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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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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要讲大道理!”

“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

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长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

“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

“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

“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

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来,那是贴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下的借条。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

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更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说:

“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法了……”

“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

“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

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肝五脏,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

“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

“你签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

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

“安纳蒂!不要忘记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佣人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

“太晚了!”

“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

“哎呀!不行,没有用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

“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

她啜泣了。

“得了!眼泪有什么用!”

“你这是要我的命!”

“这我就不管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

第七节

第二天,执达员哈郎先生带了两个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却没有登记骨相学的头颅,把那当做职业上需要的仪器;他们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他们查看她的袍子、内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体一样,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三个人随随意检查。

哈朗先生穿一件紧身的黑上衣,纽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条白领带,脚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紧,他翻来覆去地问:

“可以看看吗,太太?可以看看吗?”

他时常看得叫起来:

“真漂亮!……非常美!”

然后他把笔在左手拿着角质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继续登记。

等到他们查完了房间,又上顶楼去。

楼上有一张小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夫的来信去。他们一定要她开锁。

“啊!来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着说。“对不起,可以查查吗?因为我要看看信件有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他斜拿着信纸,轻轻抖动,仿佛会抖出金币来似的。这可使她恼火了,她嫌这只粗手,这鼻涕虫一般又软又红的手指头,居然敢捏住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纸。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西又进门来。她本来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开。现在,她们赶快把扣押房产的留守人藏在阁楼里,他答应不出来。

夏尔整个晚上显得心事重重。艾玛用焦急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脸的皱纹也是对她的控诉,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国屏风遮住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之,这些减轻过她生活痛苦的东西上。她心里感到有些内疚,或者不如说,感到悔恨交加,但是这种悔恨不但没有使她的热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尔却在心平气和地拨火,两只脚搁在壁炉的铁架子上。

有时留守的人在阁楼里躲得不耐烦了,不免发出一点声响。

“楼上有人走动?”夏尔问道。

“没有!”她答道,“大约是一扇天窗没有关,风一吹就响。”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卢昂去找那些她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担保一定归还。有的人当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门。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

“打搅你了吗?”

“没有……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女人”上门。

“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

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

“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

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

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她对他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

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一千法郎!”

“难道你疯了!”

“还没有!”

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莱昂,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决不可少的钱……

“你怎么能……”

“你多差劲!”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三千法朗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呢。

“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唉,试试看!试试看!我多么爱你呵!”

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

“我去了三家……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坐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

“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

“到哪里去弄?”

“到你的事务所去!”

于是她瞧着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动——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额头,大声说道:

“奥雷尔今天夜晚回来(他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会不借钱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他又加了一句。

艾玛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谎?他脸红了,接着又说:

“不过,要是我三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经麻木。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

四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要回荣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听从习惯支配。

天气很好;这是三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卢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人流从三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三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天: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

现在她继续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了。

“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

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过去了。

哦!这个人是子爵!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

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了。她感到丧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滚进无以名之的深渊。来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一块绸巾,里面包着六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

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总是在四旬斋期间涂上加盐的黄油吃。这是哥特人食物的样品,也许在十字军时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罗曼人,在火炬的黄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间,看见了这种头状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萨拉逊人的头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药剂师的太太虽然牙齿不好,却和古代的英雄好汉一样爱大吃大嚼,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

“很高兴碰到你!”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玛上燕子号班车

然后他把面包挂在网架的皮条上,不戴帽子,两臂交叉地坐下,摆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态。

但等到瞎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就叫了起来:

“我真不懂,当局怎么还能容忍干这种犯罪的行业!应当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关起来,强迫他们劳动才对!说老实话,我们进步的太慢了,简直是像乌龟爬行!我们还生活在野蛮时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马车门前摇晃,乞求施舍,看起来好像门帘上脱了钉子的口袋。

“看,”药剂师说,“淋巴腺结核!”

虽然他早见过这个穷鬼,却装做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然后用大发慈悲的口气问他:

“朋友,你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时间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馆,要注意饮食。”

他劝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还是唱他的歌,他显得几乎是个傻子,最后,奥默先生打开了钱包。

“给你,这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铜板。不要忘记我的话,你的病会好的。”

伊韦尔居然敢怀疑他的话。于是药剂师保证能治好结核病,只要瞎子用他亲自配制的消炎膏,他并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我是奥默先生,住在菜场旁边,一问便知。”

“得了,不必白费劲了。”伊韦尔说,“难道你也要演戏?”

瞎子往下一蹲,头往后一仰,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转,舌头一伸,双手摸摸肚子,嘴里发出饿狗般暗哑的号叫。艾玛见了恶心。转过身去,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扔给他,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也好。

车又走了,忽然,奥默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对瞎子喊道:

“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乳!贴身要穿羊毛衫,要烧得刺柏的浆果出烟,熏你的结核!”

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

“管它呢!”她心里想。

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呵!

早上九点钟,她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奥默先生从药房里走了出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

“太太!太太!”费莉两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

可怜的女佣人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上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

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密。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

“你看行吗?”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和他家佣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时候也谈起过我来?”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上总是人多),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

她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天是阴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听见门铃响,特奥多就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他几乎是亲切地把门打开,就像是接待一个常客一样,把她带进了餐厅。

一个瓷器的大火炉在噼啪响,上面的壁龛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栎木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色木框,里面是德国画家的《吉普赛女郎》和法国画家的《埃及妇人》早餐准备好了,桌上有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闪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

“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壳上绕了一匝。

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

“先生,”她说,“我来求你……”

“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

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

“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呵!奇QīsuU。сom书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

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

“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

“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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