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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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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作新听了,点点头。
  一场艰难的谈话结束了,黑大头起身告辞。临走时,口气和缓了一些,说他的孩子五岁了,还没有个大名,明日杨作新务必为他起一个,还说黑白氏说了,要杨作新叼空儿为孩子教几个字儿,本来他想送孩子下山去上学,又怕遇到仇家,被绑了票,这次请文化教员,除了公事以外,其实,教授孩子,也是一桩原因。
  第八章 遭人暗算
  这样,杨作新便在后九天安顿下来。在如此兵荒马乱的年月,陕北地面能有这样一个去处,杨作新见了,暗暗称奇。后九天给养来源,一是抢,物色好了为富不仁的大户,近处的,黑大头马鞭指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寨子踩平了,远处的,则派一支奇兵破寨;抢大户之外,就是北往北草地,南去西安,做贩卖大烟土的生意。除了这两宗,我们知道,有时候,他还接受一些地方势力的“赞助”。
  第二天,上午上了一个钟点的课程后,杨作新由张三李四领着,去见黑白氏。想不到在强盗家里,竟藏着这样一个小脚美人,杨作新十分诧异。双方见过面后,黑白氏唤来了儿子。算起来,儿子是年已经五岁了,聪明伶俐,甚是讨人喜欢,那身段面孔,也随黑白氏。儿子还没有个大名,只有个小名叫“月尽”。乡里人把农历腊月的最后一天叫“月尽”,这孩子是腊月三十生的,叫他月尽,该是合适的。奈何这月尽单叫起来,还算顺口,若和姓氏连在一起,便成了“黑月尽”了,既难听,又不吉利,所以为儿子取个大名,一直是黑白氏的一桩心病。
  杨作新听了,思索了一阵,说,就叫他“寿山”吧,“黑寿山”,名字响亮、富态、吉祥,又和了“后九天”的谐音,不知嫂夫人听了,觉得怎样。
  黑白氏听了,将这“寿”字和“山”字拆开来念了几遍,思谋它的意思,又将三个字合在一起,“黑寿山”、“黑寿山”地念了一阵,然后拍掌说,好,就叫这个名字吧!谁叫他老子姓了这么个百家姓里没有的姓,害得儿子连个名字也难起了。随后,大声唤黑寿山过来,要他给先生叩头。最后,双方说好杨作新每天上完军事课后,再来这里为黑寿山上一个钟点。
  不说杨作新在这山上每天小心谨慎、工作勤勉,却说这黑大头自从穿了这身老虎皮后,心想这颗人头,不知将来落在何处,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对,于是放松了对自己的管束,重开赌戒。山中事务,除了军情紧急外,一般并不过问,留给手下几个副手处理,自个的身子,整天泡在赌博场上。山上的黑大头属下,一则是些粗鲁之人,赌技不精,二则与黑大头对阵,都有一些怯意。黑大头赌遍后九天无敌手,便常生出没有对手的悲哀,于是有时便乔装打扮一番,去丹州,去肤施城,甚至跨过黄河去山西境内赌上一回。手下人见了,说这样危险,黑大头听了,并不在意。
  自杨作新带了这副麻将上来,黑大头来了兴趣,于是邀上几个副手,夜里无事,常常对垒。后来又叫了杨作新。杨作新在肤施城时见人玩过,只略知个大概,可是从未上过这场合,刚想推辞,黑大头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只好坐定。杨作新为人乖巧,天资过人,三圈之前,还有一些生疏,不时出错牌张,三圈以后,便驾轻就熟了。黑大头见了,说,你老弟还卖关子,说你不会,真是个不痛快的人!那天夜里,正应了那句老话:“初入此道的人手气好”,杨作新想不到自己赢了,临散场的时候,桌上白花花地放着几摞银钱。杨作新不好意思拿,觉得这么多钱,说声赢了,就成自己的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后来见黑大头输了反而高兴,于是便撩起长衫将这银钱裹了,回到自己屋子。
  见杨作新是个对手,黑大头来了兴趣,从此,杨作新便成了黑大头麻将场上的常客。有时三缺一,那黑白氏也来凑凑热闹。这样,杨作新便和黑白氏也熟悉了。山上的人,见杨作新与黑大头关系不薄,于是对他也客气了许多,这“文化教员”的称呼,叫着叫着,变成了“文化教官”。
  这时,杨作新与山上原先潜伏的几个共产党人,取得了联系。红军游击队那边,也得到了杨作新已经在后九天站稳脚跟的消息,随之送来指示:一旦时机成熟,便与黑大头摊牌,收编这支武装。
  这当儿,有一队前往北草地贩烟土的弟兄回来了。行前,杨作新就嘱咐他们,要他们回程时,多转百八十里路,去一趟吴儿堡,打问一下他父亲杨干大的死活,并且给家里捎了一些银两,山下正闹饥馑,他惦念着家人。
  那班贩烟土的回来说,银两捎到了,杨干妈和杨蛾子也都平安,只是那天杨干大中了枪子,流血过多,当晚上就死了。
  杨作新听了,大哭一场,想来想去,一腔仇恨,记到那秃子身上。又想到如今父亲死了,剩下母亲与妹妹,更没有个依靠,那秃子肯定隔三过五要来欺侮她们娘俩。想着想着,又哭起来。
  这时黑大头又打发一个小兵来请杨作新去玩。杨作新摆摆手,说他今天不舒服,这事就免了。不承想一会儿,黑大头亲自来了,问了情况,直气得咬牙切齿,一张大黑脸绷得通红,他说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待他派两个兄弟,将这不知死活的秃子宰了,替杨干大报仇。又说既然杨家母女无依无靠,何不接了她们上山,共享天伦之乐。
  杨作新见黑大头一片真心,甚是感动。他说母亲和妹子,就不接她们来住了,只是这秃子,心肠太黑,不杀了他,父亲的魂灵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母亲和妹妹,也少不了被他骚扰,他请求大哥准他下山一趟,带两杆短枪,了结了这一场冤仇。
  黑大头慨然应允,当即唤过张三李四,要他俩陪杨先生下山一趟。接着,又要杨作新带上些盘缠下去,见了杨干妈,替他向老人问个安宁。
  杨作新说,大哥的情,我是领了,只是吴儿堡那边,前些天,已将我的一点饷银给家里捎回去了,这次下山,我不想回家,只去那花柳村。不过,盘缠以外,大哥能否再给我四十块大洋,算是蛾子当年的聘礼,咱们把理做在前边,咱还他秃子的钱,他还咱们的人头!
  黑大头听了,大叫一声:好!有见识!不愧是杨作新做事!随后令人打点行装,恋恋不舍,将杨作新一直送到山下酒店,说声“快去快回”,挥泪而别。
  杨作新见黑大头有了眼泪,自己心中也有几分凄凉,山风一吹,不觉掉下两颗迎风泪来。这时想到组织的指示,想到他与黑大头的情分,心中有点闷闷不乐。
  三个打扮成打短工的流浪汉,离了后九天,顺着延河,一直往上,遇到有路的地方走路,遇到没路的地方就蹚水或者翻山。三天头上,到了肤施城附近,那张三李四想进肤施城瞧个新鲜,杨作新怕耽搁了正事,只是不准。三个绕过肤施城,又顺河前行了四十里,见了拦羊娃一打问,拦羊娃说,蹚过河,进了那个拐沟,再前行十五里,就是花柳村了。
  进了花柳村,问起秃子。原来这花柳村花柳病流行,村上头上有秃的人,不止那秃子一个,好在其余的秃子虽然是秃子,但名字却不叫秃子,叫秃子的,只有一个,所以杨作新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户人家,走上前去,叩动门环。
  秃子家中,秃子不在,只一个老母亲。听说秃子不在,杨作新有些担心,害怕是不是走漏了消息,让这小子跑了,想想他们三人此行机密,不会走漏风声,于是耐着性子,套这老太婆的话,问秃子哪里去了。老太婆见这三人来得蹊跷,嘴里只是支吾,不愿说出儿子的下落。杨作新见了,只好说,他就是杨蛾子的哥哥,当年婚事破裂,杨家还欠花柳村四十块聘礼,他如今在外边发了财,是来了结这桩事的。说着,令张三李四,从褡裢里掏出四十块大洋,倒在炕上。那老太婆见了银钱,眉开眼笑,过来就要拾掇。杨作新见了,抢上一步,用手捂住银钱,说声:“且慢!”当年这银子,是他亲口向秃子许诺的,此番来,须亲手交给秃子,才算心安。老太婆听了,觉得来人说的话也有道理,未及细想,便说出了他儿子的下落。三人告辞,那张三李四想要收起银两将来交给秃子,杨作新说:免了吧,只怕那秃子,怕是回不来了。三人走后,那老太婆琢磨着杨作新的话,胆战心惊。不提。
  原来那秃子去了肤施城,恶习不改,又去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当下三人折身回来,到了肤施城下。战乱年间,天刚擦黑,那城门便关了。三人上了山,从山腰间蜿蜒盘桓的城墙上找个缺处,跳了下去。进了城后,杨作新地形熟悉,于是便按那老太婆所说的地址,一路寻找。一会儿,见到一户人家亮着灯光,于是上前敲门。那秃子又在附近农村骗了几个姑娘进城,提供给那些腌臜的人家,做起皮肉生意,捞一点银钱。屋里,一个新来的姑娘,正与房主在讲价钱。原来接待一个客人,从客人身上能得到两块钱,事后按照行规,“房子五毛炕五毛,干妈五毛,你五毛”,这就是说,到了姑娘手里,只有五角钱了。姑娘觉得自己做了一回下贱事,只赚得五毛钱,大头全让那房主拿了,心中有些不满。正在这时,听见敲门,秃子笑着说,你看,嫖客来了,一晚上多接几个,这钱不就出来了。说着,边来开门。打开门后,一看一次来了三个,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那秃子说道:“有姑娘陪你,我出去遛个弯儿再回来!”说着,就想出门。杨作新一挥手,张三李四早把门“通”一声关了,然后用脊背抵住门,面对秃子,掏出短枪。
  那姑娘和房东老太婆,见了这阵势,吓得躲在炕旮旯,筛糠一般。杨作新说道,他这次是来寻仇,与你们二位无关,兀自躲着,不要声张。两位听了,不住地点头。
  安顿停当,杨作新转过脸来,对着地上的秃子喝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狗日的秃子,你还认识老子吗?”
  秃子大着胆子,抬起头瞅了瞅,杨作新没有戴眼镜,他不认识了,于是摇摇头。
  杨作新笑道:“咱们还做过一回亲戚呢,你忘了?妹夫连妻哥也不认识了?”
  秃子听了,看了看,想起了这是杨作新,知道今天是凶多吉少了,这杨作新是来寻仇,报杨干大的仇的,于是一下子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喊叫“干大饶命”,并且不住地用两手扇着自己的耳光。
  杨作新说:“江湖上有一句话,叫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这次下山,就是为这八个字而来。先说头一宗事,‘欠债还钱’,当年杨家,确实欠下你四十块大洋聘礼,杨家迟迟不还,输理了,记得我当时曾许下口愿,将来由我还清。这次,就是欠债还钱来了。”
  秃子见说,只是回话,口里不停点地说:“不要那钱了,不要那钱了!”
  “不要不行!不要这钱,我杨作新便做下了短处,落了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告诉你,那四十块大洋,我已经送到花柳村你那老妈妈手里了。”杨作新说完后,接着又说第二宗事情,“了了欠债还钱,现在再理论这杀人偿命。秃子,你这狗日的,你强逼我妹妹为娼,我妹不从,好说好散,也就罢了,退你聘礼就是。可你又勾结官府,捉我,枪打我父亲,害得我杨作新家破人亡,此仇不报,父亲九泉之下,安能瞑目!今天杀了你,也算给社会除了一害,你说哩!”
  秃子到如今,自然无话可说,只说他有个老娘,需要颐养天年,要杨作新看到老娘的分上,饶他不死,以后再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杨作新微微一笑,说:“你那老妈,也没长一副好下水,生下你这号害货。我想她有那四十块大洋,够抬埋用的了。”
  说完,不再废话,令张三李四,只管动手。
  张三李四得令,先一人一脚,将秃子踢翻在地,踩住胸口,然后两杆短枪同时举起来,对准秃子脑袋,只听“啪啪”两声枪响,秃子的秃头,就只剩下半块了。
  秃子血旺,那喷溅的鲜血溅了张三李四一身,两人叫一声“晦气”。
  至此,大仇已报,杨作新心病即除,便与张三李四,出了这间屋子,仍然顺原来入城的道路,跃过城墙,上了山冈。
  上了山后,才见肤施城里,响起“”的哨子声,城里的军警正在集合。张三李四见了,哈哈大笑说:“有种的,到后九天来找老子吧!”
  杨作新一行,不敢怠慢,顺着山冈,又下到延河河谷,依旧是有路走路,没路时翻山蹚水。走了几日,听到了远处黄河哗啦哗啦的涛声。这就到后九天了。黑大头见了杨作新,自然欢喜,说到近日赌博摊子,高低没个对手,正在思念杨作新,担心他的安全哩。杨作新于是细细述说了复仇经过。黑大头说:不说它了,乍舞咱们的事情吧!说完,赏了张三李四几个银钱,然后拉着杨作新的手,直奔麻将桌。
  这样又过了半年。半年间,杨作新与黑大头之间,关系又密切了许多。在这后九天,地位也渐渐显得重要。一帮双枪队士兵,都是些不通文墨之人,幸亏杨作新的指拨,大家都会写自己的名字,有的还会写家信了。那些还不会写信的,有时央到杨先生头上,杨作新也是有求必应。间或,上课的时候,除了认字,除了讲那些军事常识之外,杨作新还叼个空儿,讲一些革命道理。这帮人大部分都是些破产农民,接受革命道理很快,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上山的痛苦经历,因此,对杨作新的话,深以为是,并且认为杨作新是大秀才,承认了他的号召力。
  那黑寿山,学业上也有长进,一册《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杨作新凭着记忆,一天为他布置一首唐诗,他也是过目不忘,一点就会。那黑寿山将学到的唐诗,饭前饭后,给黑白氏背了,黑白氏听了,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嘴里不停地叫着“山山”,自然对这位杨先生,又器重了许多。
  那黑大头,随着时间长了,对杨作新的戒心也渐渐消除。偶尔部下来报,说杨作新课堂上讲些革命的大道理,黑大头听了,也不在意。他料定杨作新只是说说而已,学生牌出身的,开口闭口不谈个“主义”什么的,好像就显不出自己有学问。倘若杨作新要颠覆他的江山,他觉得他一是没有这个胆量,二是不会做对不起他大哥的事。黑大头是个精明人,知道他的对头是国民党,迟早有一天,国民党将共产党剿灭后,下一个就轮着他了,而共产党要想吃掉他,对不起,他料他们目前还没有这个胃口。部下见黑大头听了汇报置若罔闻,从此也就懒了,听到什么,只悄悄担心,不再打搅黑大头的清静了。
  这时,红军游击队经过几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力量不但保存下来,而且还有新的发展。那些偏远山区,又响起了“红军游击队,老谢总指挥”的歌声。适逢大饥馑,坐以待毙的农民纷纷加入红军队伍,红军人数迅速壮大,只是武器无法解决。红军要发展,非得扩充一批精良装备不可。这时,红军游击队辗转来到后九天附近活动,并且通知杨作新,与后九天党小组的同志商议一下,定个日子,里应外合,采取行动。
  杨作新明白自己是身负使命而来,从大局考虑,自然应当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念起自己与黑大头的情分,看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后九天环境,心中确有几分于心不忍。几次谈话,拿话语撩拨黑大头,问他想过没有想过吃共产党的这碗饭,黑大头麻将打得正热,不及细想,以为这只是杨作新随便问问,也就答道,他和共产党这辈子没个缘分,不要忘了,他上山前是个老财。
  山下一天来一道指示催促,山上,杨作新却优柔寡断,不知如何是好。细心的黑白氏,看出他有什么心思,问他,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不能说出。杨作新这种性格,决定了他将来成不了大事,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没法子,百无一用是书生,杨作新的心肠总是硬不起来。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将杨作新从进退两难的境况下解脱了出来。
  一天,丹州城里“秦晋钱庄”的掌柜来到山下,要见黑旅长。黑大头虎踞后九天这些年,常常到山下大赌,这丹州城的钱庄,就是赌场之一。丹州城位于黄河边上,隔一条黄河壶口瀑布,与山西相望,常有山西境内下来的大赌头慕黑大头大名,过黄河一聚。后九天他们不敢来,黑大头也不愿他们来,于是,往往就在这丹州城的秦晋钱庄设局。
  这次那掌柜的来,见过礼后,眉飞色舞,说山西境内过来了一个晋商,口口声声,要与黑大头见个高低。
  “他拿什么做注?”黑大头听了,问道。
  “二十杆汉阳造,枪身锃蓝锃蓝的,被黄油封着,还没使过哩!”大掌柜陕北话夹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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