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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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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他身旁。怜惜和痛苦使她心如刀绞。她低声问道:“你很痛苦吗,伊利亚?”
他使劲握了握她的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脸掉过去朝着墙。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说,睡着了,可是睡梦中却在含糊不清。诉苦似的直说梦话,仿佛还竭力想爬起来。她恐惧地看到了这一切,而且由于无端的恐惧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半闭着眼睛睡去,凸出的白眼珠发炎似的在眼皮里闪着黄光。
“不要干那种工作啦!”第二天早晨她请求他。“最好还是到前线去吧!你弄得简直没有个人样啦,伊利亚!你会死在这种工作上的。”
“你给我住口!……”他眨着因狂怒而发白的眼睛,大声喊道。
“不要喊叫。我伤害你了吗?”
本丘克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好像蕴藏在心里的狂怒随着喊声全都发泄出来了。
他疲倦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说道:“消灭社会上的败类——是件龌龊的工作。你知道吗,枪毙人对于健康和精神都有害……真他妈的……”他头一次当着安娜的面骂出脏话。“只有傻瓜和野兽,或者宗教狂才去干这种龌龊的工作。是这样吧?人人都想去鲜花盛开的花园里漫步,但是要知道——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在栽花种树之前,先要清除垃圾!要施肥!要干脏活!”尽管安娜已经掉过头去,不做声了,他还是提高了嗓门说道:“垃圾要清除,可是谁都讨厌这种工作!……”本丘克已经是大喊大叫起来,拳头敲得桌子砰砰响,不停地眨着充血的眼睛。
安娜的母亲探头朝屋子里瞅了瞅。他才猛醒过来,悄悄地说道:“我不能放弃这个工作!我看到,清楚地感觉到,这项工作对革命是有益的!我把这些肮脏的东西搂在一起,拿来给土地施肥,使它变得更肥沃。将来,幸福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漫步……也许,我的还不存在的儿子要漫步……”他格格地苦笑起来。“我枪毙了多少这样的败类……壁虱……壁虱——这是一种咬人的虫子……我这双手已经杀死了十来个……”本丘克伸出紧握的像鹰的利爪似的、长满黑毛的双手,然后把手往膝盖放着,低声说道:“统统见鬼去吧!让大火燃烧吧,烧得旺旺的,火花飞扬,不冒烟呛人……只是我疲倦了……再过几天,我就到前线去……你说得对……”
安娜默默地低语道:“到前线上去,或者去干别的工作……离开那里,伊利亚,不然你……会发疯的。”
本丘克转过身,背朝着她,在窗上敲了一阵。
“不会的,我的神经很坚强……你别以为有用铁铸的人。我们大家都是用同一种材料做的……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没有那种在战场上不害怕的人,也没有那种杀人不感到……精神上不留下创伤的人。当然,并不是为了那些戴肩章的人伤心…
…因为那些人也都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都是自觉地去于自己的工作。但是昨天枪毙的九个人中,有三个哥萨克……都是劳动者……我开始松一个人的绑……“本丘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模糊,仿佛他离得越来越远,”我动了一下他的手,手像鞋底一样……硬邦邦的……长满了茧子……黑手掌上裂了许多口子……伤痕斑斑……
坑坑洼洼……好,我走啦,“他猛然刹住,不讲了,背着安娜,摸了摸被剧烈的痉挛抻得像套马索一样直挺挺的脖子。
他穿好靴子,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安娜在过道里追上他,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沉重的手握了半天,然后又把它往自己热辣辣的脸颊上贴了贴,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天气益暖。春天从亚速海涌进顿河河口,三月底,受到乌克兰反革命武装和德国人压逼的乌克兰赤卫军部队开始退到罗斯托夫。市里到处都有杀人、抢劫和强征暴敛的事情发生。有些完全溃散了的队伍,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得不解除他们的武装。
这免不了要冲突、开枪。哥萨克在新切尔卡斯克附近蠢蠢欲动。三月里,像杨树发芽一样,各集镇的哥萨克与外来户之间的矛盾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反革命阴谋出笼了。但是罗斯托夫的生活旋律却是快速的、生气勃勃的:每天晚上,一群一群的步兵、水兵和工人,在大花园街上游逛。开露天大会,嗑葵花子,葵花子皮啐到人行道旁的溪流里,拿妇女开开心。被大大小小的欲望折磨着的人们,仍然像先前那样生活:工作、吃饭、喝酒、睡觉、死亡。生孩子、恋爱、互相仇恨。呼吸从海上吹来的咸风。酝酿着暴风雨的日子顽强地日益在向罗斯托夫逼近。散发出了解冻的黑土气息,可以闻到即将爆发的战争的血腥气味。
在一个这样阳光灿烂的晴朗日子,本丘克比平常回来得早一点,看到安娜已经在家,他觉得很奇怪,便问:“你总是回来得很晚呀,为什么今天这样早?”
“我有点儿不舒服。”
她跟着他走进他的屋子,本丘克脱了外衣,脸上露出高兴得欢跳的笑容,说道:“阿尼姬,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在革命法庭工作啦。”
“是吗?把你调到哪儿去啦?”
“调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啦。今天我跟克里沃什雷科夫谈过话。他答应把我派到地区的什么地方去。”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本丘克上床去睡。他心情很激动,躺了好久也睡不着,吸着烟,在硬邦邦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快活地叹气。能离开革命法庭使他很高兴,因为他感到,如果再于下去,不用多久,他就会支持不住,就会失去勇气。他刚抽完第四支烟,听见门轻轻地咬扭响了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安娜。她光着脚,只穿着一件衬衣,滑过门坎,悄悄地走到他床边。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一道朦胧的、绿色的月光,照在她赤裸的椭圆的肩头上。她俯下身来,把一只温暖的手巴掌放在本丘克的嘴唇上。
“往里挪一挪。别说话……”
她躺在一旁,急急忙忙地把一络沉重的、像葡萄嘟嗜。样的头发从额角上撩开,闪烁着发蓝的眼睛,有点粗鲁。费力地低声说:“说不定哪天,找就会失掉你……
所以我要拿出全部力量来爱你!“她被自己的决定吓得哆嗦了一下,央求道:”亲爱的,快点儿!“
本丘克吻着她,同时可怕的、非常可怕的羞惭控制了他的全部感情,他恐怖地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
他羞愧得头直摇晃,脸颊热得火烧火燎的。安娜愤怒地推开他,满脸憎恨。厌恶的表情,喘了一日粗气,轻蔑地低声问:“你……你不行?或者是你……有病?
……哦哦哦,这简直太卑鄙啦!……你放开我!“
本丘克握住她的手指头,手指头都有点儿咯吧作响,眼睛直视她那睁大的、充满敌意的、朦胧的黑眼睛,呆滞地摇晃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责备我?是的,我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就连这种事儿也干不了啦……我没有病……你要明白,要明白!我的精力已被耗尽了……啊……啊……”
他闷声哼哼着,从床上跳起来,抽着一支烟,像被打了一顿似的,弯着腰在窗边站了很久。
安娜从床上下来,默默地拥抱他,并且像母亲似的,安详地亲了亲他的额角。
过了一个星期,安娜把被激情烧得红扑扑的脸藏在他腋下,坦白说:“……我早就知道,你的精力消耗得太多……可是没想到工作竞把你的精力全吸于啦。”
此后,本丘克有很长时间,不仅感受到心上人的抚爱,还享受到了温柔的、无微不至的慈母似的关怀。
并没有派他到外地去。波乔尔科夫坚持把他留在罗斯托夫。这时候,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工作非常紧张:正筹备召开全区苏维埃代表大会,正准备跟在顿河对岸死灰复燃的反革命活动进行激战。
第五卷 第二十一章
青蛙在河边的柳树行后面用各种腔调花哨地叫着。夕阳落山了。阵阵晚凉吹进谢特拉科夫村。房屋的巨大斜影投到干燥的大路上。放牧的牲口群从草原上归来。
哥萨克女人,一面谈论着村里的新闻,一面用树枝从河边草场赶回奶牛。已经被太阳晒黑的光着脚的孩子们在胡同里打羊拐。老头子们庄重地坐在墙根的上台上。
全村都已播种完毕,只是有些地方的谷子和向日葵还没有种完_在村头上一家院子里,有几个哥萨克坐在一起。当家人是个麻脸的炮兵,正在讲他参加俄德战争的一件往事。听众——隔壁的老头于和老头子的女婿,一个卷发的青年哥萨克,——都一声不响地在听他讲。身材高大、漂亮、丰满,简直像位贵妇人似的哥萨克女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身上穿着一件系进裙于里的粉红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于上面,露出黝黑光滑的手臂。手里提着一只桶;迈着那种只有哥萨克女人才会的健美、潇洒的大步朝牛棚走去。蒙着白地蓝花头巾的头发有些散乱(她刚刚把准备明天早晨生火的于马粪添到炉子里),光脚穿着鞋,轻柔地踏得院于里长得茂盛的嫩草沙沙作响。
一阵清脆的牛奶在桶壁上流淌的响声飘到坐在橡木杆上的哥萨克们的耳边。女主人挤完牛奶,往屋于里走去;她略微弯着腰,像天鹅的翅膀一样,弯着的左胳膊,提着满满的一桶鲜奶。
“谢马,你去找找小牛吧!”她在门柱处像唱歌似地喊道。
“米佳什卡上哪儿去啦?”主人反问道。
“鬼知道他,跑出去啦。”
主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往街角走去。老头子和他女婿也起身要回家。这时主人在街角喊道:“你来瞧啊,多罗费。加夫里雷奇!到这儿来!”
老头子和他女婿走到哥萨克跟前来。哥萨克默不作声地指着草原、一阵像紫色的大球似的尘雾顺着大道滚滚而来,尘雾后面,一队队的步兵。辎重兵和骑兵在行进。
“大概是军队吧?”老头子惊愕地眯缝起眼睛,把手巴掌放在白眉毛上。
“会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是于什么的!”主人惊慌地问道。
他的妻子肩上已经披上了一件短上衣,走出大门来。她往草原上一看,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这是些什么人呀?耶稣基督,这么多呀!”
老头于没离地方,乱跺了一阵脚,就朝自家的院于走去,气冲冲地对女婿喊道:“快回家去,有什么可看的!”
孩于和妇女们都往胡同日跑去,哥萨克们三人一帮、两人一伙地走来;草原上,离村子约有一俄里的光景,一队人马正顺着大道婉蜒走来;乱哄哄的人声、马嘶声。
车轮于的轰隆声随风飘到村子里来。
“这不是哥萨克……不是咱们的人,”那个哥萨克女人对丈夫说丈夫耸了耸肩膀。
“这是当然的啦,不是哥萨克。可别是德国人呀?!……不是,是俄国人……
瞧,他们打的是红旗!……啊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阿塔曼斯基团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哥萨克走了过来、看来,他是在发疟疾:面色土黄——就像害黄疽病似的,穿着皮袄和毡靴于。他稍稍举了举头上毛茸茸的皮帽子,说道:“看见了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子了吧?……是布尔什维克。”
“是他们。”
有几个骑马的人离开了纵队。他们朝村子飞驰而来。哥萨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始默默地各自回家,姑娘和小孩子们也都四散开去。五分钟过后,胡同变得寂无人声。骑马的人成伙地冲进了胡同,——他们拼命抽着马,跑到橡木堆跟前,一刻钟以前哥萨克们坐的地方。家主人依然站在大门口。最前面的那个骑马的人,看样子是个头目,骑一匹深褐色的马,戴着库班式皮帽子,穿着一件保护色的军衬衣,上面系着一条宽大的红缎带子,扎着武装带,他骑马来到大门口:“好啊,当家的!
请打开大门。“
炮兵的麻脸顿时变得煞白,摘下制帽来。
“你们是什么人?”
“开开大门!……”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喊道。
深褐色的马用恶狠狠的眼睛斜看着,冒着白沫的嘴里不停地嚼着笼头嚼于,前蹄直往篱笆上趴。哥萨克开了板门,于是骑士们一个跟一个地走进了院子。
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一跃下马,迈着八字脚匆匆向台阶走去。其余的人还在下马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台阶上、把烟掏出来了。他一面点着烟,一面让主人抽烟。主人谢绝了。
“你不会抽烟?”
“谢谢啦。”
“你们这儿不都是旧教徒吗?”
“不是,我们信奉正教……你们是什么人呀?”哥萨克愁眉苦脸地盘问道。
“我们吗?我们是第二社会主义军的战士。”
其余的人下了马,也牵着马朝台阶走来,拴在台阶栏杆上。其中的一个——细高个儿,留着像马鬃似的披散的额发,两腿直碰马刀,朝羊圈走去。他像主人似的打开羊圈的门,弯着腰,钻进板棚的横梁下,抓着羊角,从那里拉出一只长着沉重的尾巴的、阉过的大绵羊。
“彼得里琴科,来帮帮忙!”他用尖利的高音喊道。
一个穿着短小的奥地利军大衣的矮小的士兵快步跑到他跟前去。主人捋着大胡子在东张西望,仿佛他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似的,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那只阔过的绵羊的喉咙被马刀割断,四条细腿直踢登的时候,他才哼了一声,走上台阶去。
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和另外两个士兵——一个中国人,一个俄罗斯人——跟着主人走进了屋子。
“你不要生气,当家的!”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跨过门,戏谑德地喊道。
“我们会多给钱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口袋,咯咯地大笑起来,又忽然止住笑声。眼睛盯住了女主人。她咬紧牙齿,站在炉炕旁边。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
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转过脸朝着那个中国人,惊恐地乱眨着眼睛,说道:“你跟他,跟这位大叔去,”他用手指头朝主人指了指,说道:“你跟他去——请他给马一点草……给点儿草料吧,掌柜的,明白吗?我们多给钱!赤卫军是不抢劫的。掌柜的,去吧,啊?”戴库班式皮帽子的战士说话的声音带一种金属声。
哥萨克由那个中国人和另外一个战士陪伴,不断地回头着,从屋子里走出去。
刚走下台阶,就听到妻子的哭泣声音。他跑进门廊,推开门;小门钩从门鼻里脱出来。那个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正抓住丰满的女主人的赤裸的胳膊肘,往半明半暗的卧室里拉。哥萨克女人反抗着,推搡他的胸膛。他正要拦腰把她抱起来,但是这当儿门开了。哥萨克三步并作两步闯了进来,将身挡住妻子。生硬地小声说道:“你到我的家来是客人……为什么你侮辱老娘儿们?你想干什么?……住手!我不怕你的刀枪!东西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是老娘儿们,你别动!除非你杀死我……纽尔卡,你……”他翕动着鼻翅,转脸对妻子说,“你走,到多罗费大叔家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儿!”
戴库班式皮帽子的人整理着衬衣上的武装带,苦笑道:“你火气太大啦,掌柜的……开开玩笑都不行……我在全连是个顶喜欢开玩笑的人……你不知道?……我是故意开玩笑。我心想,来,逗逗这小娘儿们,可是她害怕起来啦……你给牲口草了吗?你没有草?那么邻居们有吗?”
他吹着口哨,使劲地挥舞着鞭子,走了出去。不久,整个队伍都走近了村庄。
这支队伍约有八百多人。赤卫军在村外宿营。显然,指挥官是不愿意在村子里宿营的,他对自己纪律废弛的战士们不放心。
第二社会主义军蒂拉斯波利支队在跟乌克兰反革命武装和越过乌克兰的德国人多次战斗中受了重创且战且走,冲到顿河地区来,在舍普图霍夫卡车站下了火车,但是因为前方已经有了德国人,于是为了转移到北方的沃罗涅什省,便以行军队形穿过了米吉林斯克镇地区。队伍里混进了很多犯罪分子,赤卫军战士在这些坏家伙的影响下,军纪松弛,沿途进行抢劫。四月十六日夜,队伍在谢特拉科夫村外宿营。
他们根本不把指挥人员的威胁和禁令放在眼里,成群结队地涌进村子,开始宰羊,还在村头强奸了两个哥萨克妇女,无故开枪,向广场射击,打伤了一个自己人。夜里,岗哨全都喝醉了(每辆大车上都装有酒精)。这时候,由村子里派出去的三个骑马的哥萨克早已在邻近的村庄进行骚乱煽动了。
夜里,哥萨克们摸黑上马,带上武器、干粮,由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和老头子们,仓促组成队伍,由本村的军官或司务长率领,开往谢特拉科夫村,他们隐蔽在山沟里和山坡后头,把赤卫军团团包围起来。夜里,从米吉林斯克、科洛杰兹内、博戈莫洛夫开来一些人数约有半个连的队伍。奇尔河上游的人,纳波洛夫人、卡利诺夫人、叶伊人、科洛杰兹内人都暴动起来了。
天上的北斗诸星已经黯淡无光。黎明时分,各路哥萨克,跃马呐喊,杀声震天,从四面八方向赤卫军冲来。机枪打了一阵,就哑巴了,杂乱无章的射击声响了片刻,就无声了,只听到刷刷的砍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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