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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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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房子毫无区别:一座五层的、灰色石砌楼房,跟一些同样的楼房并排耸立着。利斯特尼茨基吸着烟,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起来。男人的草帽小礼帽、便帽,女人精巧典雅的帽子和华丽的帽子,在拥挤的人流中像泡沫似的翻腾_在这股洪流中,偶尔冒出一两顶普通的绿色军帽,但瞬间消逝,被五颜六色的波浪吞没了一从海滨吹来波浪似的清新的、令人神爽的微风,但是碰到陡立的巨大建筑物,就碎成零乱的细流。钢铁色的。略带点儿紫色的昏暗的天空中,乌云向南方飘去。乌云的乳白色的、雉堞似的巅峰清晰。尖利。
城市的上空笼罩着雨前的闷热。弥漫着晒热的沥青和汽油烟。海水和缥缈的、令人激动的女人的香水气味,以及一切人烟稠密的大城市所特有的那种混为一体的怪昧。
利斯特尼茨基吸着烟,沿着右面的人行道慢慢走着,偶尔看到些迎面走来的人从旁边投来的。向他表示敬意的目光。起初,他还为自己皱巴巴的军服和旧军帽感到难为情,但是后来就不以为然地认为,久经沙场的军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衣着感到羞愧,何况他今天刚下火车呢。
商店和咖啡馆门前的帆布凉篷在人行道上洒下一片片懒洋洋的、橄榄黄色的阴影,风吹动太阳炙烤着的帆布篷,人行道上的阴影也摇曳起来,从行人的沙沙响的脚下移去、虽然是午休时分,大街上还是人山人海。在这几年的战争中长久离开城市生活的利斯特尼茨基,怀着愉快的满足心情,倾听着充满哄笑、汽车喇叭和报贩叫卖的喧闹声,觉得自己跟这些衣冠楚楚、吃得脑满肠肥的人们非常亲近,他一直在想:“看你们大家现在都这么满足、高兴和幸福,——你们这些商人、市场经纪人、大小官吏、地主和贵族!可是三四天以前你们是什么样于?当那些暴民和大兵像熔岩似地滚滚流过这条大街,流过全城的街道时,你们是什么样子?凭良心说,我为你们高兴,也不高兴。对你们得以平安无事,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不应该……”
他试行分析自己这种矛盾的感情,找到它的根源,很容易就得出了结论:他之所以这样想和这样感觉,是因为战争以及他在战场上经历的一切,使他和这帮温饱得意的人疏远了。
“就拿这个脑满肠肥的年轻家伙来说吧,”他心里想着,目光和一个胖胖的、红脸蛋的、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视线相遇了,“为什么他没有上前线去?大概是个工厂老板或者大发横财的商人的儿子,这混蛋逃避兵役,——他心里根本就没有祖国——他在养膘儿,在舒舒服服地玩女人,也在‘为国防效力’呢……”
“但是你究竞跟谁走一条路呢?”他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立即笑着决定地说,“喏,当然是跟这些人走一条路啦!他们身上有我,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身上一切好的和坏的东西,也都或多或少地能在我的身上找到。也许,我的皮肤比这头肥猪稍薄一点儿,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我对一切的反应比他们显得更敏感。病态,大概也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忠诚地去打仗,而没有去‘为国防效力’,也正是为了这个,去年冬天,我在莫吉廖夫看到逊位的皇帝坐在汽车里,从大本营悄然离去,他嘴唇上挂着悲哀。两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地哆嗦着,我伤心得倒在雪上,像小孩于一样痛哭起来……要知道,我的良心不允许接受革命,我不能接受2 不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我都反对……我要用生命去保卫过去的一切,我将毫不动摇,毫不装腔作势,简单地,像一个普通士兵,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
他脸色苍白,激动异常,清楚地想起了那个绚丽的二月黄昏,英吉廖夫的省长公署,结满冰霜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外面,在轻纱似的寒雾笼罩着的落日映照下红彩斑斑的白雪。德涅伯河陡岸对面的天空染成浅蓝色、朱红色和铁锈色,地平线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缥缈,虚幻,令人神伤。门口只有寥寥的几个大本营的官吏,有军人,也有文官……驶出一辆小轿车。汽车的玻璃窗里面,坐着大概是弗雷杰里克斯和靠在座背上的沙皇。他那惟泞的脸上浮着一层紫色的红晕。惨白的额角上斜扣着哥萨克禁卫军的黑皮帽子。
利斯特尼茨基几乎是在那些惊愕地瞅着他的人们的面前跑过。他眼看着沙皇的一只举起来敬礼的手,从黑色的帽子边落下去,耳朵里响着渐渐远去的轻微的汽车马达声和那些卑躬屈膝的人们默默目送末代皇帝时发出的哀叹声……
利斯特尼茨基缓慢地走上团部所在处的楼梯。他的两颊还在颤抖,哭肿的红眼睛仍然泪水模糊。在二楼的走廊里,他连续抽了两支烟,擦了擦眼镜,然后一步两磴地跑上三楼去。
团长在彼得格勒地图上画出了利斯特尼茨基的连执行保护政府机关任务的地区,交代了机关的名称,详细说明了各机关派岗和换岗的时间,最后说道:“给冬宫的克伦斯基派去守卫……”‘“请不要提克伦斯基!……”利斯特尼茨基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大声嘟味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要控制自己……”
“上校,我请求您!”
“不过,我的亲爱的……”
“我请求!”
“您的神经……”
“现在就向普梯洛夫工厂派遣巡逻队吗?”利斯特尼茨基艰难地喘着气,问道。
上校咬着嘴唇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回答道:“立刻就派!并且一定要由一名排长率领。”‘利斯特尼茨基被过去的回忆和团长的谈话折磨着,无精打采地走出团部。几乎就在这座房子旁边,他看见了驻扎在彼得格勒的顿河第四团的哥萨克巡逻队。军官骑的浅红色马的笼头上,挂着一束枯萎的鲜花。军官的白胡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拯救祖国的英雄万岁!……”一个情绪激动的老绅士从人行道上走下来,摇晃着帽子喊道。
军官客气地把手掌举到帽檐上致意。巡逻队的马小跑而去、利斯特)己茨基看了看那个向哥萨克致敬的老绅士激动地、嘴唇湿润的面容和那打得十分整齐的花领带,便皱起眉头,弯下背,溜进了自己驻扎的房子的大门。
第四卷 第十一章
科尔尼洛夫将军被任命为西南战线的总司令,第十四团的军官们热烈拥护。谈起他时,都怀着热爱和崇敬,认为他具有钢铁般的坚强性格,一定能把被临时政府引向绝路的国家拯救出来。
利斯特尼茨基特别热烈欢迎这一任命。他想通过连里的下级军官和接近他的哥萨克了解哥萨克们对此的态度,但是收集到的情报却使他十分失望:哥萨克们有的默不表态,有的冷淡地闪烁其辞地回答说:“对我们反正都是一样……”
“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倘若他能想办法使大家得到和平,那,当然……”
“大概,他也不会使我们更容易升官!”
过了几天,在一些与市民和军人接触较多的军官中间盛传,好像科尔尼洛夫正在对临时政府施加压力,要求在前线和后方恢复执行死刑律,并采取某些非常措施,奇書网军队的命运和战争的结局,都将取决于此。人们在传说,克伦斯基很怕科尔尼洛夫,大概他正竭力找一个比较听话的将军来代替科尔尼洛夫前线总司令的职务。大家还说出了几个在军界有名望的将军的名字。
七月十九日政府任命科尔尼洛夫为最高统帅的通告使军官们大吃一惊。不久,在军官联合会总部有许多熟人的阿塔尔希科夫上尉就根据完全可靠的消息说,科尔尼洛夫在准备向临时政府提出的报告提纲中,坚决要求必须采取下列重要措施:在全国范围内,对后方军队和居民实行战地法庭审判,实施死刑律,恢复军事首长的惩戒权力;把军队中的军人委员会的活动限制在最小范围内,以及其他等等措施。
就在这天的晚上,利斯特尼茨基在跟自己连队和其他连队军官的谈话中,尖锐地、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跟谁走?
“诸位军官!”他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说道。“我们像一个和睦的家庭一样生活在一起。我们彼此都很了解,但是直到现在,我们之间还有许多很痛苦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特别是在当前,当最高统帅与政府的分裂前景已经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时刻,我们就必须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跟谁走,拥护谁?我们大家都说说心里话,不要昧良心。”
阿塔尔希科夫第一个发言:“我准备为了科尔尼洛夫将军流尽自己和别人的血!
他为人极端忠诚,只有他能使俄罗斯重新站立起来。你们看,他在军队里于得多好呀!要知道,只是由于他才使军官的手脚稍微松开了一点,而在这以前,就只有军人委员会在那里专横跋扈,跟敌军士兵称兄道弟,任意开小差。所以,这有什么可说的?所有正派人都应该拥护科尔尼洛夫!“
细腿、大胸脯质肩膀的阿塔尔希科夫说话时非常激动。显然,这个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他说完以后,打量着聚集在桌子周围的军官们,有所期待地用烟嘴在烟盒上敲了几下。他右眼的下眼皮上生着一个凸出的、豌豆大的棕色堠子,妨碍他把眼皮闭紧,因此,乍一看,阿塔尔希科夫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好像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种谦逊的期待的笑意。
“如果必须在布尔什维克、克伦斯基和科尔尼洛夫之间进行选择的话,那,我们当然是拥护科尔尼洛夫的喽。” “我们还很难断定科尔尼洛夫究竟想于些什么:是仅仅想在俄国恢复秩序呢,或者是还要恢复别的什么东西……”
“这不是对我们提出的原则问题的答复!”
“不,是答复!”
“如果算是答复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聪明的答复。”
“可是您担心什么呢,中尉?担心恢复帝制吗?”
“这我并不担心,相反,我非常欢迎。”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
“诸位!”不久以前因战功从司务长晋升为少尉的多尔戈夫,用坚定的、因受风变得粗哑的声音说。“你们争论什么?你们就庄严地宣布,咱们哥萨克要像小孩子拉母亲的衣襟一样,跟着科尔尼洛夫将军走,用不着绕什么弯子,坦率地说吧!
咱们一离开他——就要完蛋!俄罗斯就会像对待大粪一样把咱们收拾掉。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他往哪儿走——咱们也往哪儿去。“
“这样回答才对哪!”
阿塔尔希科夫称赞地拍了拍多尔戈夫的肩膀,含笑的眼睛盯着利斯特尼茨基。
利斯特尼茨基激动地笑着,平展着膝盖上裤子的皱褶。
“那么诸位军官,诸位队长?”阿塔尔希科夫提高嗓门喊道。“我们拥护科尔尼洛夫,怎么样?……”
“那是当然的啦!”
“多尔戈夫的话真像快刀斩乱麻,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
“所有的军官都拥护他!”
“我们也不想例外。”
“亲爱的哥萨克和英雄,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乌拉!”
军官们笑着,互相碰杯喝茶。谈话的气氛缓和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谈的尽是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变。
“咱们是坚决拥护最高统帅的,可是哥萨克们却有点儿举棋不定……”多尔戈夫迟疑地说。
“怎么个‘举棋不定’?”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就是这样。他们举棋不定——他们打够啦!……这些狗崽子们,就想回家找娘儿们去……讨厌这种艰苦的生活啦……”
“我们的任务——就是率领哥萨克跟着我们走!”切尔诺库托夫中尉用拳头往桌子上捶了一下,说道。“率领他们走!我们不能白戴着军官肩章呀!”
“应该耐心地向哥萨克们进行解释、他们应该跟谁走一条路。”
利斯特尼茨基用茶匙敲了敲玻璃杯,把军官们的注意力集中以后,一板一眼地说道:“诸位,请记住,我们当前的工作,正像阿塔尔希科夫说的,就是应该把事情的真实情况解释给哥萨克们听。要把哥萨克从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影响下夺回来。
这就需要大大改变我们的性格,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在二月政变以后都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如果不是更厉害的话。从前——譬如说在一九一六年吧——我可以把一个哥萨克毒打一顿,他顶多不过在打仗时朝我的后脑勺开一枪,可是二月政变以后就不得不有所收敛啦,因为,如果我打了哪个混蛋一下,——他们根本就不用等待什么适当时机,会当场把我打死在战壕里。现在完全是另一回事啦。我们必须,“利斯特尼茨基加重了这几个字的语气,”‘把哥萨克团结成自己的人!一切都取决于此一你们知道现在第一团和第四团闹成什么样子了吗?“
“真是骇人听闻!”
“正是这样——骇人听闻!”利斯特尼茨基继续说道。“军官们和哥萨克依旧隔着往日那道高墙,结果哥萨克统统处于布尔什维克的影响之下,百分之九十成了布尔什维克。形势已摆得清清楚楚,我们已经大难临头……七月三日和五日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对~切满不在乎的人提出了严重警告……或者是我们拥护科尔尼洛夫,去跟革命平民的军队进行战斗,或者是在布尔什维克积蓄好力量和扩大自己的影响以后,再来发动一次革命、现在他们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正在集结力量,可是我们呢——却吊儿郎当……难道可以这样干吗?!……在未来的大动乱中,可靠的哥萨克将是非常有用的……”
“咱们没有哥萨克,当然就等于零啦,”多尔戈夫叹道。
“你说得对,利斯特尼茨基!”
“简直对得很哪。”
“俄罗斯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你以为我们连这个都不懂吗?我们懂得,但是有时想有所作为,却又力不从心。‘第一号命令’和《战地真理报》正在播下自己的种于。”
“而我们呢,不仅不去把它们踏烂,不去把它们完全烧光,却在欣赏这些种子萌发的幼芽!”阿塔尔希科夫喊道。
“不是这样,我们绝不是在欣赏,而是力不从心!”
“您说谎,少尉!只是因为我们玩忽职守!”
“不对!”
“请拿出证据来!”
“安静,诸位!”
“他们捣毁了《真理报》……克伦斯基尽他妈的放马后炮……”
“吵什么……这里是闹市吗,啊?这成何体统!”
掀起来的混乱叫声渐渐平息下来_一位怀着极大兴趣在静听利斯特尼茨基讲话的连长,请求大家注意听讲。
“我建议让利斯特尼茨基大尉把话讲完。”
“请讲吧!”
利斯特尼茨基用拳头摩擦着尖瘦的膝盖,继续说道:“我指的是将来,就是在未来的战斗中,在国内战争中——我也只是现在才明白这场战争是不能避免的——非常需要忠诚的哥萨克。应当把他们从倾向布尔什维克的军人委员会的手中争取过来。这是刻不容缓的!要知道,一旦发生新的骚动,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就会把他们的军官枪毙……”
“很清楚!”
“他们是不会客气的!”
“……我们应该学习他们的经验,——顺便说一下,这是很痛苦的经验。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说实在的,他们现在还算是什么哥萨克哟?——将来至少有一半得绞死,不然的话,就于脆把他们全都枪毙……要拔掉地里的萎草!我们劝说自己的哥萨克不要犯错误,以后他们要为这些错误付出代价的。”
利斯特尼茨基讲完以后,那个特别注意听他讲话的连长接着说起来。这是个老牌军官,在团里已经干了九年,在这次战争中受过四次伤,他说从前当军官是很不容易的。哥萨克军官都受轻视,遭虐待,难得晋升,绝大多数军官到死也不过混上个中校;他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在推翻专制王朝时,哥萨克的上层分子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说,要全力支持科尔尼洛夫,通过哥萨克军人联合会和军官联合会总部与他紧密地联系起来。
“就让科尔尼洛夫做大独裁者吧,——他是哥萨克军队的救星一在他统治下,我们也许会比在沙皇当朝时过得还要好些呢。”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依然是布满乱蓬蓬白云的夜空宠罩着城市。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海军部大厦塔楼的黑色尖顶和一片像春水似的橙黄色灯火。
军官们一直谈到大亮。他们决定每星期和哥萨克进行二次政治性的谈话,为了把空闲的时间占满并把哥萨克的思想从涣散人心的政治气氛里抢救出来,责成各排排长要每天带着自己的排进行军事操练和背诵誓词。
分手以前,大家唱起《正教的静静的顿河澎湃、激荡》,喝完了十火壶的茶,玩笑地互相碰杯,弄得茶杯叮当直响。最后,阿塔尔希科夫和多尔戈夫低声商量了一番,喊道:“现在我们请你们听一支哥萨克古歌,就当是一道甜点心吧。喂,安静点!最好把小窗户打开,不然屋子里烟气太浓啦。”
两个声部——多尔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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