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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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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地投入远方明净清丽 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地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 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啪啪地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
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一个在 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地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
〃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指手画 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
〃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 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地替我绞起麻花 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 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地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 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 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
〃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 要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 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撒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 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
〃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一头 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
话,我也是婊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地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望着这群女 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 的啊,不过是整她罢
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 无端地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地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 每一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 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晃过。那 个受过高度文明教育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地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 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撒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 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 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 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说着时局,却没有人认真感 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 刷一下地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地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 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奥菲鲁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地下来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沙漠 衣服的女子,蒙着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
〃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地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地出去迎接这个求也求不到的 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子,她略 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撒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地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地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去倒汽水 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地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地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 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 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 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 芒震得呆住了。
穿着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 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地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会儿,就 带着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叹着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地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我摇着 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地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 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地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 地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 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分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地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 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 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撒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撒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打结, 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 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 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 ,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多久?〃我心事重重地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 令人欲死的炎热下黏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 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桑 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拉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 摸触不着边际地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 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 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 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 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 ,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 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 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地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蒙 了起来,好似内心 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地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 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地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 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地问。
她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地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地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地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 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
……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
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 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逼着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地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撒哈拉威,哪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撒哈拉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 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 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 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拼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的意见。 〃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育,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 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只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地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 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 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地演说着。他说 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宰个撒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 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起好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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