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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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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一片闪亮,正午一片紫光……”
  “哪儿我能找到我的灵魂,那颗四叶草宝石啊……”
  只要瞄上那么一眼,我就觉得走火入魔,魂飞天外。所以我绝不能读诗。做诗人于我来说过于奢侈,过于的贵族。有那么多切近的现实人生问题要思虑,并为民生所系,如何去写疯狂的石榴树,如何去画疯狂的向日葵?如果一颗诗星不幸殒落,那可不是个人悲剧。两年来,我仰望的是那些文化巨人,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在北京大学的两年中,如学童一般认真听取那些历史、哲学、文化史的课程,寻找思想武器,寻找何以不如人的因由所在。当然这寻找是持久的,具体的,并且广阔深入的。于是我在三十五岁的年纪学起英语,我想使后半生改弦更辙,便把所有可能干扰这一走向的统统锁进心底——诗是首要的牺牲。
  然而,在这怦然一动中,诗心破门而出。就为这刹那的感动、长久的感动、深广的感动,该以冈仁波钦为背景为线索,写一部长长的史诗,献给我的艺术、哲学、历史和宗教。不是现在写,不是近期的将来。待到能够到达的最高境界时,待到能够以诗表达这种境界时。
  要是听到鸟鸣就动心,看见小草也感慨,望着道班工人懒散的工作也忍不住想说声谢谢,注目于晨昏月光星汉就难以自持,感受一点温情就想回应,看过草原上的白云也觉得不虚此生……就凭这样子,我当什么学者呢!
  我之不能做学者,全在于我的不经意,不细致,对于现实具体人事。正如我只能承接和享受阳光,而忽略太阳本身一样。我不耐烦留心他们日常起居中的一切细节,他们的分工及操作过程,我关注是在其上的精神和意味。这些精神和意味由繁琐的日常生活发散弥漫开来,超越了现实。
  那是文学。那是诗。那是在冈仁波钦山下的顿悟和重新获得。
  自然的变化数以亿万年计,留给地球一个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人类从冥冥中走来只有暂短片刻,却创造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人文世界。纵使诗人之心不可雕为学者之心,但我想无限接近这些自然、人文学科。它们是我的文思的最坚固最广大的背景和基石。
  转经路上,时而迎面碰到按逆时针方向转神山的本教徒。其中还有一对老迈的夫妻。每回碰到,都注意询问一下从哪里来的?被问者总是友善地回答,是从贡布(林芝地区)来的;是从了青来的;是从巴青来的。总之没有阿里本地来的。在本教发源地的阿里现仅存一座本教寺一位本教活佛丹增旺扎,不多的信徒不是投奔他的教义而是信赖他高明的医术。在冈仁波钦这座原本本教大神山之侧的一座黑色小山,是本教之山,当初米拉日巴斗法获胜后应小本波请求赠送的。好在多神教的各宗教间并非如唯一神教那样排斥异端。在西藏、在国内、在印度尼泊尔,相互间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宽容。在法定印度教为国教的尼泊尔,许多人通常祭拜过印度教寺庙后,又去顶礼佛院。
  一路迤逦高高低低的玛尼堆,客观地成为路标。尊麻丛青翠招摇。只背了一个相机包的我轻松地行进,不与任何人为伍。偶尔坐在山涧石崖上休息,殷切地注视对面山崖那一线飞瀑,它飘飞如雾,它就这样岁岁年年。云遮雾障,不见神山。近旁棕色山峦钢铁一样沉默无语,我没带那个记录神山一应传说圣迹的本子,不打算核实沿途那些穿凿附会的典故,不朝拜圣迹,这是一个纯粹的感受空间,是心灵圣地。
  南希的情况不佳,她新近感冒了。忠实的扎呷不离左右,随时背上她脱下的棉衣,又随时为她披上棉衣。杨成不当车夫,独自跑在最前边。次丹多吉和韩兴刚两个自有其秘密,不放过沿途每座寺庙。小杨则因与小伙子们发生了些纠葛,赌气临时寻了一位憨厚的南方(浙江?)青年为伴。走兴正浓时,次、韩二位叉腰挡在路旁,说现在就改道,过河,去招待所住宿。用手指指西北方,一排石头屋。余者哗然高声叫嚷不累不累,真扫兴!次、韩分辩说,马上就要上一大坂,翻卓玛拉山,极难走,直到转山结束也没有第二个招待所啦,过了这村,没那店啦。我和杨成、小杨死活要走。南希说话了,她说她需要休息。
  招待所一排数间平顶小房,位于直热布寺庙之下。当初果藏巴开辟转经路,行至此处,发现一头雌性野牦牛。这野牛是森东玛(狮头空行母)的化身。果藏已明白这是引导者,便随它前行。走至一山时,野牛不见了,只见到一牦牛蹄痕(至今犹在)。果藏巴进得洞来,嫌洞太矮了吧,拿头顶了一下,留下头印(至今犹在)。果藏巴在此修行九年九月零九天,放帽子的地方留下了帽子印(至今犹在)。直热布——母牦牛角洞。我们就去直热布寺内朝圣,这个寺的简陋殿堂形同虚设,圣地是其中的直热布修行洞。此处僧人所介绍的是神母牦牛以角抵洞(而非果藏巴以头顶洞),我们果然看到了洞顶留一长长弯弯的痕迹。洞内供有果藏巴的小小塑像,是慈眉善目白面佛像。而供台上则有不知何人所献的足有一米多长的牦牛弯角。单个的一米多长,不知那牦牛有多么硕大呢!
  韩兴刚兴奋癫狂。前一次他来转神山时艰难备至,尤为惨痛的是车行至神山背后的大水中,被急流冲翻,险些丧生:车在水中浸泡了七天才被人救起;他在那七天中饥寒交迫。所幸那一次转山,当夜也宿在此地,在风雨声中他居然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梦见身处一金碧辉煌的佛殿,有多得数不清的金光闪闪的众佛分列两侧。正疑惧间,位居其中的主佛面向他开口清清楚楚地说道:萨朱觉!自此,韩兴刚如获真谛,又如入迷津,逢人便请问这三个音节是藏语、是梵语还是汉语,是什么意思?当然,没人能解答。与次丹多吉初次相逢但一见如故,又听次丹多吉念一口好经——次丹多吉念经声音、感觉之纯正之浑厚,连专职喇嘛也惊诧——又听说次丹多吉五年西藏大学藏文系接触了许多宗教经典根基不浅,早在扎达时就迫不及待地将此梦抖落开来。次丹多吉听罢大惊:韩做梦处正是传说中的千佛殿呀‘然后眼睛眨都不眨一本正经地说:“萨,是萨迦寺的萨,朱是帕木朱巴的朱,觉在藏语是佛之意,在汉语里是觉悟之意。佛的旨意暗示你与苦修之道有缘。今后你要走精勤苦修之路,方成正果。”那时我正在一旁,听了这一牵强附会之说,笑破了肚子。韩兴刚却钦敬复加惶恐地请教具体之法,鼓励得次丹多吉越发信口开河。自此他们逢洞便钻便拜。之所以坚持下榻此处,也是他俩早已密谋过的:朝拜果藏巴——米拉日巴修行地是其主要目的。
  真是无巧不成书。韩兴刚在此地所做佛殿众佛之梦,正应了一个传说:果藏巴为此地看风水,只见天呈八瓣莲花,地呈八宝吉祥,背后是千佛神殿,前面的三座深色山分别为三估主的文殊、观音和金刚手。
  心诚则灵。信则灵。吉兆对于小韩来说多多的有。小韩激动地告诉我,刚才去山上那座庙,顺便向喇嘛们提起他为今年春天刚降生的宝贝儿子所取的没意义的名字,叫加太。寺里的老喇嘛听后答曰“有意思”:今年是大吉之年,马年。又是铁马年。铁和马在一起上上大吉。藏语的“铁马”正接近加太此音。小韩听罢惊喜得险些昏厥过去。
  还没完呢,我们在这简陋的房间用简陋的晚餐时,来了两个抱孩子的藏族妇女。小韩热心地为她们倒茶,递食物,关心备至。吃完了,喝完了,一妇女从袍襟某处摸索出一镜头盖,递到小韩手上,说是刚才在河边捡到的,四望无人,但一想就觉得应该是这位身穿红蓝尼龙绸、长着大胡子的人的。
  小韩惊异不止,连称“缘分”。
  大家格外开心,独有南希一人不乐。脱离了虽然时常争执吵架的格勒的监护,南希感到孤独。尤其令她愤怒的是,她所喜爱的做甜茶的印度黄糖和奶粉忙乱中居然没带上。连说酥油没有,奶粉没有,肉也没有。方便面?没营养!肉罐头?不吃!“你们自己喜欢吃的都带来了啊!”一赌气,拿着次丹多吉在普兰桥头市场为她买的带皮花生坐在门口顾自吃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觉得这位美国学者真正是放下了架子,向我们这群年轻于她的人们撒起娇来。趁她听不懂,大骂美帝国主义、历数美国人的自私、蛮横和霸权之类。随后,杨成教她学汉语,五官。南希就压扁了嗓子大声疾呼:“鼻子!”“眼睛!”“耳朵!”
  于是众人捧腹,眼泪都笑了出来。
  黄昏时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雪。当雨止雪霁,雪水便不紧不慢地从房顶渗漏,小房间里不久就聚起几江水。别无去处,只这一间房。大家比量半天,认为充分利用空间的办法,是南北向作两排睡。但南希看好了北墙一干燥不漏雨处,东西向铺开鸭绒被。大家不免嘀咕。我心里也别扭了一下。但随即想到此前她所受到的美国式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也就坦然。尤其想到她在西方一向的生活方式,能与我等同甘共苦就又心生敬意。南希在美、法、瑞士各有一套住房。其中洛杉矶那套是花园别墅,院内小桥流水。白肤色的南希具有部分犹太血统,先是毕业于美国的大学,后就学于英国东方非洲学院,后于瑞士学了藏语。起初研究尼泊尔,是在尼泊尔被她发现了藏族。就从生物遗传角度研究藏人骨系;从经济、心理等多角度研究藏人婚姻家庭方式。已有多部著作问世。听说现今的美国人中已有二十余万喇嘛教的信徒。南希则是在多年的学术考察中接触到这一宗教的,潜移默化中,南希虔诚起来,她不仅坚持转神山,转山途中,逢圣迹便跪拜,逢寺庙便布施。后来,她还把在玛旁雍措装走的一水壶圣水,带到地球背面的家中,倒进院内水池;归途中在萨迦寺她获得了一根加持过的红布条,数月后在洛杉矶,格勒见她仍系在颈间。
  此前的二百年间,来过神山的西方人大约不下百人,皆为非法入境者。其时西藏在世界地图上尚属空白,而西藏地方政府严禁外人进入,违者驱逐或杀。与南希不同,那些人的功利目的在于:一、为绘制地图、为探测河源、为采集标本的科学考察;二、经商;三、打猎和登山——西方人总是捕食动物一样历史性地扑向自然。在普兰外宾馆寻到一本英文书《神山》,我们央求南希教授拣重要处读来,请格勒老师口译,仅仅几个晚间,我们就弄明白了两个世纪以来,有哪些欧洲人来过神山,来干什么——第一批到达阿里并转了神山的有两人,时间一七一二年。
  一八○八年,有个叫莫尔的人来阿里购买珍贵的羊绒(经克什米尔加工成毛衣每件价值达二百美元)。此人印度人装束。他转过神山,经噶尔昆沙去往拉萨,返回时买下大批羊绒,用山羊作驮畜。行至玛旁雍措时,驮羊死去很多,当他试图去尼泊尔时,被抓获关押。
  一八四六年又有人来到神山,他想追溯象泉河的源头是否在妖湖拉昂措。结果虽各自找到了妖湖和象泉河,但未找到连接处。因为他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被发觉,只能在夜间经过普兰。
  两年后此人的兄弟沿着象泉河进入西藏到达拉昂措。这个人首次发现了神湖玛旁雍措和妖湖拉昂措之间连接的小河。他的另一贡献是在冈仁波钦搜集到大量的花的标本。
  一八六○年,有人携带着船只前往玛旁雍措,但被普兰宗本发现并杀死。
  一八六四年,有五位欧洲人在六十个尼泊尔兵士的保护下顺利越过边境。他们先行探路以便将来在这儿修通公路。宗本惧怕其人多势众,只好放行。这群人去纳木那尼,猎获了大量野羊野牛;随后去了冈仁波钦并杀死许多野兽,然后经普兰返印度。一年后又有两三人来塔尔钦继续行猎。其中一人在玛旁雍措钓鱼。这些人也想寻找象泉河源头但由于对地理学一窍不通未获成功。这样多的人来神山圣湖打猎,宗本很生气,就把其中的一位关进监狱。
  一九○四年,占领了印度的英国人进军拉萨,并在西藏开办了三个市场。其中之一是噶尔雅沙。三位英国人二十五位印度人并四十六匹马一百头牦牛在江孜向阿里进发。他们得到西藏地方政府最大的乌拉牌,沿途可支差。这是一群奇怪的人,因为他们冬天来阿里。他们从事地理工作。去了冈仁波钦、噶尔、古格、陀林,看到了横跨象泉河的英国人造的铁索桥。然后返回印度。
  另有人写了本书《西藏和英国的边境》,是从强巴人(印境内属藏缅语族的群体)那儿学的藏语。与此同时有一法国人试图攀登纳木那尼峰但未成功。
  一九○七年一些贪婪的英国人去了嘎尼玛。因当时他们在噶尔设有办事处可以大量收购羊毛。他们向强巴人索取羊毛作为税收,并怂恿强巴人经商,从印度拿商品换羊毛。
  瑞典的地理学家斯文·赫定,得到了中国的护照所以能去新疆、西藏等亚洲腹地旅行。他仅仅用了八十天就从新疆穿越羌塘到达日喀则。当地藏族同意他经阿里去往拉达克。后来他荣幸地发现了雅鲁藏布江源头,并乘船游了神湖和妖湖。那年正是马年,他转了冈仁波钦神山。然后去狮泉河。他是第一个到达狮泉河源头的人。
  一九二六年,一些登山队来到西藏。其中有一对夫妇转过冈仁波钦。他们的野心很大,企图登上神山。但山壁难行,加之雷鸣电闪非常可怕,未能如愿登顶。
  还有一位欧洲人企图攀登纳木那尼,便把头发涂黑,着印度装束。但他不会讲印地语,晚上到达普兰时假装肚子疼,未被发现。自此他便不讲话,只是经常登山。当地人感到奇怪,以为他是神,并差点儿告诉宗本。后来这人放弃了纳木那尼而去转了神山。恰巧此时阿里最高长官噶尔本也在转山。这位欧洲人最大的问题在于蓝眼睛,幸亏他低下了脑袋,噶尔本只看到他的头发是黑色的……
  《神山》一书提到的来过阿里或转过神山的还有二次大战期间的奥地利的一人,一九三五年来过的著名的意大利藏学家杜齐教授。另外,来过此地的东方人还有一位日本人,自称汉地人,装束成喇嘛,转了冈仁波钦,没碰上麻烦。后来他长期在藏为人治病,写了一本很不错的书《在西藏三年》,最终被发现是日本人而被迫离藏。还有一位印度人,自一九二八年起连续七年每年都来转山朝圣,每次待上几个月,在一九四三年逗留的六个月间,转冈仁波钦二十三圈,转玛旁雍措二十五圈。后写了两本关于神山圣湖的书,对于旅游、朝圣都是极好的参考书……
  同是转神山,东西方人功利目的如此不同,由此可见思想方法、价值观念差别之一斑。在我们这儿,没听说从前有谁关心花的标本、测量湖的深浅。
  在神山脚下度过的这一夜,无分男女,都挤在一间小屋里,连同两位年轻的背夫。鸭绒被下就是赤地,冰冷,坚硬,略得无法人睡。黄昏时那阵风雨雪花,一整夜就从房顶嘀嘀嗒嗒渗入。夜间忽觉肚痛,又千辛万苦小心翼翼从人缝中细寻放脚的地方才走出屋门。又是满天星光。前方三估主的山越发的黑,冈仁波钦峰顶融人星光夜色,只见一段黝黑山体上的层层雪阶。我视力稍差,夜间尤甚。同行者们都说可看到峰顶的。
  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五时,西部天亮得迟,约比北京晚二小时。好不容易敲打起小伙子们,点汽油喷灯烧茶,吃糌粑,背起行囊上路时是七时。仍旧夜色深沉,在星光中行路,手电筒小如萤火,烛照方寸之地。持续着昨日的兴致,又因今早的道路是全程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而格外兴奋。意念单纯,专心致志地赶路,心思也单纯得像个高中生,竟也单纯地联想到此刻不正是人类自古而今发展进步的写照!在暗中摸索道路,跌跌撞撞,所拥有的思想光芒仅及眼前有限的几步。人类仍深深浸没于无边如磐黑夜之中。
  历史曾在为数不多的时代制造了辉煌瞬间,或者说一些人类文化的辉煌瞬间点亮过历史。但在大多数时代光阴中,历史则将漫长暗夜漫不经心地弃置人间。毕竟,那几个燃烧的高光点已永远垂布于人类历史之途。诚如此际的神山圣湖之间,也曾承受过那些金光炫耀的文化光芒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投射。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和古代中国文明的光芒直接间接已及。著称于世的几大古文明纠结于圣灵壮丽的山水之间(我说这是文化纠结,而不再轻易称之为文化中心,文化枢纽),只能被认为这是天地人文毓秀所钟。
  在感觉纵向历史已逝的同时,仿佛又感到历史复又以垂直的、横向的、现实的形态作全方位展布,充塞于空间每一角落。这是我在阿里获取的新的历史观:我们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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