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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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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偶尔为卫护羊群与野兽搏斗,杀死野兽或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失误(这种可能性出现的几率非常小)而被野兽杀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会使这隐秘的血脉在高原之上继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格桑彻底地离开自己的牧场,不再是一头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萨城里那种可以每夜横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
如果不是另一头藏獒的出现,也许格桑的生活就这样注定了,它会被一直拴养在山坡上,在黑脸男人的高价发财梦里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个有钱人买走,成为深宅大院里的一头恶犬。
那头铁红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样,被一根木棒从卡车上牵下来。它是一头已经显出苍老体态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两眼的上部,绽开了两朵铜仁样的金黄色的毛簇。它被牵下车时,格桑看到两个伙计的手臂鲜血淋漓,他们的袖子已经不见了。
对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过是重演了一遍。不过这头藏獒却显示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在那些飞旋的绳套落在身上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任由绳索将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着牛皮的钢丝项圈,挂上铁链。
另一根木桩被打在山坡上。
他们将绳索都撤掉之后,它趴在原地,保持着被绑缚着的姿势,没有动弹。希望看到它面对陌生的环境而暴怒地咆哮挣扎的川菜馆的伙计们显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对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闯入者的咆哮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无视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经形成了习惯,咆哮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连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种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来。但这次它却完全没有往日无望地号叫之后的惬意。
将近傍晚时,一个伙计拎着两条羊后腿来喂食。
那铁红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并没有去碰扔到它身边的羊后腿肉。
不知道为什么,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兴趣,它被这头刚刚带到这里的老家伙吸引住了。
已经习惯看着格桑将连骨肉块咬得粉碎的伙计多少有点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
铁红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颜色黯淡的红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类那种固有的光泽。格桑已经能闻到那种苍老的气息,在所有的气味储存中它认为这种气味更接近于被久久地搁置的皮子发出的气味。但这头老藏獒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偶尔抬起头时,从那瞳仁下闪出的目光并没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这种漠然让格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当然,被拴养已久的格桑已经不愿意再承认这种反应,它狂暴地拖曳着铁链蹦跳了几下,想驱散这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惊恐的情绪。但它终于没有吠叫,并没有什么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兴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随着这头铁红色的藏獒目不转睛地注视的方向。其实格桑有时也会这样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况下它会选择山坡下面的镇子或是黄昏时门前停满长途汽车的川菜馆。长久地注视之后眼前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尚还青绿的夏季牧场,记忆里的第一场雪,还有拉萨城里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纵情奔跑。但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静下来的幻象,最终总会被那些路过的司机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萨旅游的人在车上整整颠簸了一天,在川菜馆里填饱自己的胃之后,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脉通畅,无暇休息,三五成群地来到山坡上。毫无疑问,观看格桑这头被锁在山坡上体格庞大的长毛怪物很容易成为这些人饭后的消闲活动。
但铁红色的藏獒一动不动地望着的方向,一直向远方被夕阳染为并不耀眼却辉煌无比的地平线延伸的,不过是无边无际布满砾石的荒地,还有点缀在天际的静悄悄地鼓胀的一团团丰沛的云团。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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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那些扔在铁红色藏獒身边的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在这强烈的气味里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欲,只吃了当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铁红色的藏獒对那些肉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无论是新鲜还是已经腐烂的。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不过它偶尔会在夜里爬起来,拖着松松垮垮哗哗作响的铁链子,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绕着木桩子转几圈,然后又咣的一声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经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的身体平坦得可怕。格桑从来不相信一头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样一种程度。
伙计端来一盆牛奶,放在它身边。他们现在可以无所顾忌地进入这头藏獒的铁链势力范围之内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漠不关心地望着远处,对身边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会。
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红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来。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对面的格桑的预料。其实从铁红色藏獒那边吹来的风里,格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味,就像在拉萨的街道上被枪击中的狼狗身上的气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没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铁红色藏獒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轻微颤抖的两肋的翕动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为它已经死了。
铁红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张毡片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蹒跚不稳地移动了几步,竟然像爪下长着肉垫的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铁红色藏獒暗淡无神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然后又抬起已经发干的鼻子嗅闻着空气。
也许是因为在弥留之际,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终于还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会绝食而死,当然这种行为在人类豢养的家畜中已经几近绝迹。
格桑凄厉的号叫引来了川菜馆的人。他们也听出了格桑的叫声与往日的漫无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
第二天,喂食的伙计发现,格桑也像那头铁红色藏獒一样,没有去碰扔到它面前的肉。
格桑绝食了。
到了第三天,格桑试着站起时已经感觉到轻微的眩晕。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也会像那头铁红色的藏獒一样,伏倒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但命里注定格桑不应该以这样一种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绝食计划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镇子上的一头牦牛给打乱了。
黄昏,镇子里的牛群从野地归来,从川菜馆前面经过时,一头牦牛,突然像旋风一样撞开身边的犏牛(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一路上狂蹦乱跳,长毛翻飞,惊恐万状地冲向格桑这边的山坡。
那头牦牛也许是被走在后面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里钻进了马蝇,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到了发情期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发了疯似的奔跑。
总之,这头牦牛就这样离开了慢慢腾腾地向镇子里走去的牛群,装甲车一样尘土飞扬地冲上了山坡。
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听到了这雷鸣般的蹄声,它敏捷地腾越而起。只是三天没有进食,对格桑的反应能力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牦牛本来并没有具体的目标,也许跑过一会儿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尽了自然会回去寻找牛群。但现在格桑的叫声却吸引它的视线,于是不假思索地调整着方向向格桑这边跑了过来。
在牦牛高速突奔过来低下头两只半月形的弯角就要挑到格桑时,它敏捷地跳到了一边,牦牛由于惯性的作用冲了过去,格桑趁机从后面对着暴露在眼前的牦牛伸展的后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时间以来,格桑第一次找到这样适合啃食的鲜活物体,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齿切透了长毛,切进坚韧的牛皮里。然后它又迅速地松了口,只此而已,这些疼痛已经足够使一头丧失理智的牦牛清醒过来了。而且,万一牙镶进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牦牛向前蹿动时被折断。
牦牛挟着一片灰尘无可奈何地从格桑身边冲过去时,那根在风吹日晒下没有一丝改变的结实木桩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样齐根折断了。
格桑并不清楚这个突发事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对于重新获得自由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它只是感觉为了躲避牦牛而用力抻紧的铁链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松掉了。
那是一瞬间的事,牦牛已经清醒过来,刚才全力的一撞已经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时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在回想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格桑对它已经全无兴趣,它又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于是它的脚踏到一块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径,站在尚没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尽管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铁链,但它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完全自由了。
格桑拖着铁链跑上山坡,毫不犹豫地奔向和铁红色藏獒一起眺望过的那片荒野。
平坦的荒原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个可以暂时隐蔽的浅坑都找不到。
有几次,紧紧跟在后面的卡车的轮子险些就已经压到了拖在格桑身后的链子上。还好,地面上总是有小小的起伏使这辆快要报废的卡车不能全速追赶。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脏像一面牛皮大鼓,鼓点紧凑地在它的胸中擂响。有一次黑暗短暂地弥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已。它拖着身后的铁链继续向前奔跑,一年以来,格桑每天都拖着这条铁链在草地上奔跑,颈部的肌肉因为负重的磨炼而更加强健,那十几斤重的铁链已经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车上的伙计们高声叫嚣着。他们发动卡车之后只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追上了格桑。但随后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轧伤老板的宝贝,所以当距离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赶时,他们就一窝蜂地下车,在他们互相鼓励商量着由谁上前牵住格桑脖子上的铁链时,格桑已经跑出了他们的视野,于是他们不得不重新爬上车,开始又一轮追赶。
几次三番之后,格桑已经发现了规律,在车轮快要压到铁链的时候,它猛地转身,闪到一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车上的人打回方向时,格桑又跑出很远了。
反复几次,天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格桑也已经累得伸出舌头,剧烈地喘息。
这个时候,谢天谢地,那卡车发出快要散架的轰然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借着夜色的掩护,格桑逃进了黑暗之中。
※※※
车上的伙计在下车之后,在一片沉寂中只来得及听到从不明方向的远处传来一片铁链与地面相碰的哗哗声。黑脸男人大声叫骂,但没有一个伙计敢在夜晚离开抛锚的卡车独自走进荒原。
那是格桑最后一次听到黑脸男人的声音。
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牦牛粪点起的篝火边,两个人的影子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压瘪的巨人,随着在微风中闪烁不定的火光的摇晃光怪陆离地变幻,向遥远空旷的野地深处一直延伸过去他们正试着把从越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取出的帐篷支起来,但工作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帐篷,另一个人到帐篷里支起支架时,帐篷突然坍塌了。
他们笑着打闹的声音飘向漫漫的荒原,但这声音在无边的沉寂中却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无边际的荒野这块巨大的海绵轻而易举地吸收了。
当他们终于支起帐篷时,其中的一个人被空气中早已弥漫开来的气味所惊醒,高叫一声奔向了篝火,从上面取下了野营锅。
直到把锅放到地上之后,他才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高温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们在这几乎没有路的荒原里奔波了一天之后唯一的享受——一顿热饭。
“还好,还好,好像只是刚刚有一点糊吧。”另一个人伏下身掀开了锅盖闻了闻。
“我的手差一点烫掉了。好了,韩玛,去车里拿勺子吧。”
他们终于坐在支起的橘黄色帐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滚烫肉粥时,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仰望这高原美丽的夜空。
“这里是不一样,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韩玛因为嘴里还含着肉粥,说起话来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个是小熊星座?”一直埋头于自己的饭盆的杨炎此时抬起头来,“噢,这天空看起来是有一点儿不一样啊,星星看起来很多,天空很亮。”
“当然会很亮,这里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离天空最近,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吗?”杨炎迷惑不解地望着火光中的韩玛。
“当然。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好了,不想再了解这些地理知识了,路上你已经都讲了无数遍了。”杨炎打断了韩玛的话,“还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给我吧。”
“那个地方,那颗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颗。”韩玛用手中的汤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里?哪里?”
“就是那里。”
“可是那里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几颗最亮的连起来,就是一头可爱的小熊。”
“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一头小熊,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说过,你缺乏想象力,所以你也就只能当个商人什么的。”
“可我真的看不见。”杨炎侧低下头,视线从韩玛的肩肘后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韩玛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开了一天车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让杨炎能够在繁星当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当韩玛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刚才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为参照物而侧卧在地上的杨炎问他。
“什么感觉?”
“我觉得周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杨炎睁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也许是因为恐惧,慢慢地向韩玛这边靠了靠。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一点声音。”韩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听到了,有点像揉一张锡纸。”
两个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周围是否有既让他们期待又感到恐惧的声音。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一片沉寂,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声响,既没有一只鸟叫也没有一声虫鸣。
韩玛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们神经过敏了,没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听错了。”
刚刚进入高原的人因为高原反应会出现耳鸣和幻听。
紧张的气氛一瞬间放松下来,两人感到更加疲惫。
“到车上拿睡袋吧。”
但是韩玛刚刚站起来,那个一直困惑着他们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清晰地传来。
两个人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再次一动不动地倾听,几乎不敢发出呼吸声。
这次他们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切切实实的声音,就是从帐篷正前方的黑暗中传过来。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黑暗总是能够给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想象的空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黑暗中已经幻化出众多可怕的形象。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杨炎终于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张开了因为恐惧而没有一丝唾液的干涩的嘴:“会不会是狼?”
“不知道,也许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这次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鼓起勇气的小心翼翼的对话,在他们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传出了一声铁器碰撞的响声,然后露出了一张毛茸茸的嘴脸。
“是头狗。”韩玛对紧紧攥着刀指向黑暗中轮廓并不分明的巨大头颅的杨炎说。
两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项圈,那么还是一头家养的狗。
※※※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现在火光之中,毛色灰蒙蒙的,也许是因为蒙了灰尘,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长毛下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杨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着不再向前移动。
“把刀收起来,它认识刀。”韩玛告诉即使发现是头狗依然表现得过于紧张的杨炎。
杨炎把刀收进背包之后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犹疑地投向地上的行军锅。
“我想它是饿了。”韩玛把粥锅端起来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直到那灰蒙蒙的大狗戒备地后退时才小心地把锅放下退了回来。
“它会吃吗?”站在原地的杨炎问倒退着走回来的韩玛。
“也许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转动着头,鼻子轻轻地扫过面前的空气,似乎在揣度周围的环境中究竟存在着多大危险的可能性。随着它轻轻的动作,他们两人也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那是系在它项圈上的一根铁链,此时随着它的动作哗啦啦地发出声响。
“也许是从附近的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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