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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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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骑兵骑的都是深褐色的马。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视线移到壕沟的土背上,看到了一个不大的碧绿色甲虫。我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吓人。它摇动着草茎,像个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过来,——我正把两肘撑在壕沟边于硬的大粒黄土上,——顺着我的保护色军便服袖子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枪上,又从枪筒爬到皮带上。我在注视着甲虫的旅行,这时听到中士“逗乐儿”撕破嗓子喊道:“开枪呀,您怎么啦?!”
我把胳膊肘放稳,眯缝起左眼,我觉得我的心膨胀起来,也变得像那个碧绿的甲虫那样大。准星在瞄准器方框里的灰绿色军服背景上哆嗦着。“逗乐儿”在我身旁开了一枪。我扳了一下扳机,就听见了我的枪弹飞出去的噬噬声。大概是我瞄得太低了,子弹反跳了几下,在土堆上掀起了一股尘埃。这是我第一次朝人开枪。我没有瞄准,又盲目地放了一梭子子弹。我最后一次扳动枪栓,只听见喀嚎响了一下,我忘记已经没有子弹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看了看德国人。他们仍然那么整齐地向后跑去。军官跑在最后。他们一共九个人。我看见了军官的深褐色马的身影和枪骑兵高筒军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描写两军对阵中的界限的文字——仿佛就是生与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开始冲锋了,于是罗斯托夫就有意识地在确定着这条界限。我今天特别清楚地记起了小说的这一段,因为我们今天黎明向德国骠骑兵进行了冲锋……从早晨起,他们的部队就在强大的炮兵支援下,进攻我们的步兵。我看到我们的步兵战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三步兵团,——惊慌逃窜的情景。因为他们两个团曾在没有炮兵掩护的情况下发动过一次进攻,被敌人的炮火击退,约三分之一的部队被歼,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毫无斗志。德国骠骑兵正在追击我们的步兵。所以隐蔽在林中小道上作预备队的我们团这时候奉命投入战斗。我记得事情是这样的。凌晨两点多钟我们从特维什奇村出发。
黎明前的黑暗显得特别浓重。松针和燕麦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团队以连为单位在行进。从村路上向左转,踏着麦田走去。马一面走一面打响鼻,马蹄踏落燕麦上的大颗露珠。
穿着军大衣还觉得有点凉。团队在田地里走了很久,已经过了一小时,从团部跑来一个军官,把命令传达给团长。我们的老头子用不满的声调下达了命令,于是团队就来了一个直角大转弯,开进树林子里去。我们变成排纵队,挤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战斗正在我们左方的什么地方进行。德国的炮兵在进行炮击。从炮声判断,大炮的门数相当可观。爆炸声震天动地;好像我们头顶散发着香气的松针正在燃烧。
日出之前,我们只是这炮轰的听众。后来响起了有气无力、非常可怜的于巴巴的“乌拉”声,——接着是一阵划破寂静的清脆的机枪扫射声。这时我万念丛生;但是我惟一能像图画似的清楚明确想像的,——就是排成散兵线进攻的我们步兵战士的各种各样的脸谱。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戴着像多层薄饼似的保护色军帽、穿着笨重的不到膝盖的步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乱踏着;听到了德国机枪在把这些汗流满面的活人变成了死尸时的嘎嘎笑声。两个团被击溃,士兵们扔掉武器向后窜逃。
一个德国膘骑兵团紧迫在他们身后。我们位于他们的侧翼,距离三百沙绳,甚至不到三百沙绳。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摆好了阵势。我只听见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像马嚼环似的命令:“前——进!”于是我们飞驰前去。我的马的耳朵紧紧地抿在一起,好像就是用手也难以把它们分开。我不时回头看看——团长和两个军官就在我身后。现在我看到了那条界限,生与死的界限。这就是那伟大的疯狂的瞬间!
德国膘骑兵的队伍混乱了,溃退了。我眼看着切尔涅佐夫中尉砍死了一个德国膘骑兵。还看见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在穷追德国人,发疯似的在砍他的马。乱刀之下,马皮横飞,宛如一块块的破布……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战斗结束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切尔涅佐夫脸上的表情——聚精会神,沉着愉快——仿佛是坐在牌桌上玩扑烈费兰斯牌,哪里像个骑在马上刚砍死过人的样子。切尔涅佐夫中尉一定会大有出息。他非常能干!
九月四日
我们在休整。第二军的第四师正开赴前线。我们驻扎在科贝林诺镇。今天早上,第十一骑兵师的队伍和乌拉尔的哥萨克,强行军开过市镇。西方的战斗正酣,炮声隆隆。饭后,我到后方医院去。正好有辆运伤兵的大车驶来。几个战地护士正在笑着卸一辆四轮马车。我走过去,看见一个麻脸的高个子步兵,不断呻吟着,笑着,由护士搀扶着走下车来。他朝我喊道:“你瞧,哥萨克小家伙,他们像炒爆豆似地朝我的屁股打来。中了四颗榴霰弹。”卫生员问道:“炮弹是在你身后爆炸的吗?”
“是在身后,我是倒退着向敌人进攻的呀。”从小土房里走出一个女护士。我瞅了她一眼,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急忙靠在大车上。她太像伊丽莎白啦。也是那样的眼睛,脸盘,鼻子,头发。就连声音也像。也许这只是我的想像吧?现在我大概会觉得任何一个女人都很像她。
九月五日
马拴在系马桩上喂了一昼夜,现在我们又要开赴前线了。我已经疲惫不堪。号兵吹起上马号。此时此刻,向谁开枪,我都高兴!……
连长派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到团部去联络。路过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葛利高里看见公路边上有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淡黄色头发的脑袋紧贴在马蹄踏碎的公路碎石子躺在那里。葛利高里跳下马,捂住鼻子(从死人身上散发刺鼻的恶臭),搜了搜他身上。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这个小笔记本、半截化学铅笔和一个钱包。他摘下死人身上的子弹盒,匆忙朝那惨白、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腐烂的脸瞥了一眼。
太阳穴和鼻梁都潮乎乎的发霉变黑、长毛了,前额上,凝神呆思的斜纹里落满了黑色的尘土。
葛利高里用一条从死者口袋里找到的麻纱手绢盖上他的脸,便向团部驰去,不时回头看看。在团部里他把这个小本子交给了团部的文书们,于是他们就挤在一起一面读着这本日记,一面嘲笑它的主人短促的一生及其对人世的迷恋。
第三卷 第十二章
第十一骑兵师攻克列什纽夫后,且战且走,经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济维洛夫、布罗迪等地,于八月十五日来到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城下,摆开了阵势。大部队从后面开来,大量的步兵队伍在往重要的战略地带集结,各级指挥部和辎重队都拥挤在铁路枢纽站上。一条吞噬千万人生命的战线从波罗的海伸延开去。在各级指挥部里制订着大规模进攻计划,将军们在辛勤地研究地图,传令兵在奔驰传送战斗命令,千千万万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据侦察兵报告,敌人的一支强大骑兵部队正在向城市移动。在大道旁的小树林里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哥萨克侦察队和敌人的侦察兵发生过遭遇战。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自从和哥哥分别以后,在全部行军的日于里,一直想了结自己的痛苦思虑,恢复原先的平静心境,但是却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达的几个补充连里,有些第三期征召的哥萨克分配到本团来了。其中有个卡赞斯克镇的哥萨克——阿列克谢。乌留平——编到葛利高里所在的排里。乌留平个子很高,背微驼,下颚骨特别突出,留着像加尔梅克人的小辫子似的胡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总是在笑,虽然年纪并不大,可是已经秃顶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秃的头盖骨边上生着些稀疏的淡褐色细发。从第一天起,哥萨克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锅圈儿”。
团队在布罗迪战役后休整了一昼夜。葛利高里和“锅圈儿”住在同一间小土房子里。
他们交谈起来。
“麦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刚脱了皮似的。”
“怎么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皱着眉问。
“萎靡不振,像个病人,”“锅圈儿”解释道。
他们把马拴在桩于上喂着,靠在长满青苔的糟朽的板栅栏上抽烟。膘骑兵排成四路纵队从街上走过,板栅栏下面还横着许多没有掩埋的尸体(追击奥地利人的时候,在城郊的街道上发生过战斗),焚毁的犹太教堂的废墟里还在冒着缕缕的油烟。
在这晚霞似火,美妙如画的时刻,城市呈现出一片战火洗礼后的死寂、荒凉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锅圈儿”,哗了一口说。
“你撒谎!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
“你害怕吧,响鼻鬼?怕死吧?”
“你是个傻蛋,”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看着手指甲,蔑视地说道。
“告诉我:你杀过人了吗?”“锅圈儿”目光逼人地看着葛利高里的脸,一字一字地问道:“杀过。怎么样?”
“你心里难过吗?”
“难过?”葛利高里苦笑一声。
“锅圈儿”从刀鞘里拔出马刀。
“你愿意吗,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然后呢?”
“砍了你,我连哼也不哼一声,——我毫不怜惜!”“锅圈儿”的眼睛虽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从他的声音,从他的鼻孔狂抖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话是认真的。
“你简直是个野蛮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锅圈儿”的睑说道。
“你的心太软啦。你见过巴克拉诺夫劈刺法吗?你看着!”
“锅圈儿”选了一棵长在小花园里的老桦树,驼着背,眼睛直盯着那棵树走去。
他那两只筋肉隆起、手腕特别粗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下垂着。
“你看着!”
他慢慢地举起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惊人的力量,斜砍过去。桦树被从离树根约两俄尺的地方拦腰砍断,树枝撞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擦着屋墙,倒了下来。
“看见了吗?好好学吧。曾经有过一位姓巴克拉诺夫的将军,听说过吗?他有一把马刀,刀背里灌有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砍下去——马都能砍成两截,多厉害!”
葛利高里好久没能学会这种复杂的劈刺技术。
“你很有气力,可是劈刺起来简直是个笨蛋。应该这样,”“锅圈儿”教导说,他的马刀斜着向目标砍去,力大千钧。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软得很,像面团一样,”“锅圈儿”眉开眼笑地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想那。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砍杀,别的全不用问,打仗杀敌,这是神圣的功业。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的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至于牲口——牛啦,或者别的什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杀吧。人这东西,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像毒蘑菇一样。”
对于葛利高里的反驳他只是皱皱眉头,一声也不吭。
葛利高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锅圈儿”。
当他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连队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发起进攻,全体哥萨克都要下马步行。看马的人要把马匹牵到低洼地方去隐蔽起来。“锅圈儿”也被派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平,狗崽子,你怎么就特殊?为什么你不去看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发脾气。
“马见我都惊怕,真的!”“锅圈儿”照样眼里含笑,申辩说。
他从来没有看守过马,对自己的马却很爱护,关怀备至,但是葛利高里总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马身边,虽然照例双手按在马胯上动也不动,——马背却颤抖起来;马显得惊恐不安。
“你说说,大善人,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问他。
“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锅圈儿”耸了耸肩膀。“其实,我是很爱惜它们的。”
“醉汉,马一闻就知道,所以怕他们,可是你,并不是醉汉呀。”
“我是硬心肠,它们闻得出。”
“你是狼心肠,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心肠,上帝只把一块小石头当心肠给你放进去啦。”
“也许是吧,”“锅圈儿”高兴地同意说。
在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着排长去进行侦察:前一天,一个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报告了奥地利军队的部署并可能在戈罗什——斯塔文茨基一带发起反攻的情况;因此需要对敌军运动时可能经过的道路进行经常的监视;为此,排长派了四个哥萨克,由排里的一个下士率领,留守在树林边上,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向小山后面耸立着瓦屋顶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下士和几个青年哥萨克——西兰季耶夫、“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树林边上,一座尖顶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顶上有一个生了锈的塑有耶稣受难像的铁十字架。
“下马吧,弟兄们,”下士命令说。“科舍沃伊,你把马都牵到这些松树后面去,——是的库到这些松树后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萨克们躺在一棵断折。枯干的松树下面抽烟;下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离他们有十步远的地方,一片没有收割、麦粒已经脱落的黑麦在随风翻滚。被风吹空的麦穗弯下头,在悲伤地沙沙哭泣。哥萨克们躺了有半个钟头,懒洋洋地交谈着。城市右面稍远的地方,大炮在不断地轰鸣。葛利高里爬到麦地边,折了些子粒饱满的麦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麦粒。
“好像是奥地利人!”下士低声喊道。
“在哪儿?”西兰季耶夫精神抖擞地问道。
“你瞧,从树林子里出来的。你朝右边一点儿看!”
一伙骑马的人从远处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又停住,打量着有一带伸向远处的丛林的田野,然后就朝着哥萨克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麦列霍夫!”下士唤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爬回松树旁边。
“放他们走近一点,就用排枪齐射。弟兄们,把枪准备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声说道。
骑马的人向右转去,漫步走着。四个人都屏息无声地伏在松树下面。
“……哎哟哇,伍长!”风送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脑袋,看见有六个匈牙利骤骑兵,穿着镶绣绦的漂亮的军装,挤在一起走着。前面的一个骑着铁青色的高头大马,手里端着马枪,嘿嘿地笑着。
“开枪!”下士小声说。
“啪——啪——啪!”齐射了一排枪。
“啪——啪——啪——啪啪!”背后响起了回声。
“你们在干什么呀?”科舍沃伊惊骇地在松树后面喊道,然后又对马匹喊道:“吁,该死的东西!你疯啦?呸,妈的!”他的喊声显得出奇地响亮。
匈牙利膘骑兵化为散兵线,在麦地里飞奔。骑肥壮的铁青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个膘骑兵在向空中射击。落在最后的一个,伏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军帽,不断地回头张望。
“锅圈儿”头一个跳起来,向前冲去,他手里端着步枪,在黑麦地里乱踏着。
前面,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倒动腿,马旁边站着一个没有戴帽于的匈牙利膘骑兵,正在揉着跌伤的膝盖。还离得很远,他就在乱喊些什么,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不断回头看着已经远遁去的同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直到“锅圈儿”把俘虏带到松树前,葛利高里才明白过来。
“解下来,勇士!”“锅圈儿”粗暴地把重剑朝自己这边一拉,喊道。
俘虏惊慌地笑了笑,就忙乱起来。他甘心情愿地解着皮带,但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怎么也解不开皮带扣环。葛利高里小心地帮他解下来,于是这个腰骑兵——一个身材高大、两颊鼓胀的年轻小伙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就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样,——感谢地朝他笑着,点起头来。他好像很庆幸自己能不死在刀枪之下,他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皮烟荷包,也不知道嘟哝了些什么,做着请大家抽烟的手势。
“他要请客啦,”下士笑着说,自己已经在口袋里摸烟纸了。
“尝尝外国烟吧,”西兰季耶夫哈哈笑道。
哥萨克们卷好烟,抽了起来。黑色的烟斗烟叶的劲头很大,直冲脑子。
“他的枪呢?”下士拼命抽着烟,问道。
“在这儿,”“锅圈儿”指了指自己背上绕着的一条密针缝纫的黄皮带说。
“应该把他送到连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头’。谁押送他去呀,弟兄们?”下士被烟呛得咳嗽着,用黯淡的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问道。
“我去,”“锅圈儿”应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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