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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案铭录-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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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平不能说话,竹贞就起了调侃他的念头,这可是之前他对任何人都从未有过的。话音刚落,阮平就对他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你的伤还没好。
竹贞无所谓地摆摆手:“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后来他们又随便谈了几句,都是竹贞再说,阮平以手势和表情简单回应。说来也怪,竹贞这么谨慎的一个人,今天莫名其妙的放松了戒备。或许是考虑到阮平是个哑巴,什么秘密都无法说出去,就算说了,别人也不见得会信。又或许是受到石龙子的影响,竹贞掩藏了十几年的情绪,头一回有了倾诉的*。
这天的晚饭难得一见的丰盛,阮平启封了自酿的米酒,竹贞就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餐桌上没有菜粥,而是煮得松软的小米饭,还有一盘河鱼和两道小菜。这把院子里的动物馋坏了,围着饭桌嗷嗷地叫。可惜他们的主人只顾着招待面前的宾客,它们叫了一阵得不到回应,只能失魂落魄地走了。
鱼肉很鲜,乳白的汤汁里还飘着豆腐和几粒绿油油的葱花。竹贞吃了几口就停不下来,一块一块地往碗里放。吃饭过程中他瞟了阮平几眼,发现这人的动作出乎预料的优雅,鱼刺用筷子剃完了整齐的放在一边,喝汤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像个有教养的富家公子一般。
竹贞不由得问道:“你家里让你读书……是想考功名的吧?”
阮平抬头望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话到中途,他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碰触对方的经历。显然阮平不会过得很幸福,哑疾足够毁掉他的一生,让所有的理想彻底化作泡影。
阮平平静地望着他,见他沉默不语,只顾着饮酒,就笑着把一块剃光了鱼刺的鱼肉放进了他的碗里。竹贞一愣,随即露出一种孩子气似的别扭,嘀咕道:“你还真把我当成你那些猫狗了。”
阮平笑得更深,竹贞从他眼里看出了一种年长者的从容。“你到底几岁?”他忍不住问道。阮平比了个口型,说三十一。
比自己大了七岁。竹贞想。可这人平日里表现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头,成天这么平静淡定,波澜不惊。他又想起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个地方,却还是做着杀人夺命的营生。他永远不会变成阮平这样的人,悠闲、轻松、风轻云淡,这样的生活离他太远,他觉得最适合自己的结局就是有一天不明不白死在别人手下,比如在某个醉生梦死的烟花之地,被刺客扮作的名伶用一杯毒酒害死。
他大哥就是这么死的,什么活都接,最后惹上了太多仇家,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至于竹贞的父亲,在他母亲病死后就不再做这行,死于不知从哪里染上的花柳病。当时竹贞十七岁,脱离了家族抹消了真名,开始以“竹贞”这个名字接活。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因为他无法解释胸中颠簸翻涌的情感来源于何处。他把面前的鱼肉翻来覆去地拨弄,筷尖戳得鱼肉支离破碎,像一团烂泥。阮平意识到他不对劲,跃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眼睛,视线不那么阴冷,甚至有些迷惘。
他对阮平说:“我还不如这条鱼。”
阮平不解地望着他。
“从生下来身上就勒着渔网,喘不过气来。后来又被抖落在案板上,用刀这么一划,就开膛破肚。但我还活着,就像鱼一样,剃了鱼鳞,去了内脏,还是能动弹这么一两下。但终究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扫了阮平一眼,发现对方似听非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幅模样竟然把他自己逗得笑起来,苦涩的笑声中还带了点嘲弄:“你听不懂吧?听不懂才好。实话告诉你,我呢,就是个人渣败类,杀过孩子,杀过女人,什么脏活黑活,给钱我就干。”
说罢,他给自己满了一杯,用力泼进喉咙里去。米酒是甜的,他却喝出了一股苦味,又苦又辣,像煮沸的黄连汤。
“我该走了,不然,我连你都会杀,”他的声音如此冷静,慢条斯理地用手抹去了下颚上的酒液,“我控制不住的,何况你知道我的行踪,于理,你是应该死的。”
周围的动物突然狂叫起来,或许它们觉察了竹贞身上潜藏的杀气。但阮平还是没有多少反应,只是停止倒酒,颇有深意地望了竹贞一眼。
竹贞又道:“于情……我还是决定留你一命。”
阮平静静地与他对视,嘴角勾了个微不可见的弧度。他一扬手,动物们又安静了。竹贞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却还是没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异状。
这傻子果然听不懂。他想。
这回竹贞索性彻底放开了,一面不停地往喉咙里灌酒,一面把他过去的经历唠唠叨叨讲了出去。他讲得很乱,东一句西一句,但阮平听得很认真。后来竹贞彻底醉了,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阮平不在家,估计早就下地干活了。
竹贞再次带上了面具,收拾好东西,想了想,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留了下来。他知道阮平缺钱,这几天照顾自己也着实辛苦,能偿还一点是一点吧。
走的时候他没有根阮平说。院子里的动物依旧冲他大吼大叫,他冲田地的方向望了一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满眼葱翠,四周安详得像一轮梦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留在这里,但那绝对是一种错觉,他甚至悔恨这种错觉的出现。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有停留,快步消失在树林之中。
第19章 腥饭1
对韩琅来说,中毒或者春瘟都不算什么,等他回到安平县之后,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钱县令对他自作主张的行为本来就有些看不顺眼,而且他这一去就没了消息,大半个月才回来,哪有县尉敢这样胡来?虽然韩琅解释说自己病了,有一半时间都在养病,但钱县令还是嗤之以鼻,冷哼道:“我看,你分明是偷懒去了。”
何况韩琅说是去查案,现在两手空空就回来了,什么结果都没有,这把钱县令气得不轻。本来他就有治一治韩琅的念头,这回倒是抓到了把柄。当即眉毛一挑,厉声道:“县尉韩琅玩忽职守,罚三月月饷!”
韩琅只能低头受罚。
“光罚钱还不够,”钱县令阴测测地剜了韩琅一眼,“对了,这两天菜市执勤的衙役病了一个。正好,你去替他吧。反正最近没什么案子,给你个机会,好好反省反省。”
韩琅眉头拧得死紧,再次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他心里头有再多的怨气,此刻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他不能把宝昌坝发生的一切告诉钱县令,这老头靠不住的,别说帮刘二等人报仇雪恨了,他不治韩琅造谣的罪就算是万幸了。
韩琅只能忍。
离开县衙时,旁边几个捕快都在冲他指指点点,眼睛里全是笑意。他看见和自己住同一条街的小捕快阿宝还在大声地声辩什么,这时孟主薄出现在道路另一头,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群人,然后朝着韩琅笔直地走了过来。
“路上辛苦了,”他对韩琅笑笑,“钱县令行事就那样,没事的,过几天他估计就忘了。”
韩琅谢过他的关心,苦笑道:“我明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吃穿用度还够吧?”孟主薄关切地望着他,“如果手头紧,我可以想想办法。”
“没事的,”韩琅摆摆手,“孟主薄你也知道,我家就我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孟主薄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对了,刚才好像有人给你送东西过来,放在门房了,你看看去?”
“哎,谢谢。”韩琅道。心里头却困惑起来。谁会给他送东西?
到了门房一看,居然是几包药,全用纸封好了,扎得严严实实的。他问门公是谁送来的,门公说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挺高大,眼珠子是青色的。
韩琅马上就知道是谁了,和门公道了声谢,拿着东西顺道拐去了药房。药房掌柜跟他认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挨个检查他带来的药包后,掌柜笑道:“是平胃散嘛。”
韩琅觉得这三个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治什么的?”
“胃疾,”老板说道,“肝胃不调之类的。”
韩琅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来了,当初贺一九说过他有这毛病,还说要抓药来给他治。没想到自己早就忘了,对方还记得这事。对了,自己欠贺一九不少人情,连命都是那人救回来的。虽答应了要还钱,但是自己这月饷一扣,短时间内也别想还清了
欠了太多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再看向药包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告别了老板出来之后,他叹息一声,心想:罢了,总有机会还的,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过,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就算是江湖义气,是不是过了点?
韩琅有些困惑。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他没什么事做,提着两包药打算回家。刚走到街口就碰见木匠老李第一个人推着一车的木料,正是上坡路段,他累得满头是汗也顾不上擦。韩琅顺手帮了一把,两个人一起使劲,总算是把车推到了作坊门口。木匠笑着跟韩琅道谢,又道:“前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好久没见你了。”
“跑了趟公务而已。”韩琅抹去鼻头的汗珠,笑了笑。
街上还是老样子,四处都有人和他打招呼。酒肆前又有人打起来了,他上去调解一番,又被老板拉进去坐了会儿。这会儿正是饭点,里头热热闹闹的都是人,吃菜喝酒聊天划拳干什么的都有。韩琅见老板跟两个伙计忙得脚不点地,就上去帮着端盘子记菜名什么的。这条街上的人对他的热心肠早习惯了,本来就跟一家人似的,谁也不会介意。
老板还经常跟别人吹嘘:“哎,韩家那小子,当上县尉喽。他小时候我还教他识数,想着以后到我这儿来当个管账的,多好。”
酒客们听完,哈哈大笑:“你也太天真了,就你这鸡窝,哪儿装得下凤凰啊!”
这些话韩琅听过好几遍了,害臊劲儿早过去了,现在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天黑以后,老板留他吃了顿晚饭,他出来时街上人已经不太多。远处有个打着红灯笼的店在揽客,韩琅知道那是家新开的娼馆,生意还可以,有些从酒肆里出来的男人,直接拉帮结伙地朝着那边去了。
韩琅本来只是瞟了一眼,却忽然看见其中有个背影无比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贺一九,这人左拥右抱地走在路中间,嘴上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都娇羞地避开了眼。
韩琅蹙眉,心情忽然有些不快。不过贺一九本来就这德行,之前还调戏那暗娼凤仙儿,虽然后来好像没成,但也不可否认他就是个登徒子的事实。
男人嘛,总有几个这样的。何况贺一九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物,自然也不知道检点。韩琅这样一想,稍微觉得轻松下来。可他心里头还是堵了铁块一般,很别扭,本来想就药包的事情过去跟贺一九道个谢,可他又强压下了这个念头。像躲避什么似的,憋着一口气快步走回了家。
对门的林孝生好像打扫屋子,屋门开着,人就拿着笤帚站在门框下方,不知道在看什么。韩琅急于掩饰心中的不痛快,见了林孝生在那儿发呆,就搭话道:“大晚上的还扫地,看得见么?”
林孝生还是老样子,说话冷冰冰的:“没什么。”
韩琅天生自来熟,除了贺一九那样的厚脸皮他应付不来,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此刻他凑过去,随口问道:“这几天生意还好吧?”
“还行。”林孝生含混道,转身用扫帚继续在地上划拉。韩琅瞟了一眼,发现屋里地上居然洒了好些虫子,什么都有,而且全是死的。
“怎么回事?”他惊道。
林孝生依旧平静,扫把一推,稀里哗啦一堆死虫子就掉出了台阶,差点扫到韩琅腿上。韩琅急忙退了一步,就听林孝生道:“有人恶作剧。”
“谁干的?”
“不知道,管他呢。”
韩琅无奈,心想可能是哪个小心眼的汉子搞的吧,毕竟附近的姑娘都喜欢围着林孝生打转。上回好有几个地痞想教训林孝生,说他们老大看上的人居然对一个货郎芳心暗许,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结果走到门口就被对面的韩琅看见,直接被打跑了,从此再也没来过。
“话说,你怎么不找个人定下来呢?这样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后来,韩琅问他。
他扫了韩琅一眼,平静道:“那你呢?你还比我年长几岁。”
韩琅想了想,就不作声了。
这会儿,他帮林孝生打扫了一下屋子,对方又请他多坐了一会儿,聊聊天什么的。韩琅觉得林孝生还是把自己当朋友的,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人邀请自己以外的人进家,更别提坐下来喝杯茶了。为了不辜负这份信任,韩琅就没太隐瞒最近的经历,只是没提盐场和刺客,其他都讲得差不多。
林孝生安安静静地听着,说到贺一九时,他还轻笑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人。”
“是啊,”韩琅一下子找到了知己,笑道,“他穿那麻布裤子的模样,别提有多逗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娼馆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韩琅心里就不太舒服。像这样把贺一九的蠢事说出去,会让他有种报复般的快感。
他和林孝生一直聊到月上中天,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才告辞出来。“明天还得去菜市站岗呢,”他叹道,“真是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明天要不要我去看看你?”林孝生含笑道,“给你带盒糖豆什么的。”
“得了,别拿我开涮。”韩琅扫他一眼,这时他忽然看见后头的墙角似乎有个活物,一溜烟地就窜上树梢了。不是老鼠,挺大的,好像也不是猫。
“咦,那什么东西?”他指着墙角,直接问道。
林孝生瞟了一眼,神色稍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野猫吧。”
韩琅半信半疑,心想可能是自己看花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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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位于镇子北面,由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巷道组成,是全镇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地方。天没亮的时候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韩琅早早出了门,这会儿已经站在菜市街口。大多数小贩还没有开始摆摊,四处空荡荡的,满街都是昨日留下的烂菜叶子和污泥,偶尔能见到附近的主妇出来倒夜壶,空气里弥漫着粪便的臭味。
韩琅猜到为什么县令要把他弄来菜市,这地方太乱了,据说藏了几个盗匪的窝点。而且这里发生过衙役当街打人的事件,这一带的住户对官差的印象都不太好,韩琅一路走来,已经挨了好几个冷眼,还有一个直接把夜壶泼在他面前,然后把窗子一关,让人根本找不出是谁干的。
显然是惯犯了。
污水溅了韩琅一身,弄得他有些狼狈。
“罢了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来都来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吧。
过了一阵子,周围人渐渐多起来。他开始巡逻,目不斜视,脊背挺得直直的。许多人从他身边穿过,偶尔瞟他一眼,大多数都当他是个摆设,就和那些看大门的哨兵没什么区别。
天色阴沉,屋檐的水槽里还在哗啦啦地流淌着积水,犹如小瀑布般笔直落在地上,水花反射着灰白的日光。四处都乱糟糟的,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却开得灿烂,鲜亮的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不远处,两个摊贩正在为了摊位的所属权争吵,韩琅见状只好上去劝解了一番,两人才忿忿不平地分开了。
“你一个当差的,管什么闲事,”其中一个埋怨道,“好好抓贼就是了,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贼。”
他媳妇提着他耳朵,把他扯到一边。两人交谈起来,不小心被韩琅听见几句:“你瞧那人,是平时那个么?我瞧他不是当差的。”
“那是什么?”
“不知道喽。”
韩琅一直站到中午,这会儿太阳早就出来了,晒得他汗流浃背。不知道为什么,应该来换班的衙役却迟迟没有出现。反倒是钱县令来了,领着几个人在茶楼招待一个什么官员。他坐在靠窗的露台上,时不时瞟韩琅一眼。韩琅觉得他就是故意来看自己笑话的,这人就这德行,喜欢看别人的倒霉事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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