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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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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妳们弟弟来不来?”我问他的几个女儿。
  “说是坐飞机要来的,怎么坐到现在。大姊已经去打电话了。”
  话才说完,大女儿气急败坏从公共电话那边走过来。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达?达的声音。
  “不来了。不来了。”大女儿愈说愈气,“人都快死了。到底是他的爸爸,还是我们的爸爸?”
  “为什么不来?”
  “还不是那些老套,什么临时有个客户。要讲客户谁没有?”
  “现在怎么办?”
  “不给他开刀也不行。”
  “喂,搞不好阿赐连医疗费都不出,赖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主张……。”
  “管不了这么多了,志愿书先签再说,”大姊一边签写手术同意书,一边叹了一口气,“唉,老爸疼他一辈子算是枉费了。”
  他们把手术同意书交给我。
  “阿爸,现在医师带你进去作一项检查。”
  “我不要开刀!”
  “不是开刀,只是检查。”
  “我不要检查。”
  “阿爸,要检查才会好。”
  “阿赐来了没有?”
  “阿赐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叫你先检查。等你检查完他会来看你。”
  “叫阿赐来跟我讲。”
  “阿爸,要跟你讲几次,”大女儿的声音愈来愈大,“他不会来了!”
  “阿赐一定会来,我不要开刀,我有话跟他讲……。”
  我们把他推入手术室,直到麻醉前他还喃喃念着这句话。
  在直升机下搬运病人实在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董事长全身都是瓶瓶罐罐的点滴、插管、注射推进帮浦、氧气筒、心电图。有个随行医师不停地挤着呼吸气囊维持呼吸。另有一个护士小姐准备好了所有的急救用药随侍在侧。
  顶楼的风很大,我们必须低着头才能接近直升机。
  直升机的载运位置很窄。我们几乎是把这个垂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挤进机舱内。加上所有的附件。一不小心,扯下了点滴输液线,有些还滴着血以及发出怪味道的体液。
  “爸爸!”是女儿不忍心,先哭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病危的老人是忍受多大的痛苦,为他的儿女们去打最后的一场仗。
  直升机就要起飞,儿子们拉开了女儿。风吹得我的白衣服在空气中翻飞,隆隆的引擎声遮盖了所有的声响。
  慢慢直升机飞高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还看得见董事长忍着痛苦,皱着眉头的表情。
  我想,我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回来?可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一个清晨。上班时间,从高楼望下去熙熙攘攘都是上班的车潮、人潮。直升机飞得很高。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现在内出血开完刀的老人正躺在恢复室。而心脏衰竭的产妇已经不治死亡了。如果这些不算,这在是一个很好的清晨。
  忙完了这些,正是我的下班时间。我有点累了。
  沿着阶梯走下楼去。走过婴儿室,我一眼就认出昨天晚上接生那个小孩。我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他。
  看着看着,我自己都楞住了。
  他是那么的纯净、可爱、美丽,叫人感动。
  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个早晨,一个美好的早晨。我看到他对我笑了起来。




第10章 远方的灯
    冷冷清清的病房,今天似乎有了些热络的味道。护士在病房门上贴着画了小浣熊的海报,海报上面大大写着──生日快乐,还附有英文字。生日快乐歌的旋律透过广播在空间里荡啊荡。病房内,贴得到处是五彩锡箔纸,映着午后阳光,闪闪发亮。
  “等会儿别忙着走开,陈先生请大家吃蛋糕。”护士小姐笑咪咪地告诉我。
  淡雅的玛格丽特花插在花瓶里,静静站在桌几上。每次走进来总见到那花开得鲜艳,已成了这个病房的特色。细细的水滴喷洒在上面,晶莹剔透,看得出换了新的花朵,才整理过。
  我比往常还早踏进病房。我的任务是尽快做完例行的访视、身体检查、更换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以及敷药的工作,这样在庆生开始之前,看护和护士还来得及替陈太太梳洗、装扮一番。
  呼吸咻咻的声响透过气切管、氧气输送系统听得十分明确。病人躺在床上,胸部随着呼吸起伏。十二年来,她一直躺在这张床上,没有醒来过。长期卧床,使她看起来相当羸弱,皮肤失去正常的光泽和弹性。看护每四个小时要翻动她一次,她的手脚明显地收缩、僵硬,关节功能也发生了限制。偶尔,换气切管、鼻胃管时她会皱皱眉头,令人误以为她醒过来了,然而那不过是反射动作。
  每天快下班时我总看见陈先生带着鲜花过来。据说桌几上那瓶玛格丽特花十二年来不曾谢过。那男人很沉默,难得听见他的声音。有事和护士小姐商量时也是低着声音。他接过灌食针筒和液态饮食,很温柔地替陈太太灌食,那优雅的神态,像是咖啡厅中一对舒适的男女。有时候,他就坐在病床旁边那座椅子上,牵着她的手,喃喃地对她说一些生活琐事……今天我的例行工作并没有以往那么顺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时快,感觉上也比从前躁动。因此我必须怀疑是否受到感染?
  “早上量过是℃,温度一直起起落落,我们帮她做了血液计数、血液培养、尿液培养,想等你过来看看检查报告,再决定怎么处理。”跟着查房的护士小姐告诉我。
  我仔细地检查鼻胃管、气切管、点滴留置针,试图找出感染的来源,但是这些留置管看起来很好,没什么感染的征候。
  “胸部X光照过了吗?”
  “照好了,X光片放在护理站片柜上,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也好。”
  长期的卧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机性感染发生,很快就会散播开来,演变成菌血症。这种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发炎,或者是任何轻微的发炎,因此我必须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决这个问题愈好。
  我在走回护理站的走廊上遇见陈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
  “来,叫医生叔叔。”他招呼两个孩子喊我。
  “叔叔。”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点头。大的女孩已经上高中了,留着清汤挂面头,一副悒悒寡欢的样子。男孩子是个国中生,有对大眼睛,看起来顽皮而好动。
  “嗯,你们都带什么生日礼物要送给妈妈?”我弯腰去逗那个男孩子。上次他来才到我的腋下那么高,现在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
  “我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给妈妈。”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显然对自己十分满意。
  “孩子长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请医师一定过来吃蛋糕。”他微笑地说。
  他带着孩子走向病房,听着那缓慢而稳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有许多感触。有一次,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着灯火明灭处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数落,哪一栋是他的设计。四十多岁的建筑师,应该是生命最颠峰的时刻,可是他全然没有那样的神采飞扬。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十二年前的一个午后,他骑摩托车载着美丽的太太到花店买花。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建筑事务所才刚开张,他们想找些玛格丽特花来摆设。不幸的事故发生在回程的时候,一辆急转弯的出租车,把那束玛格丽特花撞得散落满地。
  十二年,出租车司机都已刑满出狱,陈太太仍然昏睡不醒。
  “我那时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这样对我表示过。然而就仅仅是这样。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强心态支持他走过来这二十年?难道他都没有自责、挣扎与纠结?然而他只是一贯谦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脚步声一样,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着……我走回护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几册病历。翻到最近几次检查报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数值,都显示细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检查,痰液检查,X光片检查找不出感染的征候,那么问题会发生在哪里呢?
  我从气切管、留置针、导尿管、身体各重要系统重新再考虑一次……,考虑到最后,我想起她背后长期卧床压出来的褥疮,通常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发全身性的发烧,除非组织已经溃烂得相当严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况。
  推着器械车走进病房时,孩子们早帮着护士把陈太太梳理打扮起来。她换掉了病房条格式的粉红色制服,穿上一件干净的纯白莲花蓬丝绒,头发扎个高髻,半坐卧在床头的大枕头上。
  “快点,医师叔叔,我们要开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诉我。
  “好,马上就开始了。”护士小姐帮我哄他,“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下,医师叔叔帮妈妈换药,换好了,我们马上开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后,她帮我把陈太太的衣服拉开,翻开身,拿掉纱布,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我试着用器械清除掉化脓的部分。当红红黄黄的脓液从组织深部冒出来时,我立刻明白发烧感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褥疮有小脸盆那么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当碰触到硬硬的东西时,我不禁起了一阵寒颤──已经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不久,大家快快乐乐地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起一盏一盏温馨的烛光。护士和看护又重新把她打扮起来,护理长,还有几位从前照顾过陈太太的医师都来了。
  “谢谢这些年大家无微不至的照顾。”陈先生代表致辞,“今天我们快快乐乐地聚在一起为她庆生,同时也祝福她的身体早日康复……。”
  然后是鼓掌,护理长也代表医院工作同仁致辞。
  我望着桌上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一直在想着那个褥疮。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愿意替她做彻底的伤口扩创,然后大费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与重建。我很怀疑病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手术?可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是褥疮、发烧、可怕的骨髓发炎、全身性菌血、休克……,这一切可预见的结果都让人心寒。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呼吸器的声音此起彼落。我想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可是我们的病人都沉默不语,我向护理站走过去,听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声音…… 接通整形外科总医师的电话时,他似乎对我想法感到有些疯狂。
  “我们从来没有为褥疮动过这么大的手术!为什么一个褥疮照顾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褥疮十二年了,病房第三床,陈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断我,“你是说病房,那么是植物人?”
  我静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
  “帮帮忙,老兄,我们光是活人的手术都没时间开了,何况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
  挂上电话,我开始有点感伤了。
  病房里的庆生会仍然持续着。不时爆出一些笑声与掌声。然后我听见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祝妳生日快乐……我走近病房,看见一张一张热炽的脸。烛光的黄晕正好落在大家的脸上,很愉悦地跳动着。我发现自己也莫名奇妙地拾起调子,跟着大家一起唱歌……黄昏走过病房的时候,庆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整个台北市,我想我必须和他谈一谈陈太太的病况。
  当我渐渐走近时,才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见我走过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着把眼泪拭去。
  “你可以帮我把她搬下来吗?我想她会喜欢坐在这里,看那些房屋。万一她真的睁 开眼睛醒过来,她会忽然发现许多从前我们的梦想和设计,现在都已经实现了……”
  我们很仔细地移动那些管线以及瓶瓶罐罐,终于把陈太太移动下来,舒适地坐在椅子上。我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桌几上的玛格丽特花、落地窗、空旷的市嚣、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筑……“我在她身上找到这个,”他叹口气,展示一条细长的银白色头发,然 后自顾笑了笑,“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老……”
  静静站在那里,我很明白那是个庄严而美好的时刻,我想,也许我不该再多说些什么。
  我看见夜色透过淡淡的蓝,远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明亮了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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