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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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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有的有营业执照,有的没有。
查古村经商的十几位年轻人每天早出晚归。太阳刚从东面山上升起时就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地出了村,一直骑到拉萨河边。河对岸的牛皮船划过来了,就提了自行车上船。一船坐一二十个人没问题。花六毛钱一次往返,如有自行车也只花一元钱。过了河又骑车到八角街。柳梧乡的势力范围已固定,在北京东路措美林一带(八角街北面)的一条巷子里。其中查古村有二十多人。我们曾跟拍到那儿,拍了一些卖轮胎的。但终于没搞清货源和收入情况,他们能跟我们讲的,肯定只是可以披露的部分,我们也知趣地不再去打听人家的商业秘密。总之乡里在搞全乡年终收入统计时,对这批经商者日收入是按男十元、女五元来计算的。这显然是个保守数字。就这,较之全乡农民人均年收入五百元的水平仍然是可观的。
中午时我们在八角街一个食堂里拍他们吃饭,吃盒饭或套餐。又随他们去游乐点,看望果节另一名骑手拉巴次仁老练地打台球。他们不仅已是城里人打扮,看来也俨然城里人的自我感觉了。
西藏除藏东和川西的康巴人有着深厚的经商传统并长于此道外,腹部地区的百姓们迄今也没能完全改变对于这一行当的偏见。次仁群培这样本分厚道的农民就以勤劳致富为荣,而认为除国营商业外,经商的人投机取巧,还不是你坑我,我坑你。次仁群培的这种道德评判在查古村有一定代表性。康巴人偶尔来村里收购旧瓷器旧卡垫时,村里人大都不欢迎。但是村里有人尤其是他们的子弟也都去经商了,见了世面,拿回了钱,盖了新房,家人穿着也体面,而且国家也不反对,村里的中老年人的态度也就变得踌躇,至少不把经商作为坏事。所以次仁群培也同意女婿随大流去拉萨闯荡一番。
但是,这些新出现的现象对于查古村的古老传统意味着什么呢?
望果节的拍摄令人泄气。我们发现设想中的查古村的岁时祭祀至此不仅虎头蛇尾,简直就难乎为继了。大敬神活动之后,我们又拍了次仁群培家的收割。但遗憾的是,他的妻子、女儿和前来帮工的姑娘们不是害羞就是根本不会唱。见我们急了,次仁群培才唱了一首收割的歌安慰我们——
我们从这里割起,一直割到娘堆雄;
娘堆的大官们呵,这是收割的时候。
收割、运麦、打场时最为精彩的传统仪式全都消失了。
而那些仪式是如此动人,富有人情味和戏剧色彩,那曾一年一度在这片田野中上演的寄托了多少单纯心愿的活剧,如今只能从查古村生长的知识分子群佩先生那儿来转述一二了——民俗学家廖东凡老师已先于我多年从群佩那里得知了这一切,发表于他的《雪域西藏风情录》中,在此我借用其中部分民歌诵词译文——举行开镰仪式那一天,走向田间的人们身穿节日盛装,尤其讲究必穿新鞋子新衬衣。首先祭把田地中央从春到秋守护了庄稼的白石“阿妈塞多”:在白石旁洒青稞酒和糌粑粉,并点燃桑烟。由村人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擅长辞令的老农,向白石唱诵道:“请吃吧,阿妈塞多,请吃吧,金石头妈妈!今天我们开镰啦。请告知青稞地里的神灵和生命,有头的藏起头,有脚的缩起脚;不藏头,不缩脚,我的右手拿着铁的家什来了,我的左手叉着五个手指来了;到时头挨刀、脚砍断,弄出个牦牛大的伤口我就不管啦!”
又朝庄稼地唱诵道:“田地啊,你有时间等,我没工夫候。在春天和夏天,我们给你吃得不算坏,喝得不算坏,今后还要给你吃得更好,喝得更多,送肥送水,像服侍老爷喝茶喝酒一样勤快!今天我们割青稞,像酒徒喝酒一样彻底,像猎狗捕猎一样凶狂,像爱喝白的人喝酸奶子一样贪婪,像爱喝红的人喝牛血一样玩命!像岩羊跃过山岩,像黑猫跳过水槽,像白马驰过浅滩……”
唱诵完毕,老农这才从腰间取下镰刀,从三个方向各割下一把青稞,捋下籽粒,朝天空、大地、江河抛撒,祭奠三界神只,宣告开镰收割。
收割的季节对于农民来说,自然是最辛苦的季节,所以查古村人的收割歌的歌词中才有此时做悠闲牧女的愿望,才有拿比这还糟糕的事情来宽慰自己。
这是无奈的幽默。然而毕竟是收获季,还有超越于劳累之上的喜悦和感激的更为热烈的情绪弥漫在原野。一人领诵,众人唱和——
得到了!得到了!
从大嘴的天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小嘴的人那里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寒霜底下我们赢得了收成,
从冰雹下面我们赢得了收成……
捡麦穗的日子里是约定俗成的操练圆圈舞“果谐”的时候,由老年人教练青年人。割麦子或者捡麦穗时,谁偶尔捡到一只牛角,他就拥有了一项特权:可以用这只牛角来敲打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于是田野上顿时大笑大闹——这里有个典故:藏族人把吝啬的人、暴躁的人都称作“牛角”。
丰收的喜悦的确使人们沉醉,人们就索性假装烂醉如泥:将麦子运往打麦场上的仪式更加具有表演性。人们拿青稞麦秆扎成一个草人——草人和白石是同一神灵的象征物,从土地妈妈变而为丰收女神——假装酒醉的汉子蹲下身来想要背起她,却佯装背不动。
于是一旁便有人代女神训导人们。
夏季的时候我睡在雨地里,
冬季的时候我睡在雪地里,
正因如此庄稼才获得丰收,
你们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理所当然地,田野上一片响应:
“感谢啦感谢啦!”“对不起啊对不起!”
草人妈妈这才不情愿地让人背起,背到麦场上。一直等到打场结束,才又以彩绸缠裹被请到粮仓里被继续供奉。
至于如今麦场上的冷落,并不完全归咎于人们疏于传统,它还与另一传统的消失有关:农牧之间的盐粮交换。从前每当秋收之际,藏北成群结队的牧民赶着一群群牦牛,驮着春夏时节从北部无人区取来的盐,浩浩荡荡来农区换盐。按照惯例,牧民把牦牛群赶上铺着秆穗的场地,踩场。麦秆翻上两翻后,主人家捧来了吉祥五谷斗,在牦牛角上抹酥油,往牛嘴里喂青稞,敬酒。赶着牛群顺转三圈,逆转三圈,使命完成,赶出场外。
最健壮的牦牛头牛是最后被放走的一个。一定要让它在场地上拉一泡牛粪,这牛粪名为“央党”,就是凝聚了福运之物“央”的吉祥之物。
传统的盐粮交换这些年来渐渐稀少,也许边远地区还残存着,但这一带农区再也不见了。因为过去是相互间各取所需的双向选择,现在没那必要了。我们仍能看到牦牛踩场的新鲜场面,但不再具有隆重热烈的仪式化及其相关的含义了。
有关扬场的歌一样的人格化,一样的动情,那几乎全部是关于风的。例如,“请求从海底起风,让麦粒和麦糠分离”:“风呵,你从哪里来,可受到殷勤款待?”或者是,“左边来的风,右边来的风,四面八方来的风……”还有一首是:
经幡没被风吹动就不动吧,
吹不动经幡的风对扬场无用;
能使秆草和粮食分开的,
是那种刮动林间枝条的小风。
美丽的歌声远去了,消失在拉萨河南岸的山丛中。它只传唱到尊珠旺姆那一代。真令人遗憾——我和查古村的老人们一道惋惜世风之不古。但愿我们的文字记录能够留与后人,就像上古神话,大小雅,乐府。
秋收后的某一天,我们沿查古山谷往上走,去采访本村的几户牧民。那一天我捡到了一枚石片石器。它是用普通的青砾石剥制的,台面明显,辐射纹路清晰。后来经石器专家鉴定认可,说是一枚比较典型的刮削器,并说可以发一条消息了:拉萨河南岸的查古村发现一石器点。
与此相对应的拉萨河北岸近年间发现一新石器时代遗址——曲贡遗址。经科学考察证实了至少在四千年前拉萨河谷就处于农耕时代,并已进入青铜时代。查古村上方干涸的河床、荒芜的滩地,与这枚石器,是否同为那一时代的遗物?
那么,关于金石头妈妈——“阿妈塞多”——“鲁姆嘎姆”的崇拜呢?那些一年四季随农事活动的进行、贯穿青稞生命流程的田野上乐此不疲的祭祀仪式呢?那些犹如《九歌》中所渲染的情景、意境和韵致呢?它们是否曾与已出土的古代物质器具一道生长过呢?
田野上几乎所有祭典所环绕的中心之点,就是那块白色的石头。它被称为金石头妈妈,它名字叫“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这是一种司水司土的女性神只,似乎应该起源于原始宗教时代。在拉萨河谷一带,这是一个士地女神的复数名词。这类神只的事迹已不可考,形象也被抽象为石头。她是庄稼的守护神。但是,假如供奉不周,她将使庄稼歉收。这是西藏所有乡间神的共性。所以人们对于乡土神永远畏大于敬。只不过对鲁姆嘎姆格外感情一些,在我看来。
从群佩老师那儿得知,这一群年老的女神属于龙女墨竹色青那一地下神系统。藏语的“鲁”神时常按其近义给写成龙。由于是地下和水中神的缘故,这类神常以蛇、蛙之类形象出现,加之佛教引进的海底龙王形象,后来就龙蛇不分明。本为蛇女的藏地土著神墨竹色青也被称为龙女,女龙王。
长久以来我就想,拉萨河谷如此悠久的农耕文明中,谁是人类童年时的地母、农神、生殖与丰收之神呢?鲁姆嘎姆——墨竹色青是否这一神族的线索呢?沿这一条依稀线索上溯,能否寻到藏地上古神话、神话人物、神话之源呢?能否经由一些被岁月荡涤过的风化过的残片遗痕,修复一位人首蛇身的犹似古希腊的地母该亚、墨西哥的谷物女神……那样的神物呢?
藏地自原始信仰、古老本教直到现代民间,三分世界的宇宙观根深蒂固。三界统治者其上为念,其中为赞,其下为龙蛇。墨竹色青,墨竹为地名,色青为大而辉煌之意,言其光芒普照世界。古经书《洛却》称,墨竹色青为藏地宝物之主,位居世界北部八大龙神之首。
墨竹色青的家乡在拉萨东方的墨竹工卡深山峡谷中,群山环绕的色青朗措是她的神湖。墨竹工卡一带有关她的民间传说至今犹多,并且时常有人声称邂逅过她。但一般说来,男子遇见她并非吉兆:他将会得一种名为“龙”病的皮肤病,作为对他非分之想的报应;而女子遇见她则会变得美丽。因为墨竹色青通常化身为美貌女子。西藏人夸奖某女孩漂亮,就说像龙女一样。
以上是一种说法,另一相反的说法是,女神喜欢的是男性,女子见了她,才得皮肤病或是红眼病。
我们一度离开了查古村,往东去寻访墨竹色青。徒步翻山越岭一直到达她的居处色青朗措(也称墨竹措钦,措钦,大湖)。这一个细雨乘靠的夏日,我们位立在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灌木丛生的山顶,遥望雨雾迷蒙的谷底湖面,期待着奇迹发生。但是没有。向导,日多乡乡长达娃次仁和波多老人,琐琐碎碎地介绍了与我们的主旨不相干的几点。旧政府时代,每年藏历四月十五日,藏政府都要派僧人来举行隆重的祭湖活动,在湖边煨桑念经,向湖中投放盛着宝物的宝瓶,以祈求年内风调雨顺。据说,后来每一达赖喇嘛转世灵童坐床后,都要来此朝拜一回,至今湖边还可看到达赖喇嘛的宝座遗址。另外,向导们还列举了墨竹色青历史上的一段重要交往,是与高僧莲花生、藏王赤松德赞的一段冲突和友情。他们回顾说,这几位重要人物的友情不仅使世界平安,还使墨竹色青口吐黄金装饰了桑耶寺的佛塔和佛像。同时他们还告知我们一个此前闻所未闻的离奇事:墨竹色青的女儿色青小姐,居然是英雄格萨尔的母亲!他们还认真谈到,上年冬季,附近扎西岗地方发现从此湖中流出巨大的冰块,它将流入拉萨河。他们说,这是墨竹色青献给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的酥油。
至于墨竹色青的原始形态和事迹,两位墨竹色青的同乡回说不知。只说日多寺有她的塑像,去看吧,很漂亮。
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爬了很高的山,冒着大雨到了日多寺的龙王殿。规模不大的“鲁康”龙王殿内,居中一男性塑像,斜对着的一侧有一女性塑像。这二尊彩塑的相同处在于,从颈部至头顶,各有七条蛇蜿蜒招摇。向日多寺管理人羊阿老先生问来问去,方知居中者为(佛教)正宗的龙王;在此墨竹色青已退居次要位置,称“鲁姆”龙女。这位舶来的龙王本是佛教中的神只,是佛以愿力幻化而成,居世界中心之海。羊阿特地再三地强调说,龙王是神,“拉”——神;墨竹色青不是神,只是“鲁”,大约近似于精灵吧。
这一地下神系统在远古作为“龙”族曾经十分地兴盛过。藏史载,吐蕃赞普历来娶龙族之女为妻,直至松赞干布的祖父一辈。随着佛教的传入,且势力渐长,作为本土宗教神只的龙族衰落,史书再不见有关王室与龙族的联姻。只在当代经文人整理过的一则民间传说中,描写了墨竹色青与藏王赤松德赞之间缠绵徘侧的爱情故事,情节相似于《白蛇传》:同样固了她的蛇身,被近臣阻止。这是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墨竹色青的唯一的浪漫故事。百姓们解释说,“鲁”很长寿,都是“鲁姆嘎姆”——年老的母龙。
往下的追寻越发诗意匾乏,以至于最终使这一神物迷失于藏传佛教的汪洋大海中。
拉萨布达拉宫背后的龙王潭,中有龙王阁,藏语名为“鲁康”。相传建造布达拉宫时欲从此地取土,掌管土地的龙王不许。五世达赖喇嘛许愿将来为之建一殿作为交换。又有人说它是六世达赖喇嘛为迎请以墨竹色青为首的八龙而建。但该殿主供仍为男性龙王,墨竹色青屈居二层。
一再听说墨竹色青的规范形象在墨竹工卡县的嘎采寺壁画上。我们请小僧引见。乍看那面壁画吃惊不小!眼前的墨竹色青赫然一男身武将。金戈铁马,旌旗铠甲,身后伴随着二位裙据飘飘的婀娜贵妇。我们被小僧确凿地告知:这就是墨竹色青,这就是墨竹色青的二位夫人。小僧未能解除我们的大惑。
时过多日,经百般查询,还是嘎采寺活佛作了明确解答:那是墨竹色青的骑马武相化身;其文相化身才是女性,骑大象。
墨竹色青的传说在墨竹工卡至拉萨一带俯拾即是。但在拉萨地区以外的藏东、藏南、西部则不见经传与口碑。藏北牧区则更无农业水利方面的神只。在工卡地方,有一个接近墨竹色青原型的传说:有一次她变成一条大鱼沿河而下,不小心走岔了道,一直游到拉龙沟名为吉那曲郭家的水磨盘下被卡住了。吉那家父亲捉住了大鱼。鱼说,只要你不伤害我,你要什么都可以。父亲说,别无所求,青稞酒不间断就成。大鱼就立即变出一大坛封了口的酒。嘱说,何时喝放开坛嘴酒便自流,但请不要打开封口。父亲答允,将鱼放回河中。随后果然青稞酒不断。有民谚云:吉那曲郭老不死,一坛水酒喝不干。
青稞酒长流不断,老伴好奇,偷偷打开,哇——满坛子鱼、蛙和蝌蚪。
在直贡堤寺,墨竹色青作为直贡噶举派施主的故事,由于僧人的传播,更加烩炙人口。据说堤寺建寺之初,此山一无水源。墨竹色青知悉后,使山上出现了一百零八个泉眼。僧人们自豪地说,凡直贡噶举派寺院所在之处,水源总是丰富。噶举派祖师之一的罗珠大师的画像,也如龙王一样颈部有七蛇伸展,那是夏季里他在龙域讲经时,龙王怕他炎热,而以蛇作伞的。
作为本土生长的墨竹色青,其命运也同她的本土神只的兄弟姐妹一样:与佛教抗衡失利后,被莲花生大师收服,被佛教进行过彻里彻外的改造,失去了本来面目和纯粹精神——她的远古形态荡然无存。后来居上的佛教犹如铺天盖地的洪流,浸淫此方土地日久,本土古已有之的生物,能不吸收其水分和养分,以至于异化得面目全非?条条江河通大海,在西藏,任何古代文化事物的走向,最终总要步向藏传佛教之海,而你,则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就这样,一个从查古村获知的有兴味的对于一个古老故事和美丽形象的追寻,终于变而为对于文化累积层的不太精彩的揭示,以及对于沿着这一形象演变脉络所透露的藏地精神轨迹的一般探究。我甚至据此可绘一演变图示,如下:
人首蛇身的墨竹色青,(可能的)大地之母,
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司生殖与成长。
在民间,仍掌管土地,财
富,是农业及丰产女神。
形象:白石二相。
在宗教界,成为教派的施主与
护法;宗教神只,兼文武凶善
形象:男身和女身
当然,结局早已脱离初衷,超出我所关怀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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