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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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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传令兵用暗哑、伤风似的低音小声唱道:“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把我们的骏马都累垮啦……”接着,改用正经的急促的央告声调说:“给我点儿烟叶卷根烟抽,普罗什卡!你可真够小气的啦!你忘了我在别拉温内附近送你一双红军的皮鞋啦?你这个混蛋家伙!换个人,送他这么双好皮鞋,会记一辈子,可是你连点儿烟叶都舍不得!”
马咬得铁嚼子哗啦哗啦地响。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去,马掌在于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地上哒哒地响着。“大家都说……当兵服役,我们厌烦啦,无聊死啦,”葛利高里笑着,心里重复着这些话,立刻睡着了。刚一睡着——就做起梦来,过去也曾多次做过这样的梦:红军的散兵线正沿着褐色的田野、踏着高高的庄稼茬子前进。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横着一道打头的散兵线。它后面还有六七道散兵线。进攻的人们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越走越近。黑乎乎的人影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看到红军战士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近,走近,已经来到步枪射程以内,戴着护耳皮帽的红军战士端着步枪,一声不响地大张着嘴冲了上来。葛利高里卧倒在一个浅壕里,痉挛地扳动着枪栓,不停地射击着;红军战士在他的枪声中,纷纷仰面倒地;他又压进一梭子弹,朝两边一看,只见:壕坑里的哥萨克们正在往外跳。他们扭头往回跑去;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葛利高里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大声喊:“射击啊,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上哪儿去?站住,别跑!……”他竭尽全力地喊,但是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微弱,几乎听不见。他惊慌万分!也跳了起来,站着向一个朝他直奔过来的不很年轻的、脸色黝黑的红军战士打了最后一枪,并且看到没有打中。红军战士脸上的表情兴奋、严肃、勇敢无畏。他很轻捷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着,他的两道眉毛皱起,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军大衣的下襟披了起来。葛利高里把这个跑上来的敌人打量了片刻,看见了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刚蓄起的卷毛胡子的苍白脸颊,看见了他的肥大的短靴筒子,略微下斜的黑洞洞的枪口和枪上随着奔跑的节拍摇晃的黑亮的刺刀刀刃。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控制了葛利高里。他扳了一下枪栓,但是枪栓不灵了,卡住了。葛利高里绝望地把枪栓往膝盖上撞,——毫无结果!而红军战士已经离他只有五步远了。葛利高里转身就跑。他前面一片光秃秃的褐色田野上,到处是逃窜的哥萨克。葛利高里已经听得见在后面追赶的红军战士沉重的呼吸声,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但是他却怎么也跑不快。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使两条不由自主直打弯的腿跑快了一点儿。最后,他跑到了一座毁坏殆半的、凄凉的公墓,跳过倒塌的围墙,在塌陷的乱坟中、倾斜的十字架和坟地小教堂中间飞跑。再努一把力,就能活命了。但是这时候后面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追赶他的红军战士呼出的热气已经吹到葛利高里的脖子上,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那个红军战士好像揪住了他的军大衣腰带和后襟。葛利高里大喊着,醒了过来。他仰面躺在那里。脚被瘦靴子夹麻了,额上出了冷汗,全身好像挨过打一样疼痛。“呸,见他妈的鬼!……”他于哑地说,高兴地谛听着自己的声音,还不太相信刚才经历的一切全是梦。然后翻了一下身,侧身躺着,用军大衣蒙上脑袋,心想:“应该让这家伙走近些,挡开他的打击,用枪托把他打倒,然后再逃跑啊……”又想了一会儿多次梦到的情景,感到愉快、庆幸,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实际上,现在对他还不存在任何威胁。“奇怪,为什么梦里要比实际可怕得多?我曾多次死里逃生,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心里想着,舒服地伸开麻木的腿,又朦胧睡去。
第七卷 第十章
黎明,科佩洛夫把他叫醒。
“起来吧,该准备上路啦!命令要咱们六点钟以前到。”
参谋长刚刚刮过脸,擦过靴子,身上穿了一件皱巴巴的、但是很干净的翻领制服上衣,显然他太匆忙了:胖乎乎的脸颊上刮破了两处。但是他整个的外貌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雄赳赳的气魄。
葛利高里不赞赏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心里想:“瞧,打扮得多漂亮!
他不想穿平常穿的衣服去见将军!……“
科佩洛夫仿佛是循着他的思路说:“肮里肮脏的去不大好。奉劝你也把自己收拾得整齐一点儿。”
“什么打扮都得挨骂!”葛利高里伸着懒腰嘟嚷说。“你说,是命令咱们六点钟以前到吗?已经开始命令咱们啦?”
科佩洛夫冷笑着,耸了耸肩膀。
“新时代,就要唱新歌。他的官儿比咱们大,所以必须服从。菲茨哈拉乌罗夫是将军,总不能叫他来见咱们呀。”
“一点儿也不错。自作自受,”葛利高里说着走到井边去洗脸。
女主人急忙跑到屋子里,拿来一条于净的绣花手巾,躬身弯腰地递给葛利高里。
他怒冲冲地用手巾的一头擦了擦被凉水激得像砖一样红的脸,朝走过来的科佩洛夫说:“是的,不过将军老爷们也该好好想想:革命以后老百姓已经变成另外的样子啦,可谓是,脱胎换骨啦!可是他们还在用那把旧尺量他们。而这把尺马上就要断啦……要他们转变也真难。应该给他们的脑子上点儿车轴油,免得吱吱扭扭地乱叫”
“你这是说的什么呀?”科佩洛夫吹着落在袖子上的尘土,漫不经心地问。
“说的是他们总要恢复老一套。譬如说,我在对德战争中就升为军官。这是用鲜血换来的!可是我一走进军官们的交际场合——就觉得好像只穿着裤衩,从屋子里来到寒冷的院子里似的。他们身上冒出的冷气扑到我身上,使我的整个脊背都直哆嗦!”葛利高里愤怒地瞪了瞪眼睛,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门儿。
科佩洛夫不满意地朝四下看了看,小声说:“你小声点儿,传令兵会听见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葛利高里压低嗓门儿,继续说下去。“这是因为他们把我看成一只白鸦。他们长的是两只手,我长的——由于长满老茧——是蹄子!
他们行动自如,可是我只要一转身——就要碰在什么东西上。他们身上散发出阵阵香皂和各种娘儿们的脂粉味儿,而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却是马尿和汗臭味。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我却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念完了教堂小学。他们觉得我从头到脚都是格格不人的陌生人。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我从他们那儿走出来,总觉得脸上像蒙了一层蜘蛛网:痒痒得要命,非常不舒服,总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才好。“葛利高里把手巾扔在井栏上,用半截骨头梳子梳了梳头。黝黑的脸上,未被太阳晒黑的白额角显得格外分明。”他们不愿意了解,一切旧的东西都他奶奶的垮台啦!“葛利高里已经声音很低地说。”他们以为咱们是用另一种面团做的,认为咱们是一群没有学问的人,是些牲口一样的粗人。他们以为我,或者我这号的人,不懂军事,比起他们来,简直是白痴。可是红军的指挥员都是些什么人?布琼尼是军官吗?他是旧军队里的一个司务长,难道不是他打垮了总参谋部的那些将军吗?难道不是因为他,一些军官组成的团队,都不能前进一步吗?古谢利希科夫是一个最会打仗、最有名气的哥萨克将军,难道不是他今年冬天只穿着一条衬裤,单骑逃出霍皮奥尔河口镇吗?你可知道这是谁把他追得这样狼狈而逃吗?原来是一个莫斯科钳工——红军团长。后来被俘的人还谈到过他。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们这些没有学问的军官领导哥萨克们起义,难道领导得不好吗?将军们难道给过我们很多帮助吗?“ ”帮助的也不少嘛,“科佩洛夫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哼,也许是帮过库季诺夫的忙,可是我并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帮助,我打红军可没用别人为我出谋献策。”
“那么说,你——否认军事这门学问啦?”
“不,我并不否认这门学问。不过,老兄,打起仗来,它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呢?潘苔莱耶维奇?”
“是战争的目的……”
“哦,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啦……”科佩洛夫警惕地笑着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思想在这里占主导地位。只有那种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打仗,而且对自己从事的事业充满信心的人才会得到胜利。这是一条老掉牙的,跟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真理,你却以为是你的新发现。我拥护旧的时代,拥护美好的旧时代。否则的话,我才不会这样去东征西战呢,我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动。凡是跟着我们走的人,都是要用武力保护自己的旧日镇压暴民特权的刽子手。这些刽子手当然也包括你和我。
不过我早就在注意观察你啦;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可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你…
…“
“将来你会理解的。咱们走吧,”说完,葛利高里就朝板棚走去。
一直在注视着葛利高里的每一动作的女主人,——想讨好他,又建议说:“您要不要喝点儿牛奶呀?”
“谢谢啦,大妈,没有工夫喝牛奶了。以后有空了再喝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正站在板棚旁边拼命喝杯子里的酸牛奶。他直眼盯着葛利高里解马缰绳,用袖子擦了擦嘴唇问:“要上远处去吗?要我跟你去吗?”
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怒不可遏,冷冷地骂道:“你这个坏东西,你他妈的,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为什么把马拴在那儿?谁应该给我牵马?饭桶!你光知道吃,永远吃不饱!喂,给我把勺子扔了!一点儿纪律也不懂!……该死的东西!”
“你发什么疯啊?”普罗霍尔骑在马上,委屈地嘟嚷道。“你瞎嚷嚷一阵,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官儿!怎么的,难道出发以前饭都不能吃吗?哼,你哇啦哇啦地喊叫什么呀?”
“叫嚷什么?因为你要把我的肺都气炸啦,你这个猪肚子!你这是怎么跟我说话呀?现在咱们是上将军那儿去,你给我小心点儿!……平常日子称兄道弟地说惯啦!……我是你的什么人?在五步以后跟着走!”葛利高里命令道,然后走出大门。
普罗霍尔和其余三个传令兵都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葛利高里和科佩洛夫并缰走着,继续谈着刚才的话题,他用嘲弄的口气问:“喂,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呢?
也许,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吧?“
科佩洛夫没有去理会葛利高里话里的嘲弄意味和问话的形式,回答说:“我不了解你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方面你是一个为旧时代而战的战士,另一方面——请你原谅我用语尖刻,又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为什么我是布尔什维克呢?”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身子在马上猛地往前晃了一下。
“我没有说你是布尔什维克,我只是说你有点儿像布尔什维克。”
“还不是一样。告诉我,哪点儿像?”
“就拿你谈的你在军官们的交际场合的感受和他们对你的态度这个问题来说吧。
你想要这些人怎样呢?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科佩洛夫好心地笑着,手里玩弄着鞭子,追问道。他回头看了看正在热烈争论着什么问题的传令兵,就把声音放大一点儿说:”他们不把你当作自己人,高高在上,不平等待人,这使你很不舒服。但是从他们的观点上来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不错,你也是个军官,但是你混入军官阶层,纯属偶然。虽然你戴着肩章,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你照样还是一个粗野的哥萨克。你不懂礼貌,话都说不正确,而且很粗卤,有教养的人必具的那些品质,你一点儿也没有。譬如说,有文化教养的人都用手绢捋鼻涕,可是你却用两个手指头去捏着鼻子捋;吃饭的时候,你的手一会儿往靴筒上擦擦,一会儿往头发上抹抹;洗过脸,你可以不嫌脏,用马衣去擦;手指甲长了,不是用牙齿咬掉,就是用马刀尖削削。还有更妙的:你记得吧,去年冬天,在卡尔金斯克,有一回,你当着我的面跟一位有文化的女人谈话,因为哥萨克们逮捕了她的丈夫,你竟当着她的面扣裤裆上的扣……“
“那就是说我的裤裆扣不扣反而更好吗?”葛利高里脸色阴沉地笑着问。
他们俩的马紧挨着,缓步而行,葛利高里不住地斜眼看看科佩洛夫,看看他那和蔼可亲的脸,伤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问题不在这里!”科佩洛夫遗憾地皱着眉头,喊道。“问题是你怎么能只穿着裤子,光着脚接待女性客人呢?你连件上衣都不披,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这都是小事一桩,但是这些小事却说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对你说呢…
…“
“说得越简单越好!”
“哼,简直是个最无知的人。可是你又是怎么说话法呢?简直太可怕啦!把‘驻地’说成‘租地’,‘撤退’说成‘辞退’,‘好像’说成‘不差码儿’,‘炮兵’说成‘包兵’。你跟所有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些响亮的外来语那么偏爱,牛唇不对马嘴地到处乱用,叫人听了啼笑皆非,每当司令部开会的时候,如果你听到有人说出一些像‘布置’、‘强行通过’、‘作战部署’和‘集中’等等专门的军事术语,你就高兴地盯着发言的人,我甚至可以说,——是满怀着嫉妒的。”
“哼,你这可是胡说八道啦!”葛利高里高声喊,脸上掠过一阵兴奋的表情。
他摸着马两耳中间的地方,搔着马鬃下面温暖的、缎子般的光滑的毛皮,央告说:“好,继续说下去吧,狠狠地奚落你的首长吧!”
“你听我说,有什么可奚落的呢?你早就应该明白,在这方面你是很不幸的。
既然如此,你却还要恼恨军官们对你的态度不好,不能平等待人。在文明礼貌方面,你更是蠢得像块木头!“科佩洛夫无意中冲口说出了这句带侮辱性的话,吓了一跳。
他知道葛利高里很容易发脾气,很怕他发作,但是急忙瞥了葛利高里一眼,立刻就放心了:葛利高里在马上往后仰着身子,几乎是无声地哈哈大笑,亮晶晶的牙齿在胡子里闪着青光。这句话的结果竟是这样,使科佩洛夫大感意外,而且葛利高里笑得那么富有感染力,使他也笑了起来,说:“瞧你,换个别的明白事理的人,会被这样严厉的批评弄得痛哭流涕,可是你却还在嘿儿嘿儿笑……你看,难道你还不是个怪人吗?”
“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是吧?见你的鬼去吧!”葛利高里笑够了,说。‘“我不想学你们那些交际花招和礼貌。这些东西,我将来跟牛打交道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如果上帝保佑——我能活下来——我还要跟牛去打交道,我不能把脚后跟一碰,对它们说:’啊,请您动一动,秃头老牛!请您原谅我,花斑牛!我可以为您正一正轭套吗?秃头牛阁下,花斑牛先生,我诚心地请求您不要把田垄踏坏吧!”
跟它们要简单,明了,这就是对牛的全部‘部苏’。“
‘不是’部苏‘,是’部署‘!“科佩洛夫纠正他说。
“好,就算是部署吧。可是有一点,我是不能同意的。”
“哪一点?”
“就是你说我蠢得像块木头。在你们这儿,我蠢得像块木头,可是你等着瞧吧,有朝一日,我投到红军那边儿,在他们那儿,我就不是块木头啦,我会变得比铅还重。到那时候,这些文明礼貌、好吃懒做的家伙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会一下子把他们捏死!”葛利高里半真半假地说,然后把马一夹,飞驰而去。
清晨的顿河沿岸沉没在一片薄纱似的寂静中,只要有一点儿声响,即使不大的声响,也会划破寂静,响起回声。草原上只听到云雀和鹌鹤的鸣声,但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却是一片不间断的、低沉的轰鸣,这种声音通常总是伴随着大部队的调动。
炮车的轮子和子弹箱子在道路的坑洼处颠得叮当乱响,马匹在井边嘶鸣,开过的步兵连队的脚步声整齐、低沉、轻柔地刷刷响着,往前线运送武器和弹药的居民的马车和大车发出一片磷磷的响声;野战厨车边,香甜地散发着煮熟的米粥和肉粥气味、桂树叶的香气和新烤出的面包香味。
在梅德维季河口镇边上,不断响着步枪互射声,稀疏的炮击声懒洋洋地震耳地轰隆轰隆地响着。战斗刚刚开始。
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一个不很年轻的、精神委顿的副官进来报告:“起义军第一师师长麦列霍夫和师参谋长科佩洛夫到。”
“请到我屋子里去,”菲茨哈拉乌罗夫用青筋迸起的大手推开堆满鸡蛋皮的盘子,不慌不忙地喝完一杯刚挤出来的、还冒热气的鲜牛奶,把餐巾整整齐齐地叠好,从桌边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老态龙钟,很虚弱,在这间门框歪斜和窗户昏暗的哥萨克的小房间里,显得出奇的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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