么剧烈状况可怎么办?来不及送回补救药材足备的宫中了啊?
这也许还是陛下真正动怒的原因,叶御医这不止是大胆,还有失严谨,有些视人命如儿戏的意味。这种影子只要有一丝出现在为皇子治疗的过程里。便足以获罪。
另外一点疑团就是,叶御医虽然在陛下的愤怒情绪中被除名了,他头顶的御医耀眼荣光已经反扣过来,变成一团羞耻的黑云压顶,可从某个角度来看待此事,他却正是得到了华施闲期待的那种身脱牢笼得自由的愿景。
但时隔三年,叶正名不但没有远离京都这个对他而言充满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游历四方,他反而还在京都设立了一个固定了位置的医馆,就命名为“一叶居”。
并且在“一叶居”立世将近三年,终于也积攒起一些美名了,叶正名又表现出了一种不爱惜自己羽翼脸光的态度,接诊病人越来越挑剔,许多不治的规矩。
真不知道这位前任陛下最信赖的御医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说擅用悍药怪药的人,就都如药鬼廖世那样思想过分异于常人?还是说因为三年前陛下对他的态度瞬间发生剧烈反差改变,在这种天子施压下,叶医师一惯平稳如山的情绪心灵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微微扭曲了?
总之,不论如何,纵观发生在叶御医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续变化,都如凿子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那样清晰而坚定。不要尝试在皇子贵族们的身上试用还不完全成熟的医治技术,哪怕像那位陈御医,用过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为一点失误,几乎等于引火烧身。
————
林杉的面前没有摆酒盅,只摆了一只浅口白瓷盏。从瓷盏旁搁着的那只茶壶看来,盏中液体不是老黄酒,而是老茶汤,深褐色的茶汤还证明着它的滋味恐怕并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对一桌距离之外飘扬传来那么浓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饮一滴,却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开席之前给他的那瓶药,他当即服了一粒,才能撑着精神,否则他现在恐怕已经醉晕过去。…
陈酒刚刚拿出那酒壶时,林杉还有些高兴,并非因为他也要来上一盅,而是他想让廖世喝醉。便能再令这老头儿耽搁一晚上。离别在即,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三年后,还是又过一个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从十多年前就一直未变过的干瘦模样。忽然心生一种浓郁的愁绪。
廖世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疗好了那孩子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极恶剧毒,毒素散失后,她还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他却因为一直在怀疑廖世与那孩子母亲的中毒原因脱不开干系,对这位长辈还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伤情最危急的时候,冒着被京中隐敌围剿的危险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来到他的面前。会诊、研讨医策、配药涂药……干瘦老头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会儿,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对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种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飘忽,只停驻在口头上。
飘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说要怎么来报偿这脊背佝偻、面目也有些丑陋的老头儿,但他一直以来却什么都未做成。这除了是因为廖世不恋权势,也不缺钱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欢、也是对别的女人来说可以逼得她们选择上吊来抗拒的事情,还因为他实在是太热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够热忱筹备报偿廖世的事,终究还是缘于廖世这个人对他而言,还不够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时候,他那种一直只是挂在口头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实处,心里涌出深沉的离别惆怅。
他陡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对别人的索取总是大于回报。药鬼老头儿帮他做了许多事,他不但没有实际的偿报什么,临到老头儿要离去远行的最后时刻,他还要索取老头儿有些仓促的出发时间,只为缓一缓自己心头的惆怅。
林杉……林安远……其实你的心肠,并非你给人看到的那么温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当值的珍惜的人还在身边时,你从不知道多爱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时候,你才又懊丧……这就是典型的自酿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这一点作恶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变过!
坐在对面的廖世目光从陈酒那儿回来,才片刻没看这边,老头儿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这个面庞虽然还比较年轻、但肩后长发间已隐现银色的男子,刚才还只是轻轻覆在茶盏边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紧,修长的手指绷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脉微突。
“唉……”廖世忽然叹了口气,悠然说道:“老头儿还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丢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话音,林杉收回了渐染愧疚感的思绪,微微定神后,他忽然说道:“在这里,谁敢动你?”
廖世微愣。
“不论叔父刚才说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戏言,愚侄都先把话摆在这儿。”林杉抓起手中茶盏仰脖一饮而尽,入喉虽然是苦涩的老茶汤,他却饮出了烈酒之兴。将茶盏拍在桌上,他说道:“谁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属,我让他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别的人,我定然派下属去绑了他来,押其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话中提到的那种旋木车,具体运作起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廖世只觉得脑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林杉用来练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过,那群无聊到心生恶趣味的兵娃子实在可恨,递他上去就不放他下来,让他在上面一直转了三个时辰……
然后林杉得知了此事,将那一小队恶趣味的小兵从几千人的军队里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虽然看上去不残酷、但实际上极为可怖的惩罚很快发令下来。
那一天北三路军十九分队五千兵卒都没有操练课业,而是领受了另一种有关操练心性的军令。在宽敞的练兵场上,全体兵卒站出整齐但很薄的方阵,尽可能让每一个兵卒都能观看到那几个小兵在旋木车上转啊转。
平时众兵卒每天只用练一个时辰的旋木车,那天那几个小兵则在上头转了一整天,立即从可恨的小兵变成了可怜的小兵,当天回去呕吐了好几天。此后那几个小兵看见廖世就像看见急速旋转的铁蒺藜,一个个只是目光触及就逃得老远,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剐掉一层皮。
“你的下属是转三天。别人的下属是多转两天,还是有些区别的啊。”
廖世本来想说,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议与请求,回京给王家那个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后不慎治死了那个可怜孩子,那孩子的皇帝亲爹召人砍他时,林杉还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气的救他。
但这个念头在小老头儿的脑海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搁下了,只挑了句无足轻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将话题扯远了,要尽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到了必须立即启行的时辰。
林杉面色稍缓地解释道:“也不能罚得太重,连转五天可能会伤人病卧半年的。自己的下属还要驭用。别人的下属就管不着了。”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廖世站起身来。意识到老头儿真不再留滞了,他当然也跟着站起身,却不自禁地肩头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边的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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