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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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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教堂的高处,有一声鸟叫。接着是两声、三声,预告着黎明将至。教堂外的风吹过来,让你恍惚间会走神。

最后快结束的时候,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时间掐得很准,太阳也即将升起。可是关于钟声和太阳,那是看过上场演出的张玮玮的描述,而这个早上,阿维尼翁阴天,没有钟声和朝霞。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舞台的莫测之处,太阳并不总会照常升起。演出结束,我们还是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大家起立,热烈鼓掌。那是另一种山呼海啸。离开现场,天上开始下雨,阿维尼翁夏日的清晨,仿佛是中国北方的深秋。我们看了一场好戏,我们曾经和几千人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后记:正当那个割肉让票的张玮玮在大剧场门外寂寞徘徊的时候,突然来了个退票的姑娘,玮玮赶快买下,一看还是第二排超豪华座位。“雷锋”帮了人,善有善报最终娶上了一个好媳妇儿。

阿维尼翁的一天

清晨像深秋,日光稀薄,空气寒凉,你会准时地被小城教堂的钟声叫醒。钟声此起彼伏,提醒人们该祈祷了。而我起床,开始熬粥,买的是法国大米,粥总是不容易熬到中国式的黏稠,怎么喝怎么像一种饮料。同行的朋友们带来的老干妈、榨菜,都已被抢光,甚至很思念鸡精、味精的味道。

上午,出门看演出。到处都是教堂,到处都是剧场。演出的目录一水儿法语,所以要蒙着看,有“music”的注释,就有可能是音乐剧。前一阵看一个现场,一进去,满屋都是小孩,等坐下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儿童剧。但即使是儿童剧,我们也会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语言的隔膜会激发你很多属于自己的想象。

下午要到城里宣传我们中国团的演出了。每天有几千个戏剧上演,你要是不宣传,根本没人来看。宣传方式五花八门,有一路敲着铁皮鼓、唱着歌游街的;有抱着吉他,坐在路边浅吟低唱的;还有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喊口号的。而且要穿奇装异服才能吸引别人的眼球。比方说戴着牛头挂上马面,手拿镰刀扮成死神。当然,打扮成小丑最受欢迎,边唱边跳呼啸而过。中国的宣传比较斯文,顶多每个人提一盏灯笼,或者放个风筝,上面写着“China kisses”。而且我们这种食草动物,气势也比较弱,不如那些从小吃真牛肉喝真牛奶的老外脸皮厚嗓门大。

到了傍晚,有自己的私人时间了,可以去逛逛教堂。我们去了阿维尼翁最盛大的“教皇城堡”,里面有一个万人露天大剧场,就像古罗马人看戏般壮观。教堂的长窗,有几层楼高。彩色的玻璃,在夕阳中仿佛巨大的琉璃。教堂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圣徒,那是全城的制高点,离很远就能看见。蓝天下的金人仿佛临空御风,它也是我们迷路时的航标。

我和小河作为搭档,这次来到阿维尼翁艺术节,演出主题叫“如果,世界瞎了”,时间是每天晚上九点。观众寥寥,甚至有一天只有两个人买票。不能跟国内比呀,主要还是沟通的障碍。我们每天都即兴,天天不同。在同一个院子,旁边有个马戏团,场场爆满,是那种翻着跟头,甩着长鞭,大呼小叫的。还有一个弗拉门戈的演出,姑娘在上面悲情地讲着故事,男子迅捷如飞地弹着弗拉门戈的节奏,跺起脚来那是地动山摇,就像一个巨大的拖拉机开到你的面前。看完演出,大家总会好奇地去摸摸地板,看看有没有被他们跺个窟窿。

我们虽然观众少,但我们自得其乐。我们相信自己的音乐水准,很多法国老外宁愿花十欧元买一件从动物园批来的中国唐装,上面画条龙,他们觉得很酷。而我万里迢迢地从国内背来的《中国孩子》,他们却犹犹豫豫地不敢“染指”。

演出结束,回到住处,大大小小的酒局就开始了。我们参加演出的一共有六十多人,六个剧组,三五成群,两个一伙,有坐在院子里的,有坐在阳台上的,主要是聊当日的演出。法国的酒好,且便宜,一瓶红酒大概也就两三欧元,很好的黑啤零点几欧元。我们找到了一种十二度的手工自酿啤酒,杀伤力等同于一瓶绍兴加饭酒,且口感清冽,有浓郁的麦子香。在国内我总嘲笑上海男人一瓶啤酒就一醉方休,感觉自己好像酒量很大,等我喝到了这种啤酒,感觉自己真是一瓶就可以醉倒了,两瓶就断片儿,然后在眩晕中憧憬着明天能够看到一场好演出,多来几个观众,多卖两张唱片。

日复一日的法国闷生活

我们在阿维尼翁的生活已经接近尾声,每天生活的节奏都很相似:听到城里的钟声,起床;吃完早餐就坐在台阶上聊天,或者去看演出;晚上就准备自己的演出。由于每天晚上都必须演,所以不能离开这里去其他城市做一个短途旅行。日子久了,再甜蜜再浪漫的无限制的重复也会让人心生倦怠。于是我们白天去城里逛的欲望越来越小。我躺在床上,看《包法利夫人》,那是当年热爱世界名著的时代看过的,现在在法国的南方小城重新读,阅读感完全不同。爱玛那种在黄昏的花园里感觉到的郁闷,生活没有冲突,没有波折,幸福得让人乏味。还有最后夏尔在春天的阳光里,忽然觉得春情萌发,然后就倦怠地死去。感觉来法国,能重新阅读《包法利夫人》并从中得到新的感受,也是巨大的收获。

我发现中国人最爱上网。我们住处的网络流量可能已经被用光,房间已经不能上网,只有楼下两条公共网线,每天抱着电脑、排着队的人络绎不绝。演出剧场外面,有一段楼梯走廊有Wi…Fi(无线传输网络)信号,每天这里都像网吧一样,各种上网本、手机云集。加上现在,国内出了动车追尾事故,人们的话题从对先锋戏剧的探讨,转向对国内公共安全事件的焦虑不安。强大的中国现实,尖锐得可以突破万水千山,让我们感觉自己早晚要回国,要坐动车,坐地铁,那才是属于我们的真正的生活。2011年7月26日,闻言说上海下雪了,大家一阵惊悚。有人戏称是祥瑞,瑞雪兆丰年。旁边有个忧郁的小伙子说:“我问问家里。”因为他家就是上海的。

看我和小河的观众,多是来自法国、意大利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国内的老师或同学曾向他们推荐过我们的音乐。8月2日,我和张玮玮、郭龙将在巴黎举办一个民谣专场,据说来看演出的几乎全是中国人,可以放开了说成语典故,抖包袱,评论时事。8月5日,我们将飞回北京,本来行程是从北京坐动车回绍兴,但最近心里阴影重重,不知何去何从。

为什么一个小城要那么多的教堂

为什么一个小城要那么多的教堂?清晨你会被此起彼伏的晨祷的钟声唤醒,尽管梦里的中国影像依稀。在绍兴你是被隔壁老两口的红歌唤醒的,在北京是乌鸦和喜鹊,在广州没有声音叫醒你,因为那个城市比你醒得还晚。

一个小城要那么多的教堂干什么呢?是用来提醒人们太阳升起来了,该出门了,或者太阳在落山了,该休息了。在阿维尼翁,超市早早地关门,人们不愿意为多赚钱加班加点,即使星期天游客如云,街道旁的店铺依然不识时务地关门上锁。只有教堂的钟声日复一日地在上空敲响,到了戏剧节,它们很知趣地化身为剧场。你可以不信上帝,但你不能拒绝美,剧中人在东奔西走中哭笑怒骂,上帝在墙上看着这一切,很宽容。教堂里有彩绘的长窗,有精美的壁画,天使们吹着喇叭弹着竖琴,在神龛里表演,人神各演各的,互不干扰。

我们曾经见过两个声音艺术家,在教堂里表演实验噪音。利用共振原理,启动了教堂顶端的大管风琴,那种无人操作的巨大的轰鸣,就像千万个火车头鸣响着向你冲过来。我们也会经常看到,在教皇宫广场上,各国的街头艺术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圈好场地自由表演。我和小河还计划着去那儿唱“嗡嘛尼呗美吽”观音菩萨心咒,大家戏言:“那教堂的尖顶会放出一道神光,把你俩照得现出原形。”

戏剧节结束了,呼啦啦人都走光了,小城空寂无人。你会想,那么多教堂,几乎可以对口到每户一个。也许它就是想空在那儿,即使没人祈祷,没人演戏,也留在那儿一个巨大的空间,让鸟儿鸣叫时有回声,鸽子咕咕叫时有共鸣。

我们乘高铁离开这个比北京天通苑还小的城市,车站很小,没有我们大包小包安检、排队检票的大场面,刚刚紧走几步,就到了站台,火车已经静静地等在旁边。车门口也没有检票员。我们忐忑地猜想,如果恐怖分子来了,可怎么防范?但这个担心是多余的,街上没有城管,警察很少,也没天下大乱。还是那么多教堂,在默默中发挥着不为人知的作用。高铁中人很少,车厢很安静。偶尔也会临时停车,也会让我们惊恐地想到了温州车难。也许这一辈子,每次临时停车,都会想到隧道、高架桥,以及工体几万名球迷举手向天自发的默哀,还有我们度过的这些日子,坐在法国南部的小城的剧场台阶上,捧着笔记本上微博,搜索国内高铁的所有新闻,愤怒地发帖、声讨、追问,感觉中国无处不在。

途穷幕落阿维尼翁

法国南部小城阿维尼翁戏剧艺术节已经结束,在这个艺术节上,我刷新了自己连续演出天数的新纪录,每天一演,共二十二场。最后一场生意惨淡,只有一个法国老太太,看完演出非常高兴,要买唱片,但没有现金,要去提款或者开支票,搞得我们是又高兴又无奈。同行的别的剧团想发洋财,从国内批了桃花扇、绣花鞋、海魂衫,结果纷纷砸在自己手里。外国人买东西是很谨慎的,真正购买力强大的是中国人。由于我们总是去旁边的超市扫货,他们特别为中国人进了“走自己的路”牌方便面,就差卖速冻饺子、油条、煎饼了。

阿维尼翁这个小城除了教堂就是剧场,曲终人散后,一片空寂,满街的海报随风招摇,如落叶满秋山。

最后的日子,人们都开始想念起榨菜、辣酱,甚至地沟油。在国外生活再好,也是无根的生活。很多人集中在剧场的Wi…Fi信号区域里,大家都在关注国内的动车追尾事件,法国的浪漫、蓝天碧海挡不住中国的尖锐现实。我们在遇难者的“头七”夜晚,演出前搞了一个小小的默哀仪式。所有的中国人、法国人一起起立,气氛非常肃穆。那天恰巧也是我们演出观众最多的一天。

8月1日,我们坐上了法国高铁,从阿维尼翁开往巴黎。车厢门口没有检票员,火车是双层,每节车厢都有专用的行李架,坐到自己座位后发现,头上、身后都有隐藏空间可放行李。

车厢中特别安静,乍一上去,以为就我们三四个中国人。没有列车员走来走去推销东西,也没有伴着肯尼基抒情喇叭“一路平安”的广播。我们捏着花八十欧元买来的昂贵车票,心想是不是不查票。后来陆续上来了一些人,但整体上还是很安静,大家都在悄声低语,只有快到某站时,才有一个简短的法语预报。

车速很快,据朋友们目测,时速在二百五十公里左右。一路上,车窗外,路过一排排向日葵田、薰衣草田,绿妖刚惊叫着举起相机,景色就一闪而过了。

到巴黎时是下午四点,我们被接到一个朋友住的保姆房。首先电梯就非常惊悚,先拉开一个铁门,再推开一个铁压缩门,推门时朋友不住叮嘱:“千万别夹住手。”我们像困兽被关在里面,“咣当”一下,电梯开始上行,等到快停时,又是“咣当”一下。等我们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铁栅栏,想把它拉开时,电梯又“咣当”一声自己下去了。

保姆房是富人买房时附赠的阁楼,供佣人居住。出去的门都是自己专用的,窄小的楼道,老旧的电梯,据说很多伟大的诗人,如里尔克,当年混巴黎的时候就住这种房子。

有朋友在罗浮宫工作,说去罗浮宫参观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了,不像是看画,倒像是在集市上抢购降价大白菜。《蒙娜丽莎》的画前,每天都挤满了人,闪光灯肆无忌惮。我们想去更安静的美术馆,如奥赛,那里是印象派画家的主场。我还想去看一看拉雪兹公墓,也许会邂逅到我曾经非常喜欢的诗人,如兰波或马拉美,还有那个疯狂的“大门”乐队的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全世界的嬉皮士、坏青年都云集在他墓前,抽烟喝酒。他在死亡中也醉得从来没有醒来过。

死之静美

巴黎拉雪兹公墓鼎鼎大名,那里有“大门”乐队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的墓,还有王尔德,据说他的墓碑上印满了喜欢他的女子的吻痕。本来要去的,但后来阴差阳错,去了蒙巴纳斯公墓,因为这里有我最喜欢的诗人波德莱尔。十八岁时,我买过《恶之花》,主要是冲诗集的名字去的。后来在大学、在漂泊的路上,不断遭遇他的诗,他的诗属于那种一辈子都在滋养你的阴郁华美的好文字。

蒙巴纳斯公墓,人气最高的当然不是波德莱尔,而是萨特和波伏瓦。他们合葬的墓在正门附近,非常好找。前面有许多人合影留念。我心里纳闷:这一对儿一辈子都坚信“他人即地狱”的哲学家,死后怎么会合葬在一起?

继续向公墓的深处寻找波德莱尔。午后的天空飘着小雨,细小的花瓣把路面染成黄色,真是一个逛墓园的好天气。死亡在这里是一个微笑的建筑师或者是画家或者是园丁,坟墓更像是艺术品,有的是一间朴素的房子,开着门,好像主人出去办事,马上就回来。有的墓前是很抽象的现代派雕塑,一个铜像仰望幽冥,如等候,如思念,衣服上生满了青苔。还有一个墓前竖着一只花花绿绿、瓷做的大狸猫,墓碑上写着:这里睡着我们年轻的大朋友。我们为这里埋的是一个小孩还是一只大猫争论了很久。

波德莱尔的墓,低调地隐藏在墓群深处。墓碑上压着好多彩色的小纸条,有一张写着:你是一个伟大的粉红色的诗人。旁边还有一个空酒瓶子,好像有人在这里陪他默默地喝过酒。我们仔细地看了墓碑,他是和几位亲戚合葬,这个一生讴歌死亡、坟墓的诗人,生前那样桀骜,死后还挺随和。

我们按照目录,还想去拜访一下圣桑、贝克特,可墓碑如森林,1768年,1867年,1976年,时间凝固成迷宫,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找到了杜拉斯,她的墓前全是鲜花。我是通过王小波认识杜拉斯的,看到她的小说里写到东北的抚顺,特别惊讶。我的家离那儿很近。那里是个最不浪漫的煤矿城市。一想到杜拉斯《情人》中的男主人公操着一口接近赵本山的抚顺话泡妞,就让我忍俊不禁。

法兰西是个优雅的民族,死亡也如此让人赏心悦目,《人权宣言》是活人的,也属于死者,虽然他们已永远沉默。

新疆西游记

新疆的太阳炽烈炽烈的,就像一个蒙古汉子坦荡荡地坐在云端喝烈酒。可一旦你躲进树荫或者门洞里,立刻是凉风飒飒,仿佛置身于深秋。

新疆是我一直向往但又从未去过的地方。2011年8月13日,我和歌手吴吞要在乌鲁木齐做一个民谣专场。临近演出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买了昂贵的飞机票,飞往乌鲁木齐。

演出时间很低调地定在下午四点,现场的火热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买票的队伍从二楼沿着楼梯排到了街边。我觉得音乐应该是那种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恐惧的最好的钥匙。

吴吞本身就是新疆人,他们过去组建的“舌头”乐队曾经是中国最好的摇滚乐队,“舌头”乐队是新疆人心目中的摇滚英雄,这次衣锦还乡意义非凡。吴吞现场唱了很多关于这片土地的歌:“翻山越岭,骑马过河,肩上的猎鹰,不论飞到哪里,总听到母亲的呼唤……”台下的人们听到这些歌都由衷地感觉到亲切。

我唱了《中国孩子》,虽然不能亲身去克拉玛依唱这首歌,但这里已经离那个令人伤心的火灾现场很近了。但音乐就是让人心里平和、让人彼此相爱的艺术,演出自始至终都很温馨,有笑声,也有悄悄的眼泪。

第二天,我们搭朋友的车一直向西,目的地是中哈边境的温泉县,那里有“旅行者”乐队的吴俊德和张智等着与我们会合,晒太阳、喝酒、吃哈密瓜。一路向西六百公里,左面是天山,右面是大戈壁。开到半夜,才到达温泉县城。下车后空气新鲜得呛得我们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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