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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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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党还是肖党,肖党看管的仓库没变,他住的那间小屋没变。军营里的兵走了一批又来了一茬。肖党眼见着一批刚入伍的新兵,变成了老兵。最后又都复员了。于是又来了一批。肖党每月仍领士兵的津贴费。每过一年,他的津贴费就会增加一元,肖党是五团最老的兵了。一茬茬一批批的兵都知道肖党。兵们对他很尊重,每次见到他都远远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和那些兵很亲近地打招呼。他望着这些兵,就想到了小德子。心想,这是一群多么好的孩子呀。没事时,他就和兵们聊一聊,问一些兵的老家的情况。他通过兵们,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着。晚上的时候,兵们经常聚到他的小屋里,让他讲一讲过去战争的事。他每次都讲,每次讲到在朝鲜的最后那次战役时便不讲了,兵们便也不再问了。他讲这些时,兵们都仰起脸听得出神,激动处兵们的眼睛里会有泪光在闪动。他望着这一张张脸,一双双目光,眼前便闪现出当年那些兵们的脸。这时他的心就叹一声,小德子临死前交给他的那只绣着金达莱的荷包至今仍压在他的枕头下。一想到这,一种很沉很浓的东西就从心底里翻涌上来。

更多的时候,他望着眼前这些兵,会想起家乡的儿子。儿子也快长这么大了吧?想到这心里就隐隐地有了几分骄傲和自豪。他现在仍记着那憨实女人说的话,“儿子长大了,会让他找你的。”有几次他在梦里,梦见了儿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可怎么也看不清。梦里的儿子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梦得多了,在梦中免不了有和儿子很动情的细节,在细节的关键处却醒了,窗外是寥落的星星,清冷的寒夜。泪水无声无息地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很长一段时问了,他隐隐的有一种感觉。觉得儿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来找自己。闲下来时,他就蹲在营院外的马路旁,望着一个个走近的年轻人。他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辨认着儿子的模样。他觉得只要看见儿子,他会马上就能认出来。他一次次想像着和儿子见面时的情景。有时公路上已经不见一个人影,他仍呆呆地痴望着。他每次期待儿子时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尘世间的一切事物,一下子离他很远。心里想的就是儿子。一天,他正入神地呆望时,一辆小车在他面前停下了。车里走下孙科。孙科一直走到他面前,他仍没发现。孙科立在他一旁半晌,叫了一声:“团长——”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孙科,又看了眼停在一旁的小车,还有立在车旁的随行参谋,他才慌慌地立起身,叫了一声:“军长。”孙科的眼睛却潮了,面前这位痴呆木然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八面威风的团长么?如果没有那次战役,眼前的老人会是军长?司令?孙科望了他半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拉过他的手说:“有机会,回老家看一看。”

孙科这句话他就再也忘不掉了。他平静的日子再也不平静了。回去一趟,看看儿子,这个念头不时地在他心里鼓噪着,一天天、一夜夜地执着地在他心中生根开花。

终于在一天,他来到了军部大楼,他要找孙科请假。门口的警卫不认识他,把他拦在门外,问他找谁。他说出了孙科的名字。士兵看了他半晌,才往里拨了一个电话。他不知这个士兵在给谁打电话。没多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干部,那干部他看着面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那干部却认得他,热情地把他领到军长办公室门口。他听出孙科正在屋里打电话,他就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孙科见到他先是一惊,这么多年,肖党第一次来找他。他望着孙科,就把自己想回老家看一看的想法说了出来。孙科马上就说:“好,早就该回去看看了。”孙科沉吟一下又问:“要派个人陪你回去么?”肖党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没糊涂。”孙科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肖党的手里,声音潮润地说:“回去用。”他忙摇头推让。这么多年,他很少有花钱的时候,津贴费都攒了起来。他心里盘算过,回一次家足够了。趁孙科没注意,他又把那二百元钱塞到孙科的办公桌抽屉里。

他坐了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回到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里。他还清晰地记得门口长了两棵榆树的小房子。他赶回村里时正是下午。小村里很静,他又看到了村头那两棵老榆树。树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两间小房了,而是三间。看模样,盖起的时问不很长。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在门前徘徊了好久。他透过窗口向里望,看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坐在床上补衣裳。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女人,虽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认出她来。一时间,酸甜苦辣,一古脑从他心里翻腾出来。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当他站在女人面前时,女人刚开始把他当成过路讨水喝的了。女人说:“水井里有,自己打吧。”他没动,立在她面前看见了她头顶花杂的头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泪水便涌了出来。女人这才抬起头,怔了半晌,然后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衣服,站在他的面前。转瞬,女人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久久,他首先开口说:“我来看看儿子。”女人一下子扑在了床上。女人边哭边诉说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从女人的嘴里,他才知道,家乡流传着有关他的诸种传说。有人说,他是美国人派回来的特务,让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说他在坐牢……这么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这事,影响这个家庭,一直没有告诉孩子真相。孩子现在已经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现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这个亲生父亲。女人说完这话时,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哀求着说:“你千万别见孩子,孩子还年轻,他还有前途哇——你不能连累他呀——”女人说到这,他什么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听完女人的话,一下子还是木然地立在那里。他想,我不应该回来,自己已经是多余的人了。这次,他没有流泪。他在出门时,拿出了身上全部积蓄,只留出自己返回的车票钱。把剩下的钱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不要那钱,他哽咽着说:“孩子我没养他一天,这钱……”说到这声音就颤抖了。女人的声音也不成了调:“这么多年,你也不易——”停了停女人又说:“等你不行那天,来个信。让儿子在十字路口……烧些纸……也算是个缘分。”他听了女人的话,仰天长叹一声。他走出门的时候,女人又追出来说:“孩子要放学了,要不,你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再走?”他很感激女人的这句话,于是冲女人点点头。他走出院子,坐在村头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臂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袖章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迎出来,很响亮地喊一声:“大宝——”他听到了那一声喊,知道这一声是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儿子。他抹了两把涌到脸上的泪,终于看清了儿子的面孔。儿子和自己年轻时长得一样,比自己那时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声叫一声:“儿子!”可他不能,他控制着自己。女人最后向他这里望了一眼,就牵着儿子的手进屋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沟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已记不清后来怎么坐汽车、又怎么坐火车回来的。回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一连在床上昏睡了几天。病好后,他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一半。他愈发地思念儿子。他再想儿子时,具体了,形象了,也生动了。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怎么没有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许儿子会记着自己,记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可现在儿子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肖党自从老家回来,很少再走出他那间小屋。孙科在一天晚饭后摸黑来到他的小屋,两个人黑着灯在屋里坐着。孙科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说。最后孙科要走了,黑暗中,孙科抓住肖党的手握了一下。瞬间,他觉得孙科是完全理解他的,就为了这,他差一点流出泪来。孙科走到门外时,在黑暗里叹了一声。他又想,孙科也不容易。

孙科当上军长后,就搬进了一幢小楼。小楼在办公楼的东侧,进出那栋小楼都要经过军部的门岗。从此,肖党很少再见到兰花和她的儿子。偶尔的,兰花会从小楼里走出来,到他们五团的院里转一转。兰花的儿子已经大了,再也用不着兰花带了。他看到兰花时,才发现兰花是真的老了。兰花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着,没有一点血色。兰花的目光仍然痴迷。走在路上的兰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什么地方,嘴里叨叨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有几次,兰花从他身旁走过,都没认出他来。只有一次,兰花望了他一眼,他立在那里,等着兰花对自己说点什么。兰花却什么也没说,眼里涌出两滴泪,在眼角凝着。他想,兰花一定是认出自己了,他等待着兰花说点什么。兰花还是什么也没说,走了。

眼瞅着一个稚气的孩子长成了青年,眼瞅着一个中年人说老就老了。

兰花的儿子已经长得和孙科差不多高了,高中快毕业,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有时在傍晚的时候,孙科和儿子一起从那栋小楼里走出来,到院外散散步。孙科看到肖党独自坐在小屋前时,便走过来,儿子就加入到几个玩球的兵之中。孙科不说什么,在肖党身旁默默地坐一会儿。目光却一刻也不离开儿子。肖党羡慕地望着这一切。孙科懂得肖党的心,便说:“等咱们老了,不能动了,就让这孩子来孝敬咱们。”孙科的目光很温暖地包围着正在和兵们玩球的儿子。孙科这么说时,他的眼睛就潮了。喉咙里咕咕响一阵,孙科又说:“这孩子你没少操心,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肖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孙科又坐一会儿就立起身,和儿子亲亲热热地走了。肖党心里就说:“多好啊,他们。”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大了,也会娶妻生子的。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肖党的骨血在一代代流传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多了几丝安慰。孤寂的日子就有了份内容。于是,日子就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有一天他却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战士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他仍不相信这是自己的信。他撕开信,才知道信是黄群来的。黄群走后,他便再也没得到过黄群的音讯。他的双手颤抖着,黄群在信上说:他回到老家以后一切都好,现在农村实行责任制了,老都老了,全乡的人却推荐他当了乡长……最后还说,现在仍然自己过,就是非常想念肖党,并让肖党什么时候去他那里看一看,并代表全乡人欢迎他去落户……

肖党读着黄群的信勾起了他往昔的许多往事。他弄不明白黄群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一个人过。他又想到了兰花,想到了抓纸阄那次……那天,他又把黄群留下的那把唢呐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他的耳畔又回荡起那亲切遥远的曲调。

那一晚,他眼前出现了小德子。小德子用手捂着流血的胸口,脸色苍白地喊他爹。他不明白小德子为什么要喊自己爹,应该喊团长才对呀。他惊怔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前的小德子消失了。可眼前曾经出现的这一幕却怎么也忘不掉了。那一晚他再也睡不着了。小德子从参军到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现。他知道,小德子参军前就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小德子已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又想到小德子刚才在梦里喊他爹的情景,那情景很真实。小德子,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转天,他到商店买了一叠黄表纸裁了,他翻翻墙上的日历牌,还有几天就是清明。清明节那天晚上,他走到十字路口上,把那叠黄表纸烧了。烧纸的时候,他也一同把珍妮送给小德子的荷包也烧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珍妮。珍妮现在怎么样了,她也在怀念小德子么?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他从来不信这个,可他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踏实。就为梦中小德子喊的那一声爹,纸火红红地在他眼前燃着,周围更多的一堆堆纸火红红地在燃着。他望一眼那些神情专注烧纸的人,突然想到,这里的人有谁在为那些战死的人烧纸呢?十字路口上的纸火像一片繁华的街灯在他眼前飘舞着。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几十年前那场战争,那些火光,那爆炸声……那一晚,他蹲在灰烬旁好久。从那以后,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德子。他有时盼着小德子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真想和小德子聊一聊。

孙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见到孙科。有几次全军召开大会,全军的人站在大操场上,检阅台上站着孙科。肖党远远地站在队伍的后面望着台上的孙科。孙科冲全军的人讲话,声音很洪亮,全军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台上的军长。在肖党的眼里,军长就是军长。孙军长已经开始发福了,隆起的将军肚,还有露在军帽外那一缕银白的头发……这一切无不标志着一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声腔调,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一种资历和风度。

他望着台上的孙科,又低头望一眼自己。一身战士军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瘪瘪的肚子,干瘦的身躯,他的腰自从在那次战役中被击了一枪,到现在子弹仍在身子里,因此,他的腰永远也不能挺直了。他望着孙科再望自己时,心想,人家毕竟是军长。

时间使肖党和孙科都老了,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部队开始减编时,上级决定让孙科离休。孙科在离休前想到了肖党。肖党的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他想起肖党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在离休前,让秘书从保密室找出了肖党的材料。这是肖党当年写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经发黄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热了。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上写了过去多年的历史,肖党的苦楚……孙科写着写着泪水就流下来了,滴在了稿纸上。他把浸着自己泪水的报告,连同几十年前肖党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军区。做完这些后,孙科想,肖党的晚年就看它们在军区的命运了。

孙科的离休很快办完了手续。肖党的那份报告竟也批下来了。恢复原来的正团职职务,离休。时间把一切变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孙科看到那份批件时,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孙科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党的时候,肖党好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天空,眯着眼,样子似乎很平静。孙科知道,肖党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肖党在离休前向领导提出了一份请求,他要领一套新式军装,还要佩戴军衔。领导不知道肖党这是什么用意。一想到许多年来肖党受的委屈,便答应了。肖党领来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黄呢校官服穿上了。穿着佩戴军衔的军官服的肖党来到五团军营门口,让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照完相的肖党回到小屋后,便把军装脱下来了。他看着那身崭新的军装,哭了。

肖党把穿着军装的照片寄给了老家的那女人。信里没写字,只夹着一张照片。

肖党和孙科很快就都搬到干休所去住了。孙科住在军职楼里,那是幢小楼,楼上楼下只住两家,门前有花坛,花坛里喷着水,很好看。孙科的对面,是一幢灰楼,里面住着肖党。孙科不再是军长了,已经不忙了。刚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找他,来看他,和他说一些军里的事。渐渐地人来得就少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闲下来的孙科,每天早饭后,就挽着年迈的兰花从楼上走下来,绕过喷水的花坛,坐在有阳光的石凳上。兰花这些年的病,已使那个会唱歌,会扭秧歌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岁月的皱纹在脸上堆积着,那双目光仍那么呆,那么痴。兰花不说不笑,就那么坐着。两眼痴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人已经死去了。

肖党每天也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到外面坐一坐。他走过来的时候,孙科就抬一抬屁股,冲他点点头,笑一笑。肖党就叫一声:“军长——”孙科忙说:“老团长,莫这么叫,要叫你就叫我孙营长。”肖党听了孙科的话,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静静的阳光下,望着孙科脸上出现的老人斑,心里喟然长叹一声。人都会老的,岁月啊——他想起了黄群。黄群现在还当乡长吗?要是黄群还在部队。现在也许是三个人在这里坐着了。半晌,他就说:“要是黄群在,我们五团的人就齐了。”孙科没看肖党,扭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兰花。兰花仍呆痴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黄群走了——走了好哇——”孙科说。孙科说完这话时,目光瞅着很远的地方,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干休所里的一些老人,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干。有几个老人,颤颤抖抖地从家里搬出躺椅,放到树荫下,然后半仰在躺椅上,眯起眼,瞅空中。那神情似睡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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