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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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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药。待打来温水,一点点儿地揭开格勒拇指上的纱布,大家倒抽一口凉气:伤口开裂,有炎症迹象。南希当即果断地放弃了先前打算,把我们交给了齐医生。
齐医生细心地一一处理过,笑不得气不得地数落我们,你们怎么净玩这些!他还特意告诉我,如果玻璃再尖锐些,或者再偏上一丁点儿,便是咽喉要害处,那里血管、淋巴结、神经丛密集,会有生命危险的。我并没为这假设后怕,毕竟那玻璃钝了点,也偏下了点——我就时常感到,因车祸致死其实轻而易举,太常见了;同时又时常感到,其实并非轻而易举,太偶然了!
这次小伤,在我的要害部位咽喉下方一厘米处,并非要害的地方,留下一颗红豆大的斑痕,用以纪念阿里。
输了液的次丹多吉立即恢复了精神,达巴兵站的补充真是必需。说起这一路的灾难惊险,小杨就神秘地归结为我们去扎达前山的佛塔捡擦擦和经书的原因,她说,那些擦擦上都附有供献者的某些心愿,外人取走会遭报应的。
早早到达门士。杨成兑现了诺言,请煤矿上的朋友给我们做了一大桌菜。他姐夫不在,去拉萨了。大家饕餮一顿之后,居然还享受上了半口袋新疆苹果。只有南希大不悦,当她得知当晚住招待所,而明天又要去咋达布热寺庙时——这不全是格勒的专断,杨成的车实在需要修理。无奈中,南希只有唠叨抱怨,拿我刚能听懂的英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格勒在美国讲学时,多么温和(作嬉笑状);但在中国,他又多么固执(作严厉状)。我笑说他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南希大加赞同。可惜我的英语、藏语都有限,本来我还想告诉她,他首先是被女人们宠坏了的。他幼年丧父,母亲和姐姐待他如掌上明珠。吃妈妈的奶差不多吃到十岁。去村外,到城里上学,都是妈妈牵着他走路。姐姐至今还疼爱这个小她十多岁的弟弟。最近的差不多二十年来,又是他的妻子,一个世上少见的贤惠女子在宠着他,从读硕士到读博士,宠得他脾气和学识一同见长。加上他那康巴硬汉的血液,他的博学、善意和坚定(也可说是固执)是一道出名的。进一步熟悉起来,便能发现非学者气质的天真、淘气和恶作剧的格勒的另一面。
从牧童到学者,格勒当然与众不同。
门士以南约十公里处的咋达布热寺庙是应该一走的。迄今我仍难以概括出它留给我的特别印象。信徒们之所以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转山,皆因此地是神山冈仁波钦的衣领,“转冈仁波钦不转咋达布热,等于没转冈仁波钦。”在阿里流行的对于该寺的礼赞民歌这样唱道——
“咋热”圣地的头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头用印度“白绣”装饰为好:“咋热”圣地的耳朵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耳朵用小小贝壳装饰为好:“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上百佛珠装饰为好:“咋热”圣地的手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手用小鼓装饰为好:“咋热”圣地的身体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身体用白布装饰为好:“咋热”圣地的脚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脚用白布鞋装饰为好。
咋达布热就这样以阿里人所认为的最吉祥的色彩和物品装扮起来,一副花花哨哨、欢欢喜喜的模样。
咋达布热其实是一座泉华地貌的小山。泉华,即是热泉自地下喷涌经冷却沉淀凝结而成的钙质体,满布蜂洞。山前一座小小的寺庙。据称此地为白度母的领地,莲花生'注'是其护法神。至今尚存莲花生修行洞。当地人说,早在格萨尔时代,这里环境优美,森林密布,是格萨尔的水晶矿,盛产茶色水晶。后来此地被妖女所占,森林迅速消失,变为土山,水晶石亦变为顽石——历来的妖魔都住最荒蛮之地;再好的地方由妖魔占据也会变得荒蛮。
转咋达布热山有内、中、外三条转经道,我们只象征性地转过内圈。之所以被奉为圣地,是因山貌奇特。西藏虽不乏这类溶岩地貌,毕竟少而又少。山体为石灰质已被溶蚀成千孔百洞,山色则五颜六色地胡乱缤纷;有一面山坡下白上红,一排数枚山尖各各自然风化成塔形,被赋予“五百罗汉”之称。山前有一断为两截的黑石,说那是妖女的上身和脑袋,是当年莲花生挥剑砍杀的。细看脖颈间有一孔,据说曾由此处流过很多血。
新恢复的咋达布热寺像一座民居,四四方方,平整的房顶上矗立着一根经幢,“木”字形扯挂着经幡。寺内供着莲花生。我们从管理人手中拿钱买了哈达依次献上。格勒上前请教管理人关于“咋达布热”的藏文拼法,答说不知道。原来这位管理人是个青海来的牧民,不识字。
山脚一侧有依山而设的小小的房小小的门。是多吉帕姆(女性猪头金刚)的修行洞。相传莲花生斩首了妖女,继而又降服了土著神灵多吉帕姆,使之成为佛教保护神,小小的门前有一巨大的泉华石,作为多吉帕姆的生殖器摆放于此供人朝拜,大约是自然形成的,酷似。朝圣者在此处吃点土,可免下地狱之苦并可尽快投胎为人。此物旁边摆放着质地很硬的石头,为男性生殖器形状。黑暗的小房里供着多吉帕姆的石质鼻子。布帐遮挡着其后的修密宗用的洞。管理人说,不让女人看。
这个圣地的闻名四方,还因山旁有一神圣热泉。这座热泉是由众多热气蒸腾的小水泊环绕白色基座的石包泉眼组成的。可以洗澡洗头洗脚,据说有多种疗效。本来有人打算在此建一浴室、疗养院,终因怕破坏了环境(风水)而未建。圣地是有灵性的。当地人说,凡有灾难的年头,例如“文革”期间,寺庙倒了,温泉干了,石包消失了。待到恢复宗教,泉水和石包又都出现啦。
我认真听着各种人所介绍的有关咋达布热的人心虚构的地方史(有一点不是虚构的:原始森林一定存在过,因为门士有煤层)。总觉着此地从寺庙圣迹到各种崇拜物的不同寻常之处。归途上,格勒顺便向他的学生们布置了一个思考题,即“性与宗教”问题。
午饭后从门士出发,当天仍未到达普兰,原因是在神山脚下的旷野上遭遇雷雨。听人说这一带草原有多条小河流,经雨便猛涨,横断多处路面。生怕出事儿,决定住朝圣者的汇聚地——塔尔钦。一听到这决定,南希顾不得体面,大耍起女人的脾气来,脸垮下,嘴嘟起,说了许多不快的话。此时已近黄昏,两台车不由分说地停在招待所门口。南希决定不下车,谁功也不行。招待所一位藏族工作人员按惯例彬彬有礼地来请这位老外下车,站在雨地里恭候,南希仍倔强地用藏语说“我不”!同一层意思,藏语所显示的果决比英语更富有表现力。
但当她得知这儿住有许多朝圣的尼泊尔人并很快打听到她在尼泊尔从事考察的几个村庄都有人在时,大喜过望,一下子就钻进尼泊尔人简陋的布帐篷里,随即率领着一批又一批的当年村民、房东女友介绍给格勒,不无得意之态,怨气顷刻间化为乌有。
塔尔钦是著名的朝圣者的驻地。通常百姓自带帐篷,招待所只接待印度旅游团和国内公职人员。但接待条件差,连漱口水也不易找到。好在我们原本也没指望更好些。也好在我们自己带被窝——在这方面,有关部门如果具有沙特阿拉伯对于穆斯林朝圣地麦加的一半管理意识就足够了。
在塔尔钦,其实见不到冈仁波钦的姿颜,面对着的是远在辽阔大草原那边隐约可见的雄伟的高度为七千七百二十八米的纳木那尼峰。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重返塔尔钦,围绕冈仁波钦五十七公里的转山道走上一圈再细细领略这众神之山。
与冈仁波钦神山齐名的,是玛旁雍措圣湖。这座高原湖面积四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八十七米,最大深度七十七米。若论其大,其深,其(海拔之)高,其美,玛旁雍措脐身于青藏高原的众湖之国中都难称“之最”。唯有其神、其名,使得众湖唯唯退避。它被尊为高原湖泊之国至高至贵的王后。
我们在离开塔尔钦不久后便望见了它!玛旁雍措正如期待中的那样静候于此。彼时所见的天光水色出神入化,仙境不过如此尔尔。幽蓝的湖面碧波轻荡,湖周远山隐约迷茫,悠远的晴空里装帧着多层次的云。最浅表一层的云朵累累,是任意放牧着的灵异们。以蓝色为主旋律的大自然交响乐章,就那样无时无刻不在那里无声地轰响。无论人们是否见过它,见过它而是否想过它,它都在那里不懈怠地轻荡或汹涌,那是整座湖面全部投入的恒久的运动。此刻远在拉萨,我也能感应到那韵律并在心底引起共鸣。
在坚硬干燥的西部西藏,绵软柔润如斯者,少而又少。它以它特有的色彩和物质属性参与着这片被风干了的土地,显示了造化的宽慈与无所不能。
关于玛旁雍措的传说不胜其多。由于它与冈仁波钦一道同为佛教、本教、印度教、耆那教所崇奉,所以每一宗教对于它都有不同的解释,并赋予它不同的功能。在佛教经典中,它被称之为“阿褥达池”:“在瞻部洲之中心、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金沙弥漫。波清如皎镜。八地之菩萨,以愿力故,化其龙王使居之。中有潜宅。出清冷水,给瞻部洲”。(《佛学小辞典》)
在印度,它的名字叫玛那沙罗发尔——玛那沙湖。几千年前它就在印度的古老经典中被赞颂:“凡是身体触到玛那沙罗发尔的土地,或在它的浪潮中沐浴过的人,将走进勃拉马的天堂;谁是饮过它的水的,则将升上湿婆的天宫里,并解脱百次轮回的罪孽;就是负有玛那沙罗发尔之名的畜生都会走进勃拉马天堂的。湖水像明珠似的。没有比得上喜马拉雅的山脉的,因为凯拉斯(冈仁波钦)山和玛那沙罗发尔湖都在喜马拉雅里。正如露水为朝霞所消毁一样,人类的罪孽也就因着喜马拉雅山的瞩望而涤除。”
在印度的许多古典名著中,也屡屡提到这座湖。著名的抒情长诗《云使》(公元四——五世纪,迹梨陀娑著)就有这样的诗句:
(天鹅之群)赶往玛那沙湖,一路以莲芽为食品。
饮一饮生长金莲花的玛那沙湖水……
印度人认为这里是天鹅之王的住处。
在西藏,此湖古名为“玛垂措”。因为湖内居住着广财龙王,遂以龙王之名“玛垂”命名。后来佛教战胜了本教,更名为“玛旁雍措”,意即“永恒不败之湖”。另译为“玛法木措”。
曲尼多吉所著《玛旁雍措概说》中依据藏传佛教噶举派的观点介绍了湖的形成:玛旁雍措诞生之先,曾有一个心如菩萨一样慈悲的国王木崩,在去往丛林的路上看到了人们生老病死的苦状,便询问他的老师昌塞退波:这些痛苦难道应该属于贤明君子吗?老师回答:这些痛苦归于所有众生。国王便请教解除痛苦的办法。老师说,唯有布施。于是国王令人修了许多房子并邀集了所有贫苦受难者提供为期十二年的温饱。于是地面上烧饭的灶坑越挖越多,倒出的淘米水越聚越多,十二年后变成了大湖。湖边有一棵树,树名“赞木直下”,果实有陶罐那么大。有一天果实落在湖中,发出“赞木”声响,由于水和树的作用,落入水中的果实变成了金子。玛旁雍措有四条浴池口,东口有五种沙子,南口有五种香草,西口有五种碱料,北口是五种彩石。沿湖周围建有八座寺庙。每座寺庙各有来历……
距今八十多年前的一九○七年的七、八月间,瑞典探测家斯文·赫定来到玛旁雍措,着手探测它的面积、水深及与某些河流的关系。他在此住了一个月,走遍了这八座寺庙。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记录了他的工作,也记载了这类见闻,他描述了寺中僧人:刺尔吉比(恰吉寺?)庙只有一个孤独的喇嘛,当他早晚敲大钟时,听见钟声的只有他一人。钟声铸有六字真言随着声波将其奥秘传布到整个圣湖。在丘寺(齐吾寺),十二岁的真挚而忧郁的少年活佛,过腻了单调生活,想要陪赫定出游山里,启程时却又缺乏勇气了。
斯文·赫定于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夜间划船到玛旁雍措湖心工作,看了月夜又欣赏了日出,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其后再次的湖面测量时,突然遇到飓风。惊涛骇浪中,小船被抛上抛下像枚核桃壳一样。斯文·赫定的旅行和事业总是充满了艰辛危险。在那曲地区旅行时,我就关注他的行踪;而今我到了阿里,也处处与他所记述的相印证。为此,我在赞颂自己善良、温和的同胞的同时,也不得不钦敬那些为了事业甘愿吃苦冒险的西方人。我所看到的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考队的专著《西藏地貌》等大书中,还多处沿用了斯文·赫定当年的测量数据。
与玛旁雍措神湖相邻的是拉昂措鬼湖。前者为淡水湖,后者为微咸水湖。不知为何将同样美丽的拉昂措打入另册,大约出于湖水人畜不能饮用的实用心理;最根本的也许源于古老的二元思想。去普兰必得沿鬼湖岸走上老半天。此湖因其命定的厄运显得荒寂冷落,人们对鬼湖的过失总是耿耿于怀,斯文·赫定就记述了他的上一个冬天,有五个人横穿结冰的湖面时,冰破裂,五个人一齐淹死的情况。在普兰的老贡嘎也谈到,当年他表哥赶着牛走在鬼湖冰面上,掉进冰窟三头牦牛和一顶帐篷。
其实神湖鬼湖原本一湖,由于气候变化湖泊退缩才一分为二。百姓们至今还说两湖底是相通的。同时神湖、鬼湖之间有一河槽,神湖之水可沿河槽流进鬼湖中。百姓说,如果随水流入了金色鱼和蓝色鱼,鬼湖的水就可以饮用了。
斯文·赫定特意考察过这条河道,证明在雨水较大的年份,神湖之水会沿着这河道流入鬼湖,虽然他此次与下一次(一九○八年)的两次考察都只见干涸的河槽。
这条河槽就在齐吾寺附近。我们先就把车停在距寺庙不远的地方,准备生火烧茶吃早点,南希他们带上哈达朝拜寺庙。听说现今齐吾寺僧尼同寺。还听说那里有被称之为寺宝的稀罕之物,大约是彩石、沙子之类,可惜我们顾不得观赏,要去圣湖取水。但这湖岸水浅,无法取出水来,只得将车开到名叫“才”的地方。那里砾石铺于水下,湖水清清。
用小小的塑料酥油桶打了茶。圣水将洗净我们今生罪孽了吧!一台东风车开了过来,敞篷车厢里盛满去神山朝圣归来的普兰的百姓们。他们下车,各自举行祭拜仪式,喝湖水,洗脸。不似印度人洗沐得彻底:印度人总是穿得极单薄,妇女则披着纱丽就全身浸入水中,如在恒河里一样。印度教是极其重仪式重偶像崇拜的宗教。一位印度香客告诉我们圣湖的来历:印度人祭拜凯拉斯(冈仁波钦)而缺乏净水时,创造之神便用意念制造了这座圣湖。
我们在湖畔耽搁了很久。在这样壮伟美丽的湖边,无论做着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一样的美好。回想起在那曲时,在那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北方高原,总那么处处发现处处惊喜。这种发现和惊喜充斥了一整本《藏北游历》。而此刻的我,面对最该动心动容的圣湖景致,倒是分外的宁静,静若止水。只感到内心融融着空前的安然信然恬然适然。如果不是自己已进入了某种境界,就只能这样认为了:较之那曲,此前我把阿里设想得更为大壮大美;此际,它果然默契一般迎合了我的期待视野!
普兰、普兰,听说了它十几年,总觉着就像童话里的地名,并非真的存在着。现在到了普兰,可就是概括不出它的总体印象。从看它第一眼起直到眼下,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它既不同于西藏其它地方,甚至也不同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应当类似的樟木口岸等地区。而且由于缺乏总体概括,那印象不免破碎片断。我想,一方面可能由于了解它如蜻蜓点水;另一方面,可能归咎于县城建筑的不紧凑:属恒河水系的孔雀河穿城而过,将县城与市场分割,并由于地处河谷,高高低低布满了建筑物,就有零乱感。至今我的脑海中就塞满了有关普兰的这一类断片:一些树,水渠,轰轰响的孔雀河,风蚀的山,山壁间洞穴的黑窟窿,桥头市场上的甘肃商贩,破烂的国际市场,古宫,引超拉姆飞升的阳台,洛桑王子,外宾馆的食堂,朝圣的印度香客,漂亮的印度女郎,乞丐似的尼泊尔人……
只能在描述中使它完整一些了。
总面积为二万多平方公里的普兰,平均海拔四千米(县城三千七百米);而可耕地仅占总面积的百分之零点零二八,即不足万亩。余者尽为山地、荒滩和小片草场。年平均气温零点二摄氏度,年降水量六十至八十毫米。在以干旱著称的阿里高原,普兰当属最为温暖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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