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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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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山中没有雪峰呢,哪里会有雪水流下;
如果雪水未聚集成湖,用什么去浇灌庄稼。
……
站在右边的雄壮男子,站在左边的美丽姑娘,
会不会唱“拜”都来试一下吧,
会唱的就请响应伴唱,不会的请念六字真言。
女人们唱的叫“谐青”——大歌舞,歌词大意:
太阳从何处升起,太阳自东方升起,
世界的土地河流,是温暖阳光赐予;
月亮从何处升起,月亮白山顶升起,
没有太阳和月亮,世界将暗淡无光;
大鹏从何处飞出,大鹏自上方飞出,
高尚人聚会之处,大鹏从空中掠过。
……
在春耕仪式上象征性地做过犁地撒种的动作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各家户就可以自行安排农事了。顺便收集了几首《耕地歌》,其一为:
公犏牛你不要唱悲伤的歌,
母犏牛正在草地上为你借草。
另一首是:
没想到连桑桑拉姆也会骗人,
跟生了三个孩子的老婆不要说真话。
春耕播种之后,原本有一个极热闹的送肥的工作很仪式化。现在也还送肥,但不再热闹了。主要原因在于从前村里连马车都没有,运输工具是毛驴,为此村人多养毛驴,并且大家都为庄园主干活,集体行动。每五头毛驴为一组,毛驴皆披红挂彩,风光得很。送肥路上,后面一组想要超过前头一组,就会发生愉快的争执,相互间说出一套套挖苦奚落的俏皮话,借以打趣逗乐。奖品“酥油粑”颁发给后来居上者。如今分田到户了,毛驴也少]“,更有人家用手扶拖拉机送肥,仪式就从简。只将白石供奉于肥堆上,为的是取悦于它所象征的土地女神。
查古村严格遵守着的还有两项“小敬神”和“大敬神”的民间宗教仪式。根本意图仍在于祈求庄稼丰收。所敬之神为同一个,或同一群。本村的“域拉”——乡土神有一个长长的名字叫“波钦域拉嘎布察龙丹玛久尼”,含有大和白的意思,十二丹玛(丹玛久尼,地母)是藏区共有的地方护法;另外本地的赞神巴瓦本堆(愤怒七兄弟)也是藏地共有的著名赞神。这两个仪式都须集结起全村人,在东南山谷深处的拉丹地方举行,所有的神灵都聚集在那儿。人们绕村进行时,要分别在九个地方逗留,爆桑和唱歌。据说这些地方是一些小型土地神分而治之的地方。播种后的藏历四月初八日小敬神,含义为对于未来丰收的委托寄存:众位神只呵,拜托您好生看护庄稼,不使灾害降临。收割前的藏历七月初八日的大敬神,则是答谢:众位神扶呵,现在我们将存放于此的丰收取走,感谢您一年中看护庄稼的恩情!另外还有请示收割的意思,此前是严禁动镰收割的。
此外,查古村的大型节日还有“却果节”和“望果节”。不知道自古以来是否如此,总之我见每一节日中的大型歌舞内容都是上述的“拜”和“谐青”。同时我还发现,在这一歌舞队列中,中老年人表现得格外认真卖力,年轻人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根本不会唱,打听起来,老年人就说,“现在的年轻人呵……”
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春耕仪式上的女声组领唱者是一位白发老人,她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将她单独请来,她就热心地为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随即,我们决定采访并跟拍她的家庭,——尊珠旺姆,我们就这样踏进她的家门,参与了这一家的生活,共同了忧喜。深秋时节我们分手时,老人动情地说,到死以前我们都是好朋友。
尊珠旺姆七十八岁了,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大儿子次仁群培入赘在本村西头波旺堆家,尊珠旺姆和二儿子住村东头。二儿媳妇进了门,婆媳难处,生了气的尊珠旺姆索性就搬到亲家定居。
“我患有关节炎,眼睛不好使。年轻时当牧民,关节出了毛病;宰牛时血溅到眼里,伤了眼睛。”——九十多岁的波旺堆老态龙钟,行动不便。平时在院子里守家,也做些捻毛线编绳、拍牛粪饼一类的家务活。他编结的毛料的绳子带子图案讲究,他住的小房子里琳琅满目地挂满了黑白线团和各种绳索轭套。他在编绳时的神态格外专注,就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种情景。我们的翻译德珍问他,波啦,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了许多时代,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吗?
老人拿浑浊的眼光瞅着我们,拿混饨的嗓音说话了:我的家族是个长寿家族呵,我确实经历过许多时代呵,十三岁那年随主人到过康区,那个时候不收藏币,只收银币。我和一个赶牛的佣人去酒馆,从早晨一直喝到晚上,只用了一枚银币的角——是用剪刀剪下的一角。那个赶牛佣人喝得烂醉,四个人把他抬回去。第二天,那人吐血,死了。说是肝脏喝坏了……当时我是功德林的牧民,从康区回来以后又继续放牛。挨过打,坐过牢……从前的生活,能吃上糌粑的没几家,乌拉差役又多。我们时常讨饭吃,时常买些(供过神佛的)多玛来吃……过去住的像牛圈,现在住新房,所有人都幸福多啦……
波旺堆发起脾气的时候才令人想到当年那条牧民大汉的威风。他对被认为不争气的外孙女婿边巴发脾气。
波旺堆的独女德青卓嘎的个性色彩也很鲜明。干练精明,从事家庭的对外商务和社交,时常乘坐牛皮船去拉萨出售自家出产的桃子、苹果和其它农副产品,去罗布林卡旁边的甲措村走亲家,看望嫁给汽车司机的大女儿巴桑德吉。也时常与我们摄制组交涉,请求给予误工补贴之类,拿得起放得下,完全不是尊珠旺姆和次仁群培母子的风格。
德青卓嘎身边还有一子一女。十五岁的儿子扎西因为耳聋退了学,在家放羊;十九岁的二女儿德吉群宗已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们就一直没见到这位小母亲有过笑容。不仅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还经常觉得她怒气冲冲。她用愤怒掩饰被遗弃感。就因她去拉萨经商的丈夫边巴一去不回。
次仁群培虽然是入赘到波旺堆家的女婿,但是个名副其实的一家之长。“我是这个家的房柱子。”他含笑说。又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十七亩地,多种冬麦,年产八千四百斤,除按乡里规定每亩以与市场相当的价格向国家出售五十斤外,其余全部自用。农活当然全由父女俩来干,农忙时可以请亲友帮忙。女婿边巴是德庆地方牧民出身,又当过几年兵,不谙农事,本来就不指望他。他又带我们看他家的水磨房。全村共有七座水磨房,包产到户时分到个人家,通常秋季赶着毛驴来磨糌粑的多。这儿的工作一般也由次仁群培来照应,年收入大约在三四百元。六年前堆龙德庆县政府无偿向农民提供桃树苗,家院里围了果园,种下四十棵桃树,不几年结了果。有拳头样大,味道好极,去年就卖了五百多元哪。另有十多棵苹果树,年年结果,味道也甜。家中还有五十只羊,四头奶牛一头犏牛一头牦牛和一头黄牛。除了格外操劳些,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口之家也算宽裕的了。
四十六岁的次仁群培憨厚朴实,心平气和,相处很久,从未为难过我们。一个传统好农民的形象。问他家中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吗,回答说,别的没什么,只担心二老年事已高,唯恐他们离开我们。问将来谁能接替他担任家主,他想了想说,本来想把这个家交给女婿边巴来继承的,看来只能交给儿子扎西了。
藏历五月十五日却果节的时候我们去查古村,在“谐青”的队列里没能见到尊珠旺姆。她去了县城女儿巴桑家。巴桑在县小学当教师,女婿在同一所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却果节的仪仗是壮观的,全村人都来了,在村中央大场院里集中,面朝名为“阿妈塞多”的白石,列队唱“拜”和“谐青”,歌词同前。只不过服饰不再统一,穿家常衣服居多,即那种汉式或称西式的上装,把藏装上衣裹束于腰间。
一位老人介绍说,石头又白又亮,放在田里,带来丰收,放在门上,避邪去病。
从前的查古却果,庄园要请来哲蚌寺三十位僧人念经做法事,念大藏经《甘珠尔》和《卓玛般地》——十万度母经。现在这一项被省略了,只请了一位瘦瘦的哲蚌寺还俗僧人阿旺克珠坐在桑烟堆旁念念有词。
老母亲不在,次仁群培他们背上大捆经书参加了按顺时针环绕村庄的游行。我们站在高处久久地守望着,看这支以呜呜作响的海螺开道、身背《甘珠尔》经、手拿达达彩箭的队伍在每一位土地神所在地举行仪式,口中“嗦嗦嗦——”地向神只欢呼致意,香烟缭绕。随后海螺再响起队伍又缓缓前行。参加乡间的这类节庆活动,需要极大的耐心。我经常呆在赛马会之类的场合,一耗几天,功夫已比较深了,但仍时时感到不耐。
波旺堆说,却果的意思是召回青稞地里的“央”。关于央这种吉祥福运之物后文还能谈到。
第二天我们又去查古村,忽然发现整座山谷田野上升起一股股白烟。忙问其故,村人说,每年今日,即藏历五月十六日要在全村的土地上点燃起一百处桑烟。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查古村的田野上生长的并非传统的青稞,而是冬小麦。又忙问其故,村人又说,查古村在坡地高处,缺水。因为缺水,一些地已经荒芜了。从乡政府到查古村,就经过大片不生草木的砂债地。冬小麦是耐旱高产作物,查古村好多年来就多种此物了。
却果节通常在青稞小麦扬花灌浆时进行。下方几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柳梧一带已是葱宠汪洋,而查古村的小麦矮小纤弱。由此可断定这山村并非富饶之地。
再番回查古村一住几天,这会儿尊珠旺姆在家放牛了。我和德珍两个穿过干涸的河滩地,爬上半山腰,四处张望不见老人家,却看到对面山上扎西和几个半大孩子在放羊。我们高声招呼,询问他奶奶的动向。牧羊少年遥指山顶的牛影。不一会儿,尊珠旺姆从我们头顶上方健步走来。
我们就坐在大石头上聊天。按照采访惯例,首先要了解的是此地的传说。例如,村前的六长寿山,每当被雪覆盖的时候,就显现出六种长寿动物的形象,是哪些动物呢?还有,能确切地告诉我们本地保护神的名称和来历吗?
没想到尊珠旺姆笑嘻嘻地,说她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讲这类神话和传说故事。
那就讲讲实在的吧。
那好吧。我就出生在这儿。我的爷爷活到了一百岁。当年功德林的达势仁波钦在拉萨的法会上带他去转“桑”,拉萨人就说,功德林的财产跟藏政府都差不多了,还有这样一个富态的老人,胡子那么白那么长啊。我们村原来是功德林的差巴(佃农),过去每户人家每天出三人给庄园支乌拉差,另外还有一个去送饭的。自家有没有糌粑都得自己带,庄园里不管一滴水。那时我家就靠到山上捡牛粪去拉萨卖,换回一点儿糌粑和多玛。
尊珠旺姆打开一个塑料小水壶,把清茶倒在壶盖里,让我们喝,我们不喝。她就边吃糌粑边喝茶,边随意回答我们的随意提问,过去的事,眼下的事,家里的事,村里年轻人的事,无心地说着,很超脱的样子。村里同代人不多了,老年人和青年们难得说上话。查古村生活舞台上的角色变化了,长寿者不免成了局外人。
说话时,天上骤然落雨。急寻一处断崖遮挡半边身子。尊珠旺姆对各种天气都习已为常,从不带任何雨具。
开朗的尊珠旺姆年轻时一定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廖东凡老师二三十年前就认识她。那时,尊珠旺姆在村里很活跃,喜欢讲白求恩之类的新故事,很愿意接受新思想。现在人老了,别无它求,就恬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清晨,在自家小经堂里念经磕头,空闲时就去村前的玛尼拉康转经。望果节前一天,我们在玛尼拉康前的庄稼地里拦住她,录她的劳动歌。
收割的歌之——
你把麦子的根,给我露出来……
收割的歌之二——
秋收大忙之时,让我变成牧女;
收割季节一过,让我再作农妇。
收割的歌之三(一人领唱,众人和声)——
这个劳动算什么,看你能否想得开;
反复思忖细考虑,未卜灾祸比这还要坏。
打场的歌——
请求从海底起风,把麦子和麦糠分离。
又说,过去的酒歌好听现在的不怎么样;现在要是有酒的话,我可以再唱很多。唱一支酒歌吧——
夏天盛开着邦金梅朵,欢乐的人们在此相聚,
新酿的青稞酒格外清香。邦金梅朵啦。
我们把录下的歌播放给她听,老太太真高兴,眉头舒展,满脸皱纹更加深刻,格外心满意足:“俗话说,一生的幸福也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人生应尽享欢乐,哪怕欢乐只有一小时。也是神佛的恩赐,是自己的造化。”
尊珠旺姆总是把细而灰白的辫子缠在灰黑的包头巾外面。那一天她倚坐在田埂上,有一些陶醉了。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央求我们说,“你们把我带到拉萨去好吗?我可以给你们烧茶——不要工钱,给些吃的穿的就成。我儿子都老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你们,可能不愿带我走吧?”
西藏农区的望果节是仅次于藏历年的盛大节日。作为庄园所在地的查古村从前尤其如此。那时由庄园组织,选上十五至十八岁的两名同属相的少年男女,身穿古装,作男女英雄;选两位男子穿白袍挎长刀举战旗;雄赳赳八匹马的仪仗;全村人出动,在上方林卡里搭帐篷,赛马,射箭,通宵达旦地歌舞欢庆,连同取回丰收、答谢神灵的“拉木钦”大敬神的活动一起,整整要娱乐七天。查古村已多年未进行往年的规范仪式了,近年来村中老人一直想恢复,乡里不太同意,要求全乡集中一起过;再说重新制作那些格外讲究的服装道具开支也很大,加之村人并不齐心,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对恢复传统无动于衷。
所以今年查古村的望果节就有些煞风景。在柳梧乡三个村共同议定的日子里,先要求以村为单位骑马转田,下午再集中在乡驻地赛马射箭。但眼下的查古村连一匹马都没了。公社化时本来有的,包产到户后分到各家,因为有了机械化,各家的马留了无用,又都卖了。只好花七十元钱在本县很远的朗色村雇了三匹马。一大早,朗色村的人就用汽车把马送了来,查古村的人打扮这三匹马足足用了两小时。村中成年人次仁群培他们都在民办小学教师、今年的骑手之一的土登次仁家里帮忙。打扮了马又打扮了人。骑手由全村三个小组各选派一人。三位青年都是古代骑手装扮,大黄大紫的缎袍,大红流苏的阔边武士帽。三匹棕红灰白的马被众多的手侍弄,马鬃被向右面梳成一根根细辫,用好几种颜色的绸布条扎起;马尾巴用红绸严密缠裹后又覆盖上一长条五色布缝制的尾饰,马鞍垫则是簇新的色彩斑斓的毛织品,马和人不胜繁琐和艳丽之至。
三位小伙子一跨上马,摄像师孙亮的镜头还没跟上,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好一会才在远处麦田里望到他们擎的旗子。跟村人央求说重来一回吧,我们好好地拍一下。村人说怕把马累着了,孙亮只好草草收场。查古村的望果也告结束。
下午我们开车去乡驻地参加望果聚会,也请尊珠旺姆上车。波旺堆守家,其余家人都步行了去。百姓们永远都喜爱这类节日聚会,永远喜欢赛马射箭,外来的城市人就难耐那整天曝晒的烈日和赛场上缓慢的节奏。
查古村自然又是倾村而出,都穿戴得焕然一新。在拉萨做小生意的巴桑次仁的两个双胞胎,五六岁的男孩们,穿上了时髦的牛仔背带裤,神气得很。两张小脸居然洗得白净。前几天我见到他俩时,还见他们脏兮兮的,而且脏得奇怪:就像水墨写意。他俩的奶奶解释说,小孩吃了糖,糊了满脸,小猫就来舔,就成了这样子。见我们发笑,他奶奶又补充说,小孩们时常跟狗睡在一起呢。
望果节这天,查古村的商人们都没再去拉萨做生意,和家人一起来过节了。只有次仁群培的女婿边巴没回来,岂止不回,两三个月连个口信都没捎回一个。一起做生意的同村人也都说在拉萨没见到他——其实他们大约知道,不肯说罢了。
查古村素无经商传统,村里年轻人经商始于八十年代初,据说由一个契机而引发:其时汉族干部大批内调,突然间有大宗旧家具旧物品要处理,就开创了一个旧货市场,也吸引了一批农民在这一市场中就业。包括查古村在内的柳梧乡因其地理原因,最早闻风而动,进行这类物品的收购和转手倒卖。据说这一行当后来完善成为一个严密的组织和网络。当然生意范围不止如此,后来又添加了汽车零配件及日用副食品等等,说是什么赚钱就搞什么。整个柳梧乡大约八十多人从事这一职业,有的有营业执照,有的没有。
查古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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