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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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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住在海尔特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的始起头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恼的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高老头胡里胡涂的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楞头傻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暖!暖!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么我不能知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大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特…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竞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她,旁曲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象晴天的太阳,听到优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刚,”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教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都不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一日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教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傻蛋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窝送进长生库,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眼睛就发亮,象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给特…雷斯多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嘻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播一摆,尖尖鲍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是象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儿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对,”波阿莱接口道,“明儿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哪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话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退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广!”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得他心限儿都痒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莱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象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耳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象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象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隋。伏盖太大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多莉连坐也不教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多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甚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劳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所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望壁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古的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象得跟两滴水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巴黎某些社会中,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算诙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凋,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思想,言语,当做羽毛球一般抛来抛去。一种新发明的玩艺叫做狄奥喇嘛(diorama),比透景像宾画(panorama)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画室用这个宇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宇尾总添上一个喇嘛(rama)。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莱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健康喇嘛怎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古的太太和维多莉说:“太太们,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皮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到脚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皮安训道:“大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么你说冷得要冰喇嘛?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说我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候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皮安洲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教他透不过气来,——“哦!嗨!诸位,哦!酶!”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皮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迎尔的骨相学,①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①迎尔(1758…1828),德国医生,首创骨相学。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皮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血色的老姑娘,就象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脚,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

    那蔷薇,就象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看见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盂出来,波阿莱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汤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输了,波阿莱!”

    “波阿莱莱莱输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皮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高里奥式的雾。”

    “高里奥喇嘛的雾,”画家道,“因为浑浑沌沌,什么都瞧不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气,粗大的嗓子盖佳了羹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当r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么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昧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嗅着,”伏盖太太说。“你省捡到极点,有朝一日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笔财哩。”

    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过是教人相信他做过面条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个提炼食物津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皮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嘛。”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象连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的望着众人,好象要想法懂一种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望高里奥头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克利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老头掀起帽子,拿汤匙望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帽子的话……”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进地狱是不是?”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多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皮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可为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量维多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相可怜的女孩子;她脸上显出真正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皮安洲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子,象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脸上的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皮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皮安训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
第二章 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边走一边盘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象泰勒朗式①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特街,向门上说要见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容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来的门,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容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点讽刺的意味。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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