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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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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早在夏季里就与他们相遇过,只不过是相见不相识而已。八月间我们在德中山沟圣地一起参加了抛哇钦布灵魂迁移仪式,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并未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但我们摄制组三顶颜色鲜艳的尼龙帐篷却给他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达了藏北嘉黎县牧区。在那里他们听说了这一宗教活动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动结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头的进度是缓慢的,最好的日纪录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员生病、牲畜生病则寸步难行。所以当十月份我们重返这条山沟,居然能与他们再度相遇。
雪绒河是拉萨河的北部上源,我们已沿着接近拉萨河的谷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这里消失,我们没能继续沿河上行。山谷深处有些什么、山那边有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罗布桑布他们就是从山谷深处磕过来的。据说这是一条古道,古代家乡人去拉萨都走这条山路。到了当代,直贡堤寺下方已有车道可通川藏公路,赶着驮畜去拉萨的行人通常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整顿;从拉萨弄来胶皮轱辘的架子车,把驮牛寄存在附近亲友老乡家中,待返回时再吆走。这当然是近些年间的新传统,因为藏地历史上就从不用轮子之类作交通工具。据细心人考察,过去西藏的圆轮形动力器械,就只有法轮经筒这类宗教象征物,民间则只有水磨,车轮是没有过的。
罗布桑布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大队人马原地等待,由少数几人前往拉萨罗布桑布二姐家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四辆架子车。正准备出发时,前天夜间,他们的几匹马一道走失了。两天来他们沿着河谷去下方找马,往右折进德中山谷去找马。又过了两天,才在上方山谷里找到了马。原来是新近从那里换来的一匹马跑回了原主人家,还裹挟走全部的一群——罗布桑布那天的日记由此而起。
那几天里我们就时常过来串门,随便拍他们的日常生活。烧茶,吃饭,编毛绳,修理磕头用具。年轻好动的僧人们对架子车轮感兴趣,单手抓举。江羊文色、嘎玛洛萨、嘎玛西珠都是一举成功,只有仁钦罗布糟糕,一举再举上不去,很惭愧地让给人家。他的儿子贡党群培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他妈妈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能够交谈的只有罗布桑布,他不仅可以用汉语,也可以用藏语的拉萨话交谈。而他的亲友们的康巴话德珍则听不懂。音乐顾问边多老师可以听懂一些。他主要陪梅孩录制桑秋多吉他们唱的歌,是通常僧人尼姑们才唱的道歌。有一首六字真言歌,音乐家们让他们反复地唱了又唱,男独,女独,男女声合唱,歌词就只是那六个著名的音节,曲调却抑抑扬扬,苍苍茫茫,辽辽远远的无休无止——嗡——嘛——呢——呗——咪——哞——最令人动心的是后来被作为了片头歌的那一首。桑秋多吉用苍老的约略发沙的嗓音唱出了它,那是沧桑歌吟,是徐徐道来。唱出了山川河流,大地天空,险峻跌宕,富有变化。在音调的极高处,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泛音。这支歌经由现代手法稍事处理就登上了大雅之堂。凡听过的人都说,没有哪个歌唱家唱得过他。
怎么可能唱得过他呢!桑秋多吉与所有歌者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区别是:他用灵魂歌唱。
我们把这支队伍称作朝圣部落。我们渐渐熟悉了一路同行的每一位部落成员。
在最终抵达拉萨的十八人中,有僧人八人,尼姑六人,俗人四人。俗人中包括罗布桑布的母亲,贡觉群培母子,昌都人西热邦久。
最初一同上路的几位老人和孩子,中途搭乘便车走了;上路三个月后曾与囊谦来的七位朝圣者相遇。七人中三人磕头,四人是烧茶侍者。在他们的恳求下,罗布桑布答应同行。但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难题:上路时所带干粮干肉早已用光,靠乞讨度日,而无论人多人少,每一户施主总是布施同量的食物和柴草。所以同行一个月后,只得劝说那七人分头赶路去了。
半年后,昌都四姐弟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是二十八岁的尼姑姐姐嘎羊拉姆,二十七岁的俗人哥哥西热邦久,二十四岁的尼姑妹妹加羊卓玛,二十岁的格龙弟弟嘎玛西珠。他们的家乡在昌都县的妥坝沟,是一个十兄妹的牧民大家庭。除两个姐姐已出嫁外,家中现还有四姐弟主持家政。上一年的秋季,差不多与罗布桑布他们启程的同时,这四姐弟也磕头上了路。从昌都往西磕到类乌齐,在青藏交界的色杂波拉雪山下,一个叫日杂的地方,意外地听说了罗布桑布他们路过此地的消息。久仰罗布桑布的为人,四姐弟加快了进度,星夜兼程,每天磕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早早又上路,直追到初夏六月,在藏北比如县的加休边嘎地方,终于会合。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直到拉萨。
从那时起,这支朝圣部落由四顶白布帐篷组成。中间覆盖着遮阳帘的大些的帐篷,住着罗布桑布的家人和亲戚:父母、表姐尼姑次珍曲珍,小个子僧人多丹,十四岁的外甥,他是入了寺册的小僧人。在最后的两个月中,表弟拉多也从拉萨赶来,志愿做后勤人员。
主帐篷一侧的小帐篷里,住着三位尼姑:才仁、英索母女两个,嘎玛洛萨的表妹、胖尼姑德中俊美。老尼姑才仁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始终穿一件厚重的光板羊皮袍。那皮袍由于年深日久的油垢失去了本色,而随皱褶成了黑又亮的浅浮雕,富有立体感。二十六岁的女儿英索,由于长期患病,双眸无光。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胖尼姑德中俊美,总是红光满面。她是表哥嘎玛洛萨带来的后勤人员,也是部落里的炊事员。她还负责照料罗布桑布。每当他一出现,就立即为他披上棉衣,递上酥油茶。当罗布桑布吃饭时,她就跪在跟前,不停地往主人的茶杯里添茶。
另一侧的两顶小帐篷里,分别住着昌都四姐弟和其余的人。有一天清晨我们到达营地时,老尼才仁正在烧茶,嘎羊拉姆正在诵经,仁钦罗布在被窝里裸露着上半身,正在喝妻子阿旺曲珍递来的酥油茶。仁钦罗布久病不愈,从上路起就肠胃不适,拉了一年的肚子,此刻骨瘦如柴,面无人色。与这一家三口同住一帐的是年轻僧人们:长脸的嘎玛洛萨,高个子江羊文色。
看起来这个部落至少由五个小单元组成。表面上看来是集体行动,实际上每一单元又都是相对独立的,都是磕头人和服侍人员的组合。总计有十一个人是磕头人。按照他们的说法,分工虽有别,功德却相同。总管多丹掌管后勤大权,组织拔寨扎寨、选定营地、化缘乞讨、分配所得粮茶柴。十八人的社会也有等级差别。罗布桑布犹如部落头人。所有人都安于尊卑而毫无怨言。
属龙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过卦。卦辞说,欲平安度过本命年,需北上才玛布寺学经为吉。于是嘎羊拉姆就从师罗布桑布的哥哥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罗布桑布不仅与她有同学之缘,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个弟妹都是磕头的。她耐心地为他们烧茶打点,耐心地为借人弟弟西热邦久洗发编辫。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们一道逐家逐户地化缘。在谈到罗布桑布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向往地倾诉说,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中,罗布桑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有才华的人。他对我们的恩情就像父母之恩那样难以报答。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做;他走到哪里,我们愿意跟他到哪里。她还说,和他朝夕相处,我内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与高贵的他平起平坐呢?但愿与罗布桑布同在一寺院,这是我的终生福分。
两位老人安详地坐在爱子身旁,旷野中小小帐内充溢着温情与和美。这位英俊的儿子保持着他温和的权威,使这个部落散射着仁爱的光辉。说起内部的事情,罗布桑布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以这种艰苦方式去拉萨朝圣为的是净化自身,为世人树一个献身者的榜样。所以内部团结很重要。有过一次,小个子多丹和大个子江羊文色就为磕头和侍者的功德谁大谁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罗布桑布拿这些话开导他俩,他俩就买了肉和茶款待大家,当众发誓表示和好,从此像亲兄弟那样团结。
在一个风雪天里,我们目睹了他们乞讨的情形。站成横列的男子们一手摇鼓,一手执铃,披肩长发与僧裙、铃鼓的流苏在风中翻飞,雪粒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斜斜地倾泻。沉郁苍凉的男声伴随着铃鼓之声在荒野中散播开来,他们唱诵的是名叫“觉”的经文。大意为:为使宇宙众生脱离苦海、幸福安乐,作为传播教义的使者,我正以自己的行为做表率,超越俗念,一心向佛。释迦牟尼等大师未完成的事业,要以我的意志使之完成;对于不懂教法者,要以我之力使之明晰,对于信仰宗教者,要以我之力使之完善。
与他们相遇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算对他们此行动机寻个究竟。我们打开摄像机,请他们对着镜头尽情地说。
罗布桑布目标明确,作为一个藏区的宗教献身者,朝拜圣地拉萨尽情尽理;选择苦行方式,也为了更富有成效地清除今生前世所造的罪孽,去无限地接近最高理想。
江羊文色:六道生灵都如自己的父母,恩情无以报答。愿他们最终都进入佛的怀抱。我今生若不能如愿以偿,但愿来世能进入极乐世界。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仁钦罗布:带着老婆孩子出来朝圣是需要勇气的。我父母已病了九个月。我自己也一直有病。我妻子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很辛苦。但有意义。我今生的父母也一直在为我祈祷。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当过我的父母,但我今世父母对我格外关爱,为我受尽了苦。今生能生于人世,就要珍惜这个人身。来世能否投生世间,我也说不清。但即使生于世间,也难说投生为什么。托尊师恩德,我发愿朝佛,希望因此升到佛国乐上。今生不能遂愿,是我无缘,我会继续努力。佛也是经历了比我们更多更苦的磨难的人,最终才成了佛的。世间有生老病死和各种人类之苦,我愿像三圣僧那样造福雪域众生,使佛法永存。我愿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由我一人承担,我愿自己的所有幸福都与世人分享。
我希望我儿子也能虔诚信佛,并有所作为。一路上他也和我们一样经受了磨难,使他不畏艰难,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从小开始苦行。
嘎玛洛萨:磕长头确实很辛苦,但想到为朝拜佛祖,祈祷佛法永存,法轮常转,一切都没什么。
嘎羊拉姆:来之前我在山洞里修行,动了去拉萨朝圣的念头,请示了尊师普秋多吉,他算了一卦,说无论修行还是朝佛,都是吉祥的。
尼姑次仁:我女儿和他们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母女就都参加了朝圣的队伍。我们磕头朝拜释迦牟尼,是为天下众生都得到佛祖保佑,都享平安快乐。
桑秋多吉:我六十八岁了,不能说是没有罪孽的人。为使众生脱离苦海,一心向佛,就要与人为善,把世人都视同父母。因为你的前世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当过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许多恶的方面,例如偷窃、杀生、妄语等。作为长辈我时常教育晚辈要戒绝这类恶行。
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
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说过几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时机地朝佛一天。
同时我还祈祷毛主席思想永存,祝愿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极乐世界。
我是长者,缺乏文化知识,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有严守教规,同他们一道去朝圣。
罗布桑布这个名字,直译就是“好宝贝”。稍许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名字中所饱含的珍爱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统治直延续到本世纪五十年代。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远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区、那个时代在我的脑海中从未呈现过完整的轮廓,所以我也无从描画它。但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也听说过了的,就是在某一领域的自由奔放。特别是巨属于国王的名门世家的子嗣系统总是主干茁壮,旁枝繁茂。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佐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他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不管喜不喜欢,罗布桑布就这样进行着他的人生;他先是当了道班的临时工。是在林芝到通麦地处藏东的川藏公路上。那一路段以时常出现的大塌方而著名。十八岁那年,哥哥恢复了活佛的地位,接二老还乡,罗布桑布又随父母回到了家乡囊谦的山村。此后的两年里,他无所事事也无所不能。多才多艺的罗布桑布能写会画,能歌善舞,口琴,电子琴,吹奏乐和打击乐;木工、铁匠、雕刻匠;修理钟表和家用电器;还可以当半个医生:朝圣途中带着注射用品,为生病的伙伴打针。由于他的人品和才华,家乡人敬重他,称他为“奇才”。面对终生职业的最终选择,他也许是无可奈何,也许是不假思索地走上了宗教职业者这条道路。这是家乡人观念中的最高选择——这也体现了封闭的社会环境对于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在他的家乡一带,很少听说哪一位体格健全。神智健全的青年男女未为僧尼,至少是在家僧尼。
二十岁的罗布桑布当了僧人。他不是普通僧人,是那类立下深重誓愿的“格龙”——比丘。他所在的教派为藏传佛教噶举派分支主巴噶举。这一教派不重经典,重口传,重修身。格龙非学位,是自我约束严格的一个阶层类别,格外注重心的虔诚。一字不识者也可做格龙,只要他发愿终身恪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寺院依据他的愿望加之对其日常言行的考察即可认定。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中最重要的有五条:不杀生、不饮酒、不妄语、不偷窃、不邪淫。如有违反,不仅前功尽弃,今世再不能当格龙,还较一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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