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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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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生产建设兵团?用他自己的话说,参加革命多年,到头来落了个“七0(零)八三(散)的装甲(庄稼)部队”的团长当!幸而,没脱掉军装。当上三团团长后,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这么个团长和“草头王”有什么两样?
    然而,“草头王”却并不那么好当。知识青年,既不同于“一切行动听指挥”的正规部队的战士,也不同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的革命群众。他们到底算什么呢?在他眼中,他们简直是“蝗祸”,是“洪水猛兽”,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瘟疫”!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卷来了。是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一来就声明:“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不错,“最高指示”说他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而且“很有必要”。但实际上,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当前中央路线习,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他们都能侃侃而谈。在这方面,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他们不但了解过去,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他们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连中央首长,他们也敢炮轰,也敢油炸,何况他马崇汉!
    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恰如一个人,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但又被命运所捉弄,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多可悲!
    有时们心自问,他承认,他们中的一些人,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么?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那可没他的干系。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
    他所有郁闷在胸,积压在胸的怨气,怒气,预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他要好好调教“它”,当成一匹牲畜调教。当然,犯不上用鞭子的。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坐得更端正,表情更威严,目光更冷峻,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
    门开处,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鼻青脸肿,浑身灰土,双臂被反绑着。衣领撕掉了,衣扣只剩下了一颗。第二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第三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战士。一个排长两个战士,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都成了狼狈不堪的“俘虏兵”。
    他霍地站了起来!
    跟在三个“俘虏兵”后面走进连部的,是曹铁强。
    “他们,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我反对这样做。他们不听我的阻拦,首先动武。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我自己,明天听从你的发落。”
    曹铁强说完就走
已经走出门外,又转过身,对团长点了一
下头。那意思好象是说:“祝您晚安!”
    …………
    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
    “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 
    “刘迈克在文化大革命中欠了我一笔账,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七言八语,激昂兴奋。
    小瓦匠满面阴云,一言不发,默默叠被子,卷褥子,叠好卷好,用毯子包上,用行李绳捆。
    “你这是干什么?”曹铁强问。
    “干什么?今天的事,全是我惹起来的。马团长能放过我吗?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当二劳改!”
    这话,象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朝大家泼来。
    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说:“你犯什么案了,自首去?你别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男宿舍女宿舍是一栋房子,中间被过道分隔开。这时女知青们也都来了,询问刚才发生的事。
    有人问、有人答的时候,裴晓芸挤到曹铁强跟前,神色慌张地说:“不好了!马团长给团部警卫排打电话,说咱们工程连的男知青聚众闹事,要警卫排立刻派三十个人来,还说,还说……”
    曹铁强追问:“还说什么?” 
    “还说……全副武装,一级战斗准备……”
    “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夜里看麦场,刚才经过连部门口!” 
    身材瘦弱娇小的裴晓芸,替男知青们担惊受怕得瑟瑟发抖。
    沉默。
    各种表情在一张张脸上变化着。每个人都预感到面临着威胁。
    “你们……快躲起来吧!”裴晓芸比谁都焦急不安。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排长曹铁强身上。那些目光是复杂的。
    “躲?……”他被这个字激怒了。这个字从一个姑娘嘴里说出来,而且分明是主要针对他说的,他觉得当众受辱。
    “听着,”他对全排战士说,“事态是我扩大的。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可以预先把我捆起来,等警卫排的人到了,将功折罪!” 
    言词刚烈,语气豪壮。这番话,是从小说里读到过的,还是看了什么电影印象太深记住了,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
    大家被感动了。由感动而敬佩。由敬佩而义愤。由义愤而激发起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情绪。这种情绪抵消了年轻人们本来就易于丧失的理智。而丧失理智有时是件痛快的事。
    “排长你说的算什么话!把我们都看得胆小如鼠吗?!” 
    “警卫排有什么了不起?比这严重的事件我们经历得多了!” 
    “与其在这儿瞎嚷嚷,等着警卫排的人来,象抓犯人似的一个个把我们抓走,莫如跟他们大干一场!” 
    “对!咱们去打他们的埋伏!” 
    于是,在一种“文攻武卫”中培养起来的盲目英雄主义的驱使下,他们匆匆穿好衣服,拥出了大宿舍,各人找到可以当做武器的物件,集合起来,向村外而去。女知青们也不肯错过这一表现英雄主义的机会,纷纷跟了去。只有几个没有去,她们赶紧跑向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报信。
    离连队十几里远的山坡下,他们埋伏在公路两旁的小树林中
    不久,一辆卡车从山路上缓驶下来,工程连的战士齐声呐喊,冲出树林,包围了卡车。车下,铁锨钢叉,横握竖举。棍棒锄头,左右相逼。车上,警卫排的枪口,也指向了工程连的战士们。双方剑拔弓张。
    一触即发的关头,有人策马从山上飞奔而下。
    来人是老政委孙国泰。马头几乎碰上了车头,他才猛勒马嚼,勒得那马竖起前蹄,打了个立桩。
    “给我把枪都放下,奶奶的!”他两眼闪亮,样子十分可怕。警卫排的枪是纷纷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还不服气,说:“我们是奉团长的命令……”
    “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罗嗦,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嘎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
    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谁带的头?” 
    “我。”曹铁强低声回答。
    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牢牢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 
    “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
    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
    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悴火”。经过这次“悴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 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取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么?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
    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
    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
    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
    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待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个哈尔滨的小子三天,叫他终身后悔!
    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
    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
    “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识青年象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呆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
    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
    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象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焦舌燥。
    “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侬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
    “岂有此理!” ,马崇汉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粉碎了。
    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
    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
    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
    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 
    ‘我是马祟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马祟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 就这么两句,口气象“最后通碟”。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嘎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
    “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
    “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
    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
    “好象……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顶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三

    裴晓芸站岗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小时,就该下岗了。
    但她这会儿就已经快被冻僵了。‘
    “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开始在雪地上兜着圈子奔跑。它身上发出的热量结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晓芸把狗唤到身边,弯下腰对它说:“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连队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坑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着我一块儿挨冻呢?啊?”她简直是在哄劝它,象在哄劝一个人。
    “黑豹”瞪着那双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它的眼睛追随着她的目光,也朝连队的方向望去。
    “瞧,最南边那一排灯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头对它说了一句。
    “黑豹”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阵,又开始在雪地上奔跑。
    她望着它,拿它毫无办法地摇摇头。
    月亮好象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寸也没移动。但月面己不那么明净,变得朦胧了。夜空的蓝色加深了。深蓝混和着漆黑。夜空似乎被来自宇宙之外的某种自然力量压低了。
    起风了。这风是突然刮起的,异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横扫过来。她侧转身子,弯下了腰。
    风过之后,四野顿时迷茫了。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着头,略显不安地瞭望着荒原。
    在荒原的尽头,在寒夜神秘而威严的幽远处,一场大暴风雪狰狞地注视着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战士和这只狗。
    然而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威胁。她在瞧着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来到北大荒的?也许因为她是全连姑娘中最其貌不扬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一个大学里的“反动讲师”的女儿?……他不曾注意过她。而她,也从来不敢主动接近他,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因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长。因为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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