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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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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肖老板知道这坛酒在十年前进货时的价值,但看他此时按照那文士的吩咐,取下酒坛扎绳系款时的积极模样,显然今天将这滞货卖出,不但了去他的一件心事,还轻松的赚了一笔。
文士拎着系好绳款的一坛酒走出了酒肆,在他走之前,柜台这方寸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文士没有明言不用找钱,肖老板也没有说是不是给多或给少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疏忽了,谁故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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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铁大与小潮
(12点)
文士出门之后,酒肆外又传来几句轻声话语,内容模糊,但不难猜到是谁在说话。
小潮被那文士接走后,酒肆内就还剩两名分坐独酌的酒客,当屋外的声响逐渐淡远,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的酒客也起身唤肖老板结账。
肖老板认得这位傍晚时分才到店里来的客人,连忙热脸迎上。
这位衣着普通但一直十分整洁的壮汉不但是酒肆的常客,他从不赊账,也极少喝醉,并且每次来酒肆的时辰估摸着都是近傍晚的时候,他这种似乎被局限在某一个范畴里的行为习惯,很自然的让肖老板对其留有印象。
但壮汉自第一次光顾酒肆开始,就一直是独来独往,为人也比较孤僻。每天来往于酒肆间的客人并非都是京都居民,肖老板不会刻意去查酒客的身份,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买卖上与这壮汉接触的肖老板竟连一点关于这人身份的信息都未可得,这很奇怪,同时让肖老板愈发对他心存一丝提防。
壮汉付了酒资就推帘出门离去。
京都临海,风急且多,一般饮食营业场所在入冬后,都会在门上挂起皮帘挡风。当下时节春意虽浓,但人们在早晚时辰里依旧能感受到一丝缀着春天尾巴的寒意,酒肆伙计少,再加上晚上会开门到很晚,所以酒肆门上挂着的皮帘尚未卸下。
皮帘厚实而带着一股僵劲,被那出门而去的壮汉掀开后,有一皮角始终没有平复下去,卷翘着露出一处空洞,轻微的向酒肆里灌风。春天里的夜风已没了冬夜寒风的冷冽如刀,但肖老板还是勤快的立即走到门边,准备拍平那处皮帘的皱褶。
可能是因为在今天这个生意不太好的夜晚,反而一下子遇到三个让他觉得奇怪的人,所以在潜意识里,肖老板也忍不住的好奇,稍微矮下身子,透过那处皮帘上的孔洞,朝酒肆外看去。
街道上空空如也,肖老板平和的目光不禁凝了一下。
那壮汉应该是个练家子,肖老板平时见过不少身怀武艺的酒客,这一点他有理由确定,然而那壮汉出门后即消失无踪,这却显得有些怪异了。
一般来说,酒喝得微醺的人,走起路来应该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因为他们来了酒肆却没有酗酒,多半是专为品酒而来、心情不错的人。
那壮汉傍晚之后到来,酒一直喝得慢,中途也没有别人来交代他去做什么,末了也没有混酒资,为啥结清酒钱后他倒跑得跟惊兔一样急呢?
肖老板疑惑了一小会儿,接着他在心里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为此他不由得半掀开皮帘,大刺刺的朝外面迈出了一步。但他很快又退了回来,放下皮帘,无声的动了动嘴唇,最后低沉的叹了口气。
其实,肖老板所想到的那种可能,是极为可能的。
只是,需要将实际情况稍作修改。
那壮汉看似像惊兔一样离开,但实际上他是怀着猎豹一样的心情走出酒肆的,早他一步离开的那素衫文士和豪饮不倒的小潮才是他眼里的惊兔。只是可惜,凭他的真实身份来算,他最多是主人家的一条凶犬,而前行那两人虽然是主人家需要的猎物,此时却未必心有惊怕。
按照林杉的吩咐,上午一齐离开老宅,半路上江潮就与其作别,然后他就去了老熟人家的酒肆学喝酒。…
周朝末年连绵几年的战乱和亡朝必会带来的物资供应混乱,让举国之土地上亲人离散、家庭残破的事繁增,与此同时还有数目庞然的孤儿。这些孩子多半因原本平静的家庭突遭劫难而在心性上留有残缺,除了自己的父母,再难受他人教化。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劳动能力有限,多半随着逃兵灾的其他百姓四处流浪。在缺少生活物资和照顾的逃难队伍里,每天都有饿死病死的孩子。
饱经现实生活磨练、能活到最后的孩子,精神力在迅速成长,甚至有些畸形的超过了他们的年龄限制。他们知道京都始终是达官贵人集中生活的地方,当时的皇帝再不顾民生安稳,自己住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后一处着火的地方,所以流民之中存活下来的孩子大多选择混进京都。
在这个地方即便过着讨饭的生活,捡那些大户人家倒在垃圾堆里的泔水中残剩的食渣果腹,也比在其它地方流浪要更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一些,这就是那些孩子在冰冷的现实中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幸福,最后仅剩的一种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只找到了这一种出路。
江潮就是那群逃往京都、混入城内乞讨的众多孤儿中的一个。
这群孩子除了在过去的十年里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部分里,有的人永远的做了一名小乞丐。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心中的精神梁柱已经倒塌,除了消极的靠别人的施舍而苟活,他们别无所求。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很难融入正常人的生活里去。
还有一部分人,便是像江潮这样,靠卖苦力的劳动求生活。他们或冒着猛兽袭击的危险去深山里砍柴来换取生活之资,或者去京都临海的港口抗货,赚点维生的血汗钱。
因为京都人口的复杂性,朝廷颁布的对流浪孤儿的一种限制性条例,虽然在极大程度上维护了都城的治安,但不可避免的需要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像江潮这样无祖籍可循的人,即便拥有健全的身体和对未来的希望,无论怎样去努力,也只能是活在低等苦力这一层面的人。
但在京都高层人士里,经流着一条半公开的秘密,那就是京都的达官贵人当中,不乏有人收留了这种无家的孤儿,培养成自己的死士。更为让人惊讶的是,这种说法最初的源头,竟是皇宫内院守备军。
其实仔细想想,若最初的那种说法是真实的,可能某位帝王家人出手收留这些孩子的目的,在宏观上是良好的。
这些孩子当中不乏先天素质极高者,或者表现在智敏上,或表现在体格上。若放任他们在外继续流浪,要么他们继续成为病饿致死的那群人中之一;要么就是将才华消磨在日常求生的强劳力当中;或许还有一种结果,就是成为十分难对付的歹人,危害到普通百姓的生活。
家庭破碎难再修复,他们在身体上最需要的,只是每天三餐的饱饭,精神上的缺失则是最复杂关键的。这群孩子的思考方式尚在成长阶段就被战乱生活狠狠挫伤,学好不易,但若教好了,这群人将成为一批庞然的新生力量,因为尚没有丧失创造力的他们已尝过生存的味道,比寻常孩子更熟练的掌握了坚毅的秉性,更加能守好再次获得的生存信仰。
只是在传言中被收入皇家大院里的那批孩子中,这一设想是原始版本的,仁善的用意保存得比较完整;然而当京都其他的某些贵族开始效仿时,这一做法的目地性变得愈发浓厚;再加上贵族们开始相仿活动时,京都的流浪儿已经被皇家中人挑选过一遍,剩下的部分流浪儿在资质上多少存在问题,这些被悄然由达官贵族们供养起来的流浪儿,多多少少留有劣性,愈发让家主看不起。如此演变下来,由流浪儿培养成的死士与家主之间,渐生奴主规则。…
倘若身份面对面的拆穿,江潮会发现,自己与那从出了酒肆就一直尾随在身后不远处的壮汉其实算是同一路人,只不过在几年前收留他的,是代表皇家的京都守备军总领大人,而那壮汉则是后一批被某位高官挑选带走的流浪儿之一。
不过,即便不戳穿这层身份,江潮对此人也是心存印象的,因为他觉得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有想要探明他身份的意图,并且这种感觉持续有一年多了。
江潮在常人眼里的身份,就是替肖家酒肆供柴的樵夫;那壮汉则是每天在港口为商船卸货扛包的苦力。江潮知道那壮汉人称‘铁大’,不是因为他下面还有兄弟,排行老大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个头大,在港口扛货苦力中是有名的力气大,因而得名;那人称铁大个的壮汉也知道江潮的名字,因为肖家酒肆的老板常这么冲他喊。
但江潮和铁大对对方的身份,都是心存质疑的。原因很简单,两人都知对方是练家子,江潮砍柴这么多年,居然从未受过伤,铁大在港口扛包,也是一年多的风雨无阻,这又说明两人的功夫都不俗。身怀这样武功的人,却天天不知乏味的干着简单重复的劳力活,原因只可能是因为这种工作简单无查,很方便用于掩藏他们的真正身份。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多半是观察能力极强极细,再或者是背负了什么人指派之令的人。
而论起这个,江潮属于前者,铁大属于后者。
原本江潮还想继续将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保持下去,只要铁大不惹他,他也不想在身份问题上多生枝节。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除了铁大,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在那位总领大人的指派任务还没下达之前,保护好自己的身份,就是自己目前最主要的任务。
可是现在,任务已经下来了,他便要为了完成使命而改变处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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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老酒请你品一坛
(12点)
一条街道走到尽头,铁大站在街角一处宅院的墙后停下了脚步。他在安静的待了一会儿后,这才行出了街角的这处转口。
前方又是一条街,只是这条街比较曲折,一眼难看到头。肖家酒铺属于小本经营,所在的位置并不是京都的繁华之地,这片地段的街道上,巡防队走得不太频,夜里点起的长明灯因照顾上的疏失也瞎了几处。此时夜已全黑,街道上灯光晦涩,使得人与物的影像在距离的稀释下产生视觉上的粘连。
铁大站在街口,目色一怔,他看着那两个人转行进这条街,计算着其步行的速度和时间渐至适合自己跟踪的范畴,这才继续尾随,却没想到这两人竟凭空失去踪影。
如果不是他们的身影进入了弯曲街道的一个视觉死角,那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迅速匿身于一处屋墙间隔的隙道中,靠着墙静静聆听的铁大心里浮过一丝不安。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铁大终于听到了街道中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只是让他愈发心惊的是,那脚步声居然是朝着反方向传来的,并且越来越接近他的藏身之地。
铁大沉吟了一下,最后他咬了咬牙,忽然从两屋墙壁间隔着的隙道中抽身而出,迈开大步,却是转身朝自己来时那条街道行去。
跟踪的行为已经暴露,便不能再让自己的脸孔也让对方看见了。
只是他终是那群流浪儿里后一步被挑走的孩子,在基础上他就逊了江潮一筹,后天所接受的来自那大官府邸里的训练质量,更是远差于那位身负武神传奇色彩的守备军总领大人亲授之力。这一切导致他从出了酒肆那一刻开始,就在迈向一个错误的方向,直到此时收到由判断失误凝结成的苦果。
来时走过的那条街道上,铁大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定在对面两三丈地外的江潮。
在两街转角处,江潮就已越墙反超,然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难道真的是因为饮酒而影响了判断力吗?可这个人喝了那么多,却丝毫不受影响的施展了水平极高的纵跃功夫,难道他是怪物吗?
铁大在一愣的同时,就听见耳后那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继续在接近,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被自己的目标前后包抄,这滋味可不怎么快活。
但他只滞住了一步,接着就继续向前、间接等于向江潮走去。
而在他预料之中的,当他已经非常接近江潮身边时,就听江潮突然开口道:“铁兄,为何跟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既然是预料到了的环节,铁大在决定继续前行之时,当然是已经做好的借口之辞的,他闻言不温不火的呵呵笑了笑:“刚才记得好像是有事找你,结果这酒劲忽然上头,一时又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原来如此……”江潮伸手揉了揉额头,看样子他此时似乎也是酒劲开始上头了,然而他在放下手抬起眼皮后,双瞳依旧明亮如灼火。
“铁兄,我记得你很少会喝醉,小弟今天也试了试,才发现有的人也许天生就喝不醉……但我今天有一件烦心事,想找铁兄开解开解。我俩虽然不在一处干活,但好歹当年是一同流浪到京都的,说起来无父无家的我们之间却能因为这点苦难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江潮缓缓开口,话到后面,开始带有一点胁迫的意味:“可是,有些话只适合在喝醉的时候说,小弟今天想请你喝酒,找你聊聊,铁兄能否赏脸同行?”…
若是铁大对江潮没有心存那种目地性,初听这番话,并没有多大问题,甚至还能唤起他心里因那些苦难岁月而生的患难感情。
可是,身后的那脚步声在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停住,铁大感觉,一种危险的气息并没有随之停下,并且正缓慢而沉稳的靠了过来。
铁大强镇心神,直到这时,他还是没有回头去看那位已很是接近他的人。他早已能猜到那人就是刚才那个带着江潮离开的素衫文士,但他现在最期盼的,还是最好能就此蒙混过去。
猎人捕猎时,是不会在需要偷袭前就把身边的狗放出去的,倘若这位猎人家养了许多条狗,那么最先被淘汰的,当然是不听话的那只。
铁大不想在这里跟目标撕破脸,但看身前身后这两人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得足够多了,多到很可能使他明天就成为家主淘汰掉的那只狗。
可他现在依旧在忍耐,那是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能是误把狼虎当小兔了。所以现在他需要面对一个新的大难题,要怎样不惹火这两个可怕的人,使自己免遭灭口。他很清楚,像自己这样的人突然在夜里死掉,即便巡城队的兵士发现了尸体,次日官府也只会免费提供一张草席,安排几个衙差将其埋葬的。
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损失什么,亦不会有担心自己的家人到衙门里报案,查找死亡原因。这就是无家无父之人的归宿,从确定自己成为流浪儿那一刻开始,这种枷锁就一直没离开自己,流浪者的身份一直未变过。
正是因此,铁大才忽然心生强大的求生念头。他不是那群流浪儿中沦为乞丐的部分,活下去是人的本能,而他已经拥有一种属于自己的活下去的理由于方式。
倘若因为今天的事,家主将不再收留他,他不是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今天的冒险就当是报答家主这几年的栽培之恩吧!
铁大的脸上尽可能持着缓和无害的微笑,对于江潮那听来情真意切、实则经不起推敲的邀约,他温言婉拒道:“不了,小潮啊,今天我已经喝了不少了,明天大家各自还有活计,还是不要因酒误事。不过你不忘当年事,还凭此与我谈兄论弟,这一点让我很感动,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提起那些日子共渡的苦难呢?就说这一条,改天也得是我请你喝酒啊!”
铁大费心竭力的说了这么一番话,把能照应的地方都顾到了,如果此时站在跟前的江潮没有因发现他的跟踪行为而质疑他的目地,或许此时两人就应该打声招呼,然后作别了。
然而江潮虽然再没了话要说,但也没有挪步,倒是另外那位让铁大提防许久的人开口了。
“饮酒过量的确误事,但今天兄弟之情再拾,岂能不小酌一杯?”素杉文士的声音传来,铁大这才转过身,然后他就看见那文士动作果断的拍开了手里酒坛的蜡封陶盖,沉置十年的烧刀酒飘出了不同于粮食酒的醇香,那味道中还微微夹带着一丝古怪,似乎是异地酒的特性所致。
看着那文士的手渐渐抬举,铁大的眼中掠过警惕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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