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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时，却被告知她不能留下来。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握了握他的手掌，得到他相同的回应。
　　陈青牵住她的手，缓步向苏叶和邱灵消失的方向走去。他感觉得到，她有事未曾向他挑明。几年前在临安的小院中，她对他忽远忽近。而今她看向他的眼神中，常常充满了失去之后重新得到的珍惜。
　　他回首看了看她的侧颜，她的脸上挂着恬然安适的笑容。
　　他从不逼迫她向自己袒露心事。他信任她，愿意给她空间。重要的是，他能从她的眼神与举止中确定她与自己心意一致。
　　他要的是她的现在，要的是她的未来也有他的参与。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吧。
　　水声渐浓。绕过几株参天大树，一片鹅卵石铺就的河滩出现在眼前，河水在河道中缓缓流动，邱灵和苏叶正在河滩上拿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翻来覆去的研究。
　　“在看什么？”白素素问。
　　两颗凑在一起的小脑袋同时抬起来，“这石头上的纹路像个字。”邱灵答。
　　白素素好奇地从他手上接过圆石。这一枚石头为深灰色底，上面的白色花纹纠缠着呈现出草书的“缘”字。
　　“有些意趣，”此时的奇石赏玩正值鼎盛时期，文人雅士莫不追求风雅，收集精巧石头放在案头清供。几年前尚在临安时，她也曾见过几枚，但如此神似汉字的倒是头一回看见。她微微一笑，将石头还给邱灵，“是个‘缘’字，你们且留着吧。”
　　这条河的河滩十分宽广，河流缓慢，河水清澈见底。上游，隐约可见山脉，下游似乎倒是一片平缓。
　　山川之间或秀美或壮丽的景色，他们已经见得多了，于是几人吹叶成舟，顺流而下。
　　半年前，受完罚的苏叶被桐君送到他们面前，自此便开始了与他们一同云游的生活。而在那之前，他们一行三人已经领略过了潮生潮落的大海，枝叶繁茂的森林，奔腾壮观的山川瀑布。
　　因时间充裕，他们每到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便会以法术搭屋建桥，住上一段时间。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待到苏叶来时，他们仍有许多地方尚未去过。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苏叶在船头与邱灵低声交谈，“呐，我说你，你这三年多来可曾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云郎山采药的日子？”
　　“有啊，那时候桐君将我们放在凡间的高山上，还设了结界以防凡人妖精乱闯。我记得那山上的树木茂密，连草也长得比别处茂盛些。山上只有你和我两个，每日采采药，用山上的野果野菜做些零嘴吃，真是好玩又有趣。”邱灵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面带回忆地托着腮看向苏叶，“那时候你用野韭菜做的馅饼真好吃，我一直想问你是跟谁学的——啊疼！”邱灵的回忆终止于苏叶的手指之间。
　　苏叶气哼哼地松开邱灵手臂上的肉，怒道：“你就记得吃！笨蛋！”说着跺了跺脚，见邱灵仍是一脸莫名，补充了一句：“不理你了！”
　　白素素忍着笑，看着苏叶一步一跺脚地走到她身前站住，好笑地摸了摸苏叶气鼓鼓的脸颊。
　　仙界繁忙，苏叶跟在桐君身边除了做药，便是抄医典、看医书。而如苏叶一般尚未脱去童颜的仙灵，也都跟在各路神仙身边学习技艺，甚少有机会聚在一起。苏叶平时跟在桐君身畔，生活虽然充实却也十分孤寂。邱灵算是她成为仙灵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真正可以交流玩耍的伙伴。
　　“邱灵又惹你生气了？”陈青笑道，“他哪里惹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苏叶轻哼了一声，嘟着嘴小声答道：“他就记得吃，我当初跟他说的话他一点也不记得。哼！”
　　“你对他说过什么？”白素素眼底含笑，带着哄小孩的口吻劝道，“时隔许久，他大概是忘了，你提示他一句。”
　　“是呀，你想听什么，我说——”邱灵紧跟而来，他在苏叶身后接话接到一半，看到白素素和陈青脸上不赞同的神色，立刻住了嘴，想了想才道：“咱们那一个多月说了许多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句，你就提醒我一下吧。”说着扯了扯她的袖子，讨好道，“别生气了。”
　　苏叶脸色稍霁，闷声闷气地哼道：“我教你的修行心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我背给你听，”邱灵点头如啄米，为表自己所言不虚，一口气背了一长串口诀出来。
　　苏叶表情随着邱灵的背诵逐渐松动，“那——你可有按照我说的法子修习？”邱灵刚刚背完，她就回头问道。
　　“有啊，你没来之前我常常照着你说的法子来练。”邱灵忽然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过你来了之后就顾不上了……”
　　“好吧，算你重信守诺。”苏叶嘻嘻一笑。
　　早在云郎山上时，她就与邱灵说好，只要他肯认真修炼，待他换得仙身之后她就去求师父将他收在门下，教授他仙家行医制药的本领。到时候，邱灵能便得偿所愿的学到他想学的技艺。而她也不必每日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苏叶半眯着眼将满脸单纯的邱灵上下审视了一番，笑眯眯地拖着他站回船头，给他描述仙界的种种美好去了。
　　——美好是美好，是不是能享受到她可不打包票。
　　望着邱灵和苏叶的背影，陈青再次将白素素的手包进了自己的手掌，又觑着前面那两只忙着说话，没工夫回头看他们，偷偷在白素素的发上印下一吻。
　　白素素抬头看了看他，又瞟了船头一眼，才转回头来对他展颜一笑。
　　陈青轻轻一叹，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停留了片刻。
　　她精通人间的规则，有时也会有意无意的用凡人的行事准则要求自己。她不喜欢在旁人面前表露情绪，也不习惯在人前与他表现得过于亲昵。
　　她虽有千年修为，但像凡人却更多于像妖精。
　　多亏苏叶的到来，否则他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在白天亲近她。
　　揽过她的肩，趁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在她嫣红的唇上轻舔了一下。“好甜。”他在她耳边轻笑，换来她又气又笑的轻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陈青看着白素素蓦然变红的脸颊和蕴含着融融情意的双眼想。




☆、归来

　　“这么热闹，真不愧是临安城。”苏叶笑眯眯地说道。
　　白素素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眼下正是正月十三；上元节前夕。夜晚的御街被各式花灯装点得流光溢彩。除花灯之外；各色点心、小吃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勾得往来行人食指大动。更不用说西湖方向每隔一时半刻便有烟火腾起；人群中的惊呼声一阵接着一阵。
　　“苏叶；那家店的浮元子特别好吃；你要不要尝尝？”邱灵指着一家小食肆道。
　　“是你想吃吧？”苏叶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继而笑道；“好吧；尝尝就尝尝。”
　　二人手拉着手，钻过拥挤的人群走进了食肆，白素素与陈青紧跟其后。四人在食肆内寻了个座位坐下，点了浮元子和几样应景的吃食。
　　白素素不想除去帽帷，只坐在座位上看着其余几人用餐。
　　他们回到临安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来，他们几人四处赏景游玩，走遍了繁华街市，也是让苏叶感受临安城内的过年气氛。他们的足迹遍布京城，却唯独绕开了保荣堂和许家宅院所在的街巷。
　　她离开临安的这五年，许仙经历了炙手可热的风光和被束之高阁的落寞。桐君说，她可以开解他，让他解开心结安度一生，这样便了却他们之间的缘分。然而五年前离开临安时，许仙对她的指责猜忌仍然历历在目。莫说开解，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之交谈。
　　“想吃什么？我们带一些回去。”不知发了多久的呆，陈青俯身过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白素素看了一眼杯碗朝天的桌面，微微笑了笑，按照邱灵、苏叶的喜好点了几样便于携带的糕点。
　　此行来临安的目的，一行四人全都心知肚明，但是没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寻找许仙，反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陪着他们在临安城中从东逛到西。
　　她侧头看了看，陈青面前的一方桌面格外干净，想来是也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她转过头，隔着面纱对他微笑。自从回到临安，她常常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她厌恶许仙，想要尽快斩断纠葛甩掉包袱，却又因种种疑虑裹足不前。而他将她的犹疑看在眼里，既不催促也不追问，只是安静的陪伴着她。
　　这五年来，他越发稳重，已经不再是初涉尘世时的莽撞样子。
　　从食肆中出来，几人又在夜市上逛了一阵。邱灵和苏叶各塞了一肚子小吃，猜了几个灯谜，又买了几样奇巧玩物，才一人举着一盏花灯心满意足的随白素素、陈青二人往小院走去。
　　离开喧嚣的御街，四周一下安静下来。苏叶与邱灵走在前面唧唧喳喳地说着刚刚看到的杂耍和各类灯谜，陈青握着白素素的手跟在后面。偶尔有一二行人步行而过，使夜晚的街道看上去并不空寂。
　　四人走过几条街，苏叶忽然拉着邱灵停下脚步，待白素素走到身边时，悄声道：“后面有个人从御街上一直跟过来。白姐姐，那是不是坏人？要不要教训他？我师父说人间坏人很多，只要不伤他们性命，小惩一下还是可以的。”
　　“白姐姐，后面那人是许师父，不是坏人。”邱灵急急插言。
　　白素素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知道了。”想了想又道，“不必理他。”
　　天上的明月满如银盆，皎洁的月光与街道两侧民居、商铺挂出来的灯笼交相辉映，将夜晚的道路照得银白似雪。
　　白素素被陈青牵着手，无意识地看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随着他们的步伐向后隐去。御街越来越远，行人渐渐稀少，苏叶和邱灵也不再交谈，安静的街道让身后的脚步声听上去愈发清晰。
　　与仙不期而遇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临安城只有这么大，再如何小心回避也总有相见的一天。白素素轻轻叹了口气，许仙自己找上门来，倒也省得她总是这般犹豫不决。
　　越接近双螭巷，身后的脚步声越是凌乱。白素素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同几人拐进巷中，开了门锁，迈入小院。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长衫的身影撞入院中。
　　“你，你……”那个身影甫一站定，便语无伦次地开口道，“是你，是你们……”
　　“是我们。”白素素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月色下的许仙面色苍白憔悴。他呆呆地看了他们一阵，小声而笃定地断言道，“你……你是白……白素。”
　　“进来吧。”白素素不置可否，转身进了书房。
　　片刻后，许仙带着赴死的神情跟了进来，陈青紧跟其后，顺手关上了房门。
　　许仙被关门的声响吓得猛然一惊，白素素懒怠理会，随口说了句“请坐”，又对陈青点了点头。
　　“……你们，你们成亲了？”许仙战战兢兢地坐下后，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半晌，突然问道。
　　白素素讶然，以许仙的神情，她以为他会问他们究竟是不是妖精。
　　“是。”白素素在陈青的闷笑声中答道。
　　四处云游的这几年，她与陈青夜夜同宿，说是已婚倒也贴切。她虽然有前世为人的经历，但对那些世俗大礼倒也不甚在意。何况她与陈青都是妖族，难道两只不受世俗约束的妖精还要举行凡人婚礼么。
　　许仙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随即敛了敛神继续道：“我问过法海，他说你们都是……都是妖……妖精。”他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小声追问，“你们……是么？”
　　“是。”白素素点了点头。
　　一瞬间，许仙脸色煞白，白素素几乎以为他就要尖叫着狂奔出去，然而他脸色变了几变，却仍是坐在原处一动未动。
　　“那……你真是白素，”片刻后，许仙便恢复了常态，望向她的眼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追忆，他怔怔地看着她，“你是吗？……”
　　“是。”白素素再次点了点头。
　　“为什么……”许仙神情茫然。
　　“几世之前，你救过我一命。”白素素淡淡答道，“若不了却这段缘分，我便无法继续修行。”
　　“可你为什么变成白素的模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西湖船上的女子？为什么你不在我成亲前阻拦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明白……”许仙突然站起身大声问道，他的双肩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本可以……可以……”
　　白素素静静的看着许仙。时至今日，他竟然仍惦记着西湖上的那一面之缘。怪不得……
　　白素素的手一暖，她转过头，对握住她的陈青温柔一笑。
　　许仙看着眼前的一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的视线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半晌，突然道：“保荣堂……被安茗畴收走了。”
　　“我知道。”回到临安的这十几日，白素素已经从街头巷尾间流传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了许仙身这几年的境遇。
　　最初的几年，许仙很是风光了一阵。近两年，安家二公子渐渐取代了许仙的位置，成了安家最得力的臂助。而许仙则被安家高高供起，安家既不许他接触药堂事务，也不许他坐堂诊病，就连他名下的保荣堂的掌柜和伙计也被安家换成了自己人。如今的保荣堂名义上仍是许仙的产业，实则早已被安家收至麾下了。
　　不过——白素素看了看许仙身上做工精良的冬衣——看样子安家倒也未因此而在用度上苛待他。只是原先的倚重，今后却也不会再有了。
　　“我没能保住药堂。”许仙由怀中摸出过户契约，放在白素素面前，“这个……你……”
　　“我要它没有用处。”白素素淡淡道。
　　“那你……我……”许仙一顿，呆呆道，“其实，你只是为了了却前世夙缘才接近我，劝我与你合伙开药堂，是不是？”不待白素素回答，便又继续道，“其实那药堂也是为我而开，是不是？你走后，我曾找人打听过，江陵并没有开药堂的白姓人家，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的错，我竟会因为白玉的几句话而……后来的黄成也是你们所扮，是不是？我……我……对不起……”
　　许仙一连问了许多个“是不是”，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他曾因白玉的几句话而质疑过白素，而那之后她却仍不计前嫌地将他从狱中救出。他曾将妄自揣测白素为人的邻人斥为小人，而后来迷恋女色，听信谗言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
　　后悔，羞愧，苦涩——许仙心中一时百味杂陈，他再无颜面继续坐下去，起身匆匆道了别，步履凌乱地离开了。
　　白素素没有拦他，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来。
　　果然，第二天一早，正要出门买吃食的邱灵在门口发现了脸颊冻得通红的许仙。
　　白素素仍请他到书房坐了，又给他沏了盏热茶。许仙在炭火的烘烤下渐渐暖和过来，他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陈青和仍然带着帽帷的白素素，尴尬地为自己五年前对二人的质疑道了歉。
　　白素素安慰了他几句，简要地解释了当初不告而别的原因，对其后几年为何没有再回临安却只字不提。
　　许仙只当她一去经年是因恼恨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故而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再多做追问，只在听到白素素话语中的谅解之意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眼前这抹窈窕的身影，西湖上姿容绝美的白衣女子，乃至温文尔雅的白公子，在他的眼前渐渐融合成一个人。不论是哪一个，都是他曾仰慕备至的人。
　　之后的几天，许仙每隔几日便会到白家小院坐上一时半刻，来的次数多了，便将他这几年的境遇细细的讲了出来。
　　“昨日之事不可追。这些已成定局，反复追忆不仅没有益处，反而会使人意志消沉，裹足不前。佛语说，生命只在呼吸间，而呼吸只在当下间。今后如何，还要看许大夫现在的表现。”当许仙又一次流露出对婚事的懊悔，对安家收走保荣堂的不满时，白素素开口道。
　　许仙闻言呆了一呆，继而颓然道：“我如今既不能接触事务，也不能坐堂行医。一个以医药为生的大夫，竟连病患都看不得，便是被人供在龛上早晚膜拜，又与废人何异？”
　　白素素一笑，“安家虽然收走了保荣堂，也不许你继续行医，但并未禁止你研读医书接触药材。我记得许大夫以前常说前朝药典多有自相矛盾之处，只惜无人著书指正。”
　　“你是说——”许仙双眼一亮，“可我……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怎能……怎能……”
　　白素素不语，只隔着帽帷看他。
　　“好吧。”过了半晌，许仙毅然道，“反正无事，我便试试看。”
　　有了目标，许仙心里积攒的阴郁霎时一扫而光，他当即便起身告辞，恨不能马上开始研读。
　　“许大夫留步，我还有一事。”白素素起身拦道，“前几日，许大夫问我当初为何不阻拦与安家的婚事，我现下有一言相告。”
　　许仙脸上一僵，转眼看了看陈青。
　　从灯市上追到白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