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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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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已经跟进了屋,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望着菊香。菊香一边烧火一边说: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烧火才行。文竹就说:你是谁?
菊香抬头望了眼文竹,低下头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文竹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文竹冲槐笑了笑,伸出手又摸了摸槐的头。
槐扬着脸很认直地说:你比我妈好看。
文竹又冲槐笑了笑,样子却多了几分凄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里填柴,红红的火光映着菊香和槐。锅里的水开了,冒出一缕一缕的白气。菊香烧完一抱柴后立起了身,拉着槐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说:这屋不能断火。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着母子俩在雪地里消失。冯山在走后第九天时,摇晃着走了回来。在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来一次。从那以后,文竹每天都烧水,因为她要做饭。冯山出走第五天的时候,菊香便开始做面条,做好面条就在锅里热着,晚上就让槐吃掉。第九天的时候,菊香做完面条,热在锅里,刚走没多会,冯山就回来了。那时文竹依旧在门框上椅着。这些天来,她经常倚在门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为什么。
当冯山走进她视线的时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望着冯山一点又一点地走近。
走到近前,冯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低着头走进屋里。他径直走近了灶台旁,锅里还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端出面条,脸伏在面条上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很快那碗面条就被冯山吃下了肚,这才吁了口气。
文竹一直望着冯山。冯山走到炕前,“咚”的一声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时看见了站在一旁一直望着他的文竹,他只说了句:我赢了,你可以走了。
刚说完这句话,冯山便响起了鼾声。冯山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呆呆定定地望着昏睡的冯山,只几天时间,冯山变得又黑又瘦,胡子很浓密地冒了出来。
她听清了冯山说的话,他赢了。也就是说杨六把自己完整地输给了冯山,冯山让她走,这么说,她现在是个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这时,文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个去处。家里的房子、地被父亲输出去了,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她呜咽着哭了。
灶膛里的火熄了,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凉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菊香带着槐又来了一次。菊香看见仰躺在那昏睡的冯山,文竹记得冯山刚躺下去时的姿势就是这个样子,冯山在昏睡时没有动过一下。
菊香动作很轻地为冯山脱去鞋,把脚往炕里搬了搬,又拉过被子把冯山的脚盖严实。做完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温度。文竹一直注视着菊香的动作。菊香起身又去外面抱了一捆干柴。正当她准备往灶膛里填柴时,文竹走过去,从菊香手里夺过干柴,放入灶膛,然后又很熟练地往锅里填了两瓢水,这才点燃灶里的柴。火就红红地烧着,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
菊香这才叹了口气,拉过槐。不看文竹,望着炕上睡着的冯山说:今晚烧上一个时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说完拉着槐走进了夜色中。菊香一走,文竹就赌气地往灶膛里加柴,她也不知自己在跟谁赌气。
冯山鼾声雷动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这之前,菊香已经煮好了一锅面汤。她刚走,冯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冯山会醒过来似的,她出门的时候冲文竹说:他一醒来,你就给他端一碗面汤喝。
文竹对菊香这么和自己说话的语气感到很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当冯山哈欠连天醒过来的时候,文竹还是盛了碗面汤端到了冯山面前。冯山已经倚墙而坐了,他看也没看文竹一眼,稀哩糊噜地一连喝了三碗面汤,这才抬起头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文竹没有说话,茫然地望着冯山。
冯山就说:你不信?
文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那么望着他。
冯山又说:我说话算数,不会反悔。
文竹背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不是不相信冯山的话。当父亲把她输给杨六的时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那就是死。她没考虑过以后还有其他的活法。没想到的是,冯山又给了她一个自由身,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将来的生活。
她为自己无处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转过身冲冯山说:你是个好人,这一辈子我记下了。冯山摆摆手说:我是个赌徒。她又说:你容我几天,等我有个去处,我一准离开这里。冯山没再说什么,穿上鞋下了地。走到屋子后面,热气腾腾地撤了一泡长尿。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远方的雪地里菊香牵着槐的手正望着他。他心里一热,大步地向菊香和槐走去。
8
冯山连赢了杨六两局,他把文竹赢了下来。他在这之前,从没和杨六赌过。那时他却一直在赌,大都是顺赌。当然,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赌法。他赢过房子也赢过地,当他接过输家递过来的房契和地契时,他连细看一眼都没有,便揣在怀里,回到家里他便把这些房契或地契扔在灶膛里一把火烧了。他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最后要和杨六较量,让杨六家破人亡,报父辈的仇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到现在他赢了多少房子多少地他也说不清楚,每到秋天,便会有那些诚实的农民,担着粮食给他交租子,地是他赢下的,租子自然是他的了。他就敞开外间的门,让农民把粮食倒到粮囤里,见粮囤满了,再有交粮食的人来到门前,他就挥挥手说:都挑回去吧,我这儿足了,农民就欢天喜地地担着粮食走了。
冯山把这些东西看得很轻,钱呀,财呀,房呀,地呀什么的,在赌徒的眼里从来不当一回事。今天是你的,明天就会是别人的了。就像人和世界的关系一样,赤条条地来了,又赤条条地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前所有的花红柳绿,富贵人生都是别人的了。
冯山过早悟透这些都缘于父亲冯老么,父亲该赢的都赢过,该输的也都输过。他是眼见着父亲抱着石头沉入西大河的,河水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几个气泡。这就是父亲的一辈子。
他十六岁离开菊香家便在赌场上闯荡,一晃就是十几年。身无分文的时候,他也赌过自己的命,有惊无险,他一路这么活了下来。他在练手儿,也在练心,更练的是胆量。他知道一个赌徒在赌场上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没有胆量,就不会有一个好的心态。子承父业,他继承了父亲冯老么许多优点,加上他这十几年练就的,他觉得自己足可以和杨六叫板了。
当他一门心思苦心磨炼的时候,杨六正在扩建自己的家业。父亲留给他的那份家业,又在杨六手里发扬光大了,不仅又赢下了许多房子和地,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些女人只在他的手里过一过,又输给了另外的人。杨六有两大特点,一是迷恋赌场,其次就是迷恋女人。他一从赌场上下来就往女人的怀里扎。杨六的女人,都非烈性女子,她们大都是贫困人家出来的。她们输给杨六后,都知道将来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今天她们输给杨六,杨六明天还会输给别人。她们来到杨六家,有房子有地,生活自然不会发愁,她们百般讨好杨六,一门心思拴住杨六的心,她们不希望杨六很快把自己输出去。杨六便在这些争宠的女人面前没有清闲的时候,今天在这厢里厮守,明天又到那厢里小住。杨六陶醉于眼前的生活。如果没有冯山,他真希望就此收山,靠眼下的房子和地,过着他土财主似的生活。
杨六知道,冯山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文竹只是他的一个诱饵,他希望通过文竹这个诱饵置冯山于死地,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杨大赢冯老么那样,干净利落地让冯山怀抱石头沉入到西大河里,那样他就什么都一了百了了。没想到的是,他一和冯山交手,便大出他的意料,冯山的赌艺一点也不比他的差,只两次交锋,文竹这个活赌便成了死赌。
警醒之后的杨六再也不敢大意了,连续两次的苦战,与其说是赌博,还不如说是赌毅力,几天几夜不合眼睛,最后是冯山胜在了体力上,杨六都支撑不住了才推牌认输的。
昏睡了几天之后的杨六,他一睁开眼睛,那些女人像往常一样争着要把杨六拉进自己的房间,杨六像哄赶苍蝇似的把她们赶走了,他要静养一段时间和冯山决一死战。那些日子,杨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除了吃就睡,对窗外那些讨好他的女人充耳不闻。每顿杨六都要喝一大碗东北山参炖的鸡汤,睡不着的时候,他仍闭目养神,回想着每轮赌局自己的差错出在了哪里。
文竹在和冯山和平相处的日子里,觉得自己真的是该走了。
冯山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根本不在家里,后来文竹发现冯山每次回来都带回一两只野兔或山鸡。她这才知道,冯山外出是狩猎去了。一天两顿饭都是文竹做的。对这点,冯山从来不说什么,拿起碗吃饭,放下碗出去。倒是菊香在文竹升火做饭时出现过几次,那时文竹已经把菜炖在了锅里,菊香不客气地掀开锅盖,看了看炖的菜,然后说:冯山不喜欢吃汤大的菜。
说完就动手把汤舀出去一些,有时亲口尝尝菜,又说:菜淡了,你以后多放些盐,然后就又舀了些盐放在里面。
冯山晚上回来得很晚。他回来的时候,文竹已经和衣躺下了,冯山就在文竹躺下很远的地方躺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有时文竹半夜醒来,发现冯山正在吸烟,烟头明明灭灭地在冯山嘴角燃着。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就在暗夜里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竹发现冯山是个好人。这么长时间了,他再也没碰过她。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没看过。不仅这样,他还给了她自由,他是通过两次赌才把她赢下的,那是怎样的赌哇,她没去过赌场,不知男人们是怎样一种赌法。父亲的赌,让他们倾家荡产,还把性命都搭上了,她亲眼看见冯山两次赌,回来的时候,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她一想起赌,浑身便不由自主地发冷。她有时就想,要是冯山不赌该多好哇,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像冯山这么好心的男人并不多见,这么想过了,她的脸竟发起烧来。
文竹又想到了菊香,她不知道菊香和冯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看到菊香对冯山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了一丝妒意。看到菊香的样子,她越发地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了。她又一次想到了走,这一带她举目无亲,她不知去哪里。她曾听父亲说过,自己的老家在山东蓬莱的一个靠海边的小村里,那里还有她一个姑姑两个叔叔。自从父亲闯了关东之后,便失去了联系。要走,她只有回老家这条路了,她不知道山东蓬莱离这里到底有多远,要走多少天的路,既然父亲能从山东走到这里,她也可以从这里走回山东。就是文竹下定决心准备上路时,事情发生了变故。
9
冯山这次输给了杨六,冯山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的代价。
文竹在冯山又一次去赌期间,做好了离开这里的打算。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身上这身衣裤,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裤拆洗了一遍,她找出了冯山的衣裤穿在身上。她不能这么走。她要等冯山回来,她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缝好自己的衣裤后,她就倚门而立,她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冯山就会从雪地里走回来,然后一头倒在炕上。
冯山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她的视线,她想自己真的该走了,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了几分伤感。她就那么立在那里,等冯山走过来,她要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如果他还坚持让她走,她便会立刻走掉的。
当冯山走近的时候,她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她定睛细看时,她的心悬了起来。冯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只空了的袖管结满了血迹。冯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她轻声问:你这是咋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冯山说话。冯山什么也没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尾随着冯山走进屋里,冯山这次没有一头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过来,靠在墙上,身体也随着靠了过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帮忙,可又不知怎么帮,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站着。良久,她才醒悟过来,忙去生火,很快她煮出了一碗面条,上面撒着葱花,还有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地端到他的面前。冯山认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伸出右手准备来接这碗面条,可右手却抖得厉害,冯山便放弃了接面条的打算。她举着面条犹豫了一下,最后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送到冯山的嘴边。冯山接了,在嘴里嚼着,却吃得没滋没味,不像他以前回来吃那碗面条,总是被他吃得风卷残云。后来冯山就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她放下面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问:疼吗?
他不说话,就那么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她望着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面的血水化了,正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她伏下身下意识地去抚那支空袖管,她闻到了血腥气,她的后背又凉了一片。
她喃喃地说:你为啥不输我?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音。
他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身体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来到的时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声色俱厉地说:我知道早晚会有今天的,天呐,咋就这么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为冯山脱去棉袄,那只断臂已经简单处理过了,半只断臂被扎住了,伤口也敷了药。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盐在里面,为冯山清洗着,一边清洗一边问冯山:疼吗,疼你就叫一声。
冯山睁开眼睛,望着菊香说:我就快成功了,我用这只手臂去换杨六所有家当。我以为这辈子我只赌这一回了,没想到……
菊香一叠声地叹着气,帮冯山收拾完伤口后,拉过被子为冯山盖上这才说:我去城里,给你抓药。
说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来,大着声音说:我去。
菊香望着她,冯山望着她,就连槐也吃惊地望着她。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抓过菊香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快又急,百里山路通向城里,她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去过一次。就凭着这点记忆,义无反顾地向城里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鼓动着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本来这两天我想回去看看那个“死鬼”的。前两天有人捎信来,说那“死鬼”的病重了。
冯山微启开眼睛望着菊香说:那你就回去吧,我这没事。不管咋说,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呜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冯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绝,伤心无比地哭着。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声,哀哀婉婉地说: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哇。
一直就在那里的槐突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杨六。
槐的话让菊香和冯山都吃了一惊,两个人定定地望着槐。
槐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要报仇,杀死杨六。清醒过来的菊香扑过去,一把抱住槐,挥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担心槐长大了会和冯山一样。她没有和槐说过他的身世,她不想说,也不能说,她想直到自己死时再把真相告诉槐。她一直让槐喊冯山舅舅。她和冯山来往时,总是避开槐。
槐被菊香打了,却没哭,跑出屋外,站在雪地里运气。
菊香冲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以后你再敢说,看我不打死你。
菊香止住眼泪,叹着气说:槐和你小时候一样。
冯山望着窗外的槐,叹着气说: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
菊香的泪水又一次流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
冯山望着天棚咬着牙说:杨六我跟你没完,我还有一只手呢,还有一条命呐。
菊香听了冯山的话,喊了声:天老爷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她一路奔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百里山路,又是雪又是风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头,饿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着往回赶,她知道冯山在等这些药。
她进门的时候,喘了半天气才说:我回来了。
冯山正疼痛难忍,被子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就咬着被角挺着。
文竹来不及喘口气,点着了火,她要为冯山熬药。
菊香赶来的时候,冯山已经喝完一遍药睡着了。
10
冯山输给了杨六一条手臂,使文竹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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