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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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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
他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三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蛇管手使劲地吹。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宝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四行蜡烛中间。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
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他又幻想她是出远门去了,己经去了好久。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己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难过得要撒野了。有时他以为自己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于心何忍。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托托声。响声从教堂里而传出来,到了侧黔突然停住。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
一个唱经班的歌手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抛进了银盘子。
“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去给了他。
歌手对他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表示感谢。
大家唱歌,大家脆下,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右手墙边上。
钟声又响了。大家把椅子挪开。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
朱斯坦这时出现在药房门口。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
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神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不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
妇女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一阵清风吃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澜的攻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走慢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
总算到了。
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
大家围住墓穴站着。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
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夏尔后着棺木吊下墓穴。棺木一直往下吊。
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歧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轰隆一声,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
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奥默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
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
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主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仿佛找不到一套送葬的黑衣服似的,这成什么体统,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
药剂师接着说:
“要不是我,你知道吗?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上老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
包法利奶奶和他们在一起。三个人都不说话。到底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
“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头一个媳妇刚去世。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可是现在……”
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啊!这真要我的命,你看!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
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他甚至不想看他的外孙女。
“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
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他把手搭凉棚,挡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
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一起谈了很久。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复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夜半钟声响了。荣镇象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却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
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整天在树林里打猎,晚上回家睡大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
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
在墓地取,在松林间,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有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
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第十一节
夏尔第二天把孩子接回来。她问妈妈呢?人家告诉她出去了,会带玩具给她。贝尔特还问过好几次,日子一久,也就不再想了。孩子无忧无虑,反倒使夏尔难过,但他却不得不忍受药剂师唠唠叨叨的慰问。
不久,勒合先生又要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讨债。夏尔宁可答应付高得吓人的利息,也不肯变卖一件属于他妻子的家具。他的母亲气坏了,他却比母亲气还大。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只好丢下家不管。
于是每个人都来占便宜。朗珀蕾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虽然艾玛从来没上过一次钢琴课,但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出了一张收据给包法利看。
租书人来讨三年的租书费。
罗勒嫂子来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夏尔要她说清寄给谁了,她倒很乖巧地答道:
“啊!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她的事呀!”
夏尔每次还债,都以为一了百了。哪里知道旧债刚了新债来,永远没有个完。
他向人家讨以前看病的欠帐。人家拿出他太太的信来。于是他反倒不得不赔礼道歉。
费莉西现在穿起太太的衣服来了;自然不是全部,因为他留下了几件,放在她的梳洗室里,时常关起门来,在室内见物如见人;费莉西和太太个子差不多;有时夏尔看见她的背影,居然产生错觉,大声喊道:
“喂!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到了圣灵降临节,她却溜之大吉,同特奥多离开了荣镇,并且把衣橱里剩下的衣物偷得一干二净。
也在这个时期,寡居的杜普伊夫人给他送来了一张喜帖,上面说:“她的儿子、伊夫托的公证人莱昂·杜普伊先生,将和邦德镇的莱奥卡蒂·勒伯夫小姐结婚。”夏尔写信表示祝贺,并且加了这么一句:
“要是我可怜的妻子还在,那她会多么高兴呵!”
一天,他在房子里随便走步,一直走到阁楼上,觉得鞋子底下踩到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他打开一看:“鼓起你的勇气,艾玛: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
这是罗多夫的来信,从箱子夹缝里掉到地上,天窗一开,风刚把纸吹到门口。
于是夏尔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艾玛原来站过的地方,不过她当时比他现在更加面无血色,灰心绝望,巴不得死了倒好。
最后,他在第二页信底下看到一个“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记起了罗多夫对她献过殷勤,忽然不再来了,后来碰到过他两三次,他却显得拘束。但是来信敬重的口气又使他产生了错觉。
“说不定他们是精神恋爱,”他心里想。
再说,夏尔不是那种寻根问底的人;在证据面前反而畏畏缩缩,他的妒忌似有似无,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了。
他想,人家是爱慕。哪个男人不想得到她呢?于是他觉得她更美;他的欲望更是绵绵不断,如醉如狂,无穷无尽,点燃了他心中的绝望情绪,因为他的欲望现在是不可能满足的了。
为了讨死者的欢喜,他尊重她生前的爱好和想法;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上一条白领带。他在胡子上涂发油,他学她签票据。她想不到死后影响反而更大。
他不得不把银器一件一件卖掉,然后又卖客厅里的家具,间间房子都卖空了。只有卧室,那是她的房间,还和她生前一模一样。吃过晚餐,夏尔上楼来。他把圆桌推到壁炉前。又把她坐过的安乐椅扯到面前。他坐在对面。金黄的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贝尔特在他身边,在版画上涂颜色。
可怜的父亲很难过,看见她穿得不像样,高帮靴没有靴带,罩衫接袖处脱了线,一直破得漏出了屁股,因为女佣人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是她很温顺,很乖,小脑袋一歪,金黄的头发遮在粉红的小脸上,非常可爱。他感到喜不自胜,不过欢喜中掺杂了几分忧伤,就像酿坏了的酒闻起来有松香味一样。他为她修理玩具,把硬纸板做成玩偶,或者缝补囡囡破了的肚皮。然后,要是他一眼看见了针线盒,或者是拖在桌上的丝带,甚至是落在桌缝里的针,他就会浮想联翩,神情忧伤,感染得她也忧伤起来。
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们了,因为朱斯坦已经逃到卢昂去,当了一家杂货店的伙计,药剂师的孩子们越来越少见,奥默先生考虑到他们两家的社会地位不同,也不在乎密切的关系能否维持下去。
瞎子的病不是消炎膏治得好的,他又回到吉约姆树林山坡下,逢人就讲药剂师的膏药不管用,讲得奥默先生进城的时候,不得不躲在燕子号班车的窗帘后面,免得和冤家狭路相逢。他心里恨透了瞎子;为了自己的名誉起见,他使出了浑身的本领,要用暗箭伤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心肠之狠。接连六个月,可以在《卢昂灯塔》上读到这样的花边评论:
“无论哪一个到土地肥沃的庇卡底去的人,不会不在吉纳姆树林山坡下看列一个满脸疮疤的叫花子,他缠住你不放,逼得你没办法,简直是要旅客留下买路钱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是中世纪的野蛮年代,可以允许亡命之徒把从东方带问来的麻风和癞疮,公然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者是:
“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不得流浪乞讨,但是我们大城市的近郊,还是不断受列成群结队的乞丐骚扰。我们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单独行动,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成其为危险人物了。我们的市政当局对此作何感想呢?”
然后,奥默还凭空捏造了一些消息;
“昨天,在吉约姆树林山坡下,一匹马突然受惊……”接着,他就编了一段瞎子造成的事故。他的手段这样高明,结果官府把瞎子关了起来。但是查无实据,只好又把瞎子放了。瞎子重操旧业,奥默也就故伎重演。这是一场斗争。最后奥默大获全胜;因为他的对手被判终身监禁,关在收容所里。
这场胜利使他更加胆大。从这时起,不管是区里压死一条狗,烧了一个仓库,或者殴打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就公之于世,表现他对进步的热爱,对神甫的憎恨。他对初级小学和兄弟会主办的扫盲学校作了比较,肆意攻击教会学校,看见教堂得到一百法郎津贴,就提起旧教徒对新教徒大屠杀的惨案,他还指出流弊,挖苦教会。这是他的拿年好戏。奥默知道:他成了危险人物。
但他觉得报纸范围太窄,不能施展雄才大略,他需要的是书,是大部头著作!于是他编了一本《莱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统计又把他推向哲学。他研究起大问题来:社会问题,贫穷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种植,铁路交通等等。他还觉得做个市侩太难为情,于是模仿艺术家的派头,吸起烟来!他买了两座“时髦”的蓬帕杜夫人式的小雕像冒充风雅,装饰他的客厅。
他并没有放弃药房;恰恰相反,他对新的发现一点也不放过。他紧跟提倡吃巧克力的伟大运动。他是头一个把“可可”和“补力多”引进到塞纳河下游州的人。他热爱皮韦马谢发明的水电医疗链,他自己身上就绑了一条;一到晚上,他脱下法兰绒背心,奥默太太立刻眼花缭乱,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只见他身上金光闪闪的螺旋形链条,比古代蛮夷身上缠的金线还更长,比东方王爷的装束还更光彩夺目,她不由不对他更加钦佩得五体投地。
他对艾玛的坟墓也有好多主意。他先提出半截石柱加个帷幔,然后是金字塔,再后是圆亭式的灶神庙……或者是“一堆废墟”。而在所有的设计中,奥默咬住不放的是一株垂柳,他认为这是忧郁必不可少的象征。
夏尔和他一同到卢昂去,找一个承办雕刻墓碑的人,同去的还有一个画家,名叫活夫里拉,是布里杜的朋友,一路上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夏尔看了一百来个图样,要了一份估价单,最后又第二次来到卢昂,决定采用陵墓式的石碑,正反两面都刻“一个守护神,手里拿着熄灭了的火炬”。至于碑上刻什么字,奥默认为最好不过的是:“行人止步”,他自己也就到此止步了;他再挖空心思,翻来覆去地说:“行人止步”……忽然灵机一动:“不要惊动美人!”结果就被采用了。
说也奇怪,包法利不断地思念艾玛,她的形象却悄悄地从他的记忆中溜走。不管他怎样竭力要留住她,他还是非常遗憾地把她淡忘了,然而,他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总是同样的梦:他走到她身边;但当他要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在他怀里成了行尸走肉。
有一个星期,大家看见他天天晚上去教堂。布尼贤先生甚至还来看过他两三次,随后就不来了。据奥默说,这个老神甫越来越不能容人,越来越狂热;他破口大骂时代精神,每半个月讲一次道,总要讲起伏尔泰吃粪而死的痛苦,这是家喻户晓的事。
尽管包法利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但要还清旧债,总是相差太远,勒合的借票不肯再延期。扣押财产迫在目前。于是他不得不向母亲求援;母亲答应拿她的财产作抵押,但在信上尖嘴薄舌地数落了艾玛一通;作为抵押财产的回报,她只要一条费莉西劫后残存的披巾。夏尔居然不肯给她。母子又闹翻了。
母亲带头让步,想要挽回局面,提出要把孙女接去,给她作伴。夏尔答应了。但到了临走时,他怎么也狠不下心肠来。于是这一回彻底闹翻了,甚至没有挽回的余地。
随着亲友关系的淡薄,他对女儿的感情也越来越专一了。偏偏她又不能让他放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上还有红斑。
他对面的药剂师一家却显得兴旺发达,称心如意,世上的事件件得到满足。拿破仑帮他配药,阿达莉给他绣希腊小帽,伊尔玛剪圆纸板盖果酱缸,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出九九表来。他是最幸福的父亲,运气最好的人。
不对!他的雄心壮志在默默地啃蚀着他的心:奥默想得到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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