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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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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排行老大,所以外婆说她是“大姑娘”。一九八六年暑假回去时,外婆的身体还不错。我从单位里借了照相机回家,也帮外婆拍了张半身照。用一块白色的床单挂在墙上做背景,外婆梳了头,整了衣服。外婆微笑着,虽然老了,还现出她年轻时的美丽。没有料到,这是外婆的最后一张照片。外公病重时最想吃的是白汤肉,烧好了,但他已不能下咽。这样的白汤肉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是最好的饮食和补品了,所以外婆的弟弟说外婆享到福了。我的这位舅公还夸奖了我的孝顺,他觉得外婆弥留的时间那么长,是因为我买了麦乳精和蜂王浆给外婆,支撑了她的体力。七十年代看外婆,送红糖、柿饼和京果,八十年代开始流行各种补品了,我送了蜂王浆和麦乳精。
一九八五年的仲秋,在奶奶弥留之际,我从学校赶回老家。我心急如焚,偏偏长途汽车在路上抛锚。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我在公路边的田埂上坐下,家族的历史就像那辆破旧的汽车一样横亘在我的面前。
在我爸爸出生后没有几年,我们那个在小镇上的大家族开始由小康到困顿,内战的蔓延,使得我曾祖父的产业迅速衰落和破产,在解放的时候,他们成了小镇上的难民。“*”后期,我曾经非常庆幸这个家族的衰败,否则我的出身肯定有问题了。但我同时又非常矛盾地看到,那些留在镇上或者后来到了县城的亲戚,都过着稳定和温饱的日子。我们在村上的贫穷,鲜明地衬托了他们的优越。可是,爷爷奶奶带着我爸爸下乡了,到了这个村庄。家族变化的历史,让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分裂的世界里,我对乡村旧式文明的了解,就来自我的爷爷奶奶。
奶奶出生在镇上的女庙巷。镇上不知为何把尼姑庵叫做女庙,那条巷子就叫女庙巷,女庙巷中间有口古井,和我的舅爹家相邻。奶奶仍然叫它女庙巷,其实“*”后已经改名为井巷。井巷的房子似乎都特别高大宽敞,可以想象当年这条巷子的富贵景象。奶奶就是在巷子裹脚放脚的,这位“闻记棉线店”的二小姐,把往昔繁华的生活和她在女庙里听来的故事都梳进她的发髻里。即使在最潦倒的日子里,奶奶依旧保持着镇上大家闺秀的风采。我奶奶在她晚年经常向我讲述的我们那个大家族的故事早已离我和我的两个弟弟远去。在村上我家不大不小的天井里,总是放着两只荷花缸。奶奶说从前镇上老屋天井里的两只荷花缸比现在的大多了,我爸爸的印象也是这样。祖辈给我最诗性的记忆就是缸里的荷叶。奶奶总是生活在女庙巷里。我凝神看过奶奶一丝不苟地梳髻,她一板一眼的动作,仿佛是一种程式,她对往昔生活的记忆化为对现时生活的规范。少年的我常常纳闷,解放这么多年了,又经过“*”,奶奶仍旧是当年的闻二小姐。每次回到镇上,我便进入奶奶规范的生活秩序之中,无论是在老街还是在井巷,我遇到的人都是我的长辈。直到有一天,奶奶熟悉的一个尼姑从乡下跑到女庙巷沉井身亡,这个和奶奶年龄相仿的尼姑让这口明末的水井废弃。我这才找到了不去井巷的理由,我从小就怕鬼,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庆幸我们这个家族在解放前夕的衰落,那个旧式家庭尚未完全消失的轮廓,让我后来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富家子弟会投奔解放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眺望与想象(7)
我下了车赶到镇上的老屋时,奶奶神志还有些清醒。她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爷爷和奶奶一样,也在镇上的老屋呼吸完他们最后一口气。他们从这个屋子走出了小镇,又从那个村庄回到小镇的老屋,他们最终还是生活在他们当年的记忆中。无论是奶奶去世的一九八五年,还是爷爷去世的*年,年代对于两位老人已经不重要了。但这个小镇的附近没有墓地,爷爷奶奶最终长眠在他们生活过的乡村。当自己不以孙子的身份看这样的结局,我感到两位老人在小镇辞世,又落葬乡村,充满了象征意味。
在爷爷奶奶外公冥寿一百的清明节,我带着女儿回去扫墓。我从这个村子里出去,女儿又从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出国。故乡,对于这一代孩子来说,只是他们父母的出生地。我,以及许多从乡村走出的我们,也许无法让孩子和自己一样曾经是那样亲近乡村,无法让孩子理解自己和乡村的复杂关系,他们有他们这一代的困惑和要走的道路;但我觉得,我要让孩子记得,这个乡村埋葬着她的亲人,她可以从她父亲的脸庞想象她祖先的模样。我看到女儿给几个老人的墓地献了鲜花,春雨中,女儿肃穆地站着。我知道,她一定在和她的先辈说什么。
女儿站在我身边。在船驶进墓地前的小河时,我看见有人在向我招手,我也发现了他。这是我小学、初中时的同学,他站在一条小船的甲板上,用耙子捞水草。船身侧在一边,船帮已经淹在水中,两边船头堆满了水草。这是我久违的一种劳动。我们互相高喊对方的名字,因为我这边的挂桨船机器声音轰鸣。我们来不及说第二句话,我坐的船已绕过他的小船拐弯靠近墓地的南岸。等我扫墓返程,又绕着他的小船驶出。女儿问我,他是谁?我说,同学。女儿说不像。我这个同学胡子拉碴,头发稀少,我已显出年龄,他在风吹雨打中自然更见老态。
现在我已经很少有机会和我乡村的同学见面,除了春节偶尔和几个同学相遇。在我读大学期间,只要回去,同学间还时常往来,但逐渐减少。他们都已成家,生活负担很重,差不多没有时间和我闲聊。我大学毕业还没有成家,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有时,他们在春节带着孩子来看我,说:孩子上大学时你要帮忙啊。我都一一答应,而且后来真的帮了不少的忙。我们那一届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读了大学,但同学的孩子,有不少都上了大学,有几个还在我工作的学校读书。当他们带着孩子到学校报到时,见到的人都无法想象这些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是我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同学。这些同学差不多都是紧衣缩食供他们的孩子念书。我们都在乡村长大,我从这个村上出来了,他们还留在那儿,这样的差距在他们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读大学后缩小了。他们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未来。这些孩子从家里回校时,会带些农副产品给我,说是爸爸妈妈让他们带的,都是自己家田里种的,不要钱买。这样的时候,常常是我最快乐也最伤感的时候。
我有我的“闰土”。这个捞水草的同学,力气很大,以前在田里干活时,特别重的活儿总是他干。我和他偶尔碰面,他只是呵呵地笑,还会拉拉我的手。以前冬天在生产队场头站岗时,我们俩常常会住在一起。我们那届初中同学,有很多人放弃了上高中,几十个人最后只有几个到镇上读高中了。女同学几乎都嫁到村外去了,男同学不管有没有读高中,多数也到外面去了,只剩下这个捞水草的同学还留在村上,还在田里干活。他排行老四,母亲告诉我,老四很苦,种死田。那些出去的同学,或者在城里拣破烂,据说收入还不错;或者在外面做手艺活,比如做油漆工、木工之类的。现在许多人说“底层”,我的这些在外打工、在家种地的同学应该是在“底层”了。在我读大学期间,这些同学就到城里做了农民工。我后来知道,有几个同学就在苏州、上海等地,可始终联系不上。我曾经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在哪条街上见到我的这些同学,会是怎样的情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让我猜他是谁?我顿了一会儿,猜出他是高中时的同座。他非常惊讶,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其实,有两种声音是容易记住的,一种是常联系的,一种是从未联系过的。这个同学从郑州打来电话,他在那边做木工,合伙开了家装修公司。他告诉我,女儿要考大学了。我很奇怪,他结婚这么晚,高中同学的孩子已经有不少大学毕业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眺望与想象(8)
这个遥远的声音,让我想起我们的青春,想起我们曾经对这个村庄发过的愿望。一九八七年高中毕业十年时,我们一些同学聚会了。大家感慨这十年的逝去,也都说到镇上和乡下的变化。那时,苏北与苏南的差距已经更大。一个同学说:我们都出来了。
是的,我们都出来了。只有老四还在那儿。
奶奶去世后的那个凌晨,我和父亲,跑到了镇上的大街上。这个小镇有两条街,一条是石板街,那是过去的中心街道;一条就是大家叫习惯了的“大街”,那是现在的中心街道。我和父亲坐在大街上一家铺子的台阶上,背后不远处就是我前面说的那条女庙巷。我们父子悲伤不已,相对无言。天已经大亮了,我对父亲说,去看看那条老街,石板街。
我长期以来对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小镇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它曾经是我们家族生活的一部分,而后又从这里迁徙到乡村,这虽然并非我的亲历,但与这个小镇相关的历史始终是拖在我身后的背影。在一九八一年从这个小镇办好粮油与户口转移的手续后,我几乎没有再走进这个小镇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大街和石板街。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原来在小镇边缘的中学,此时已经成为中心,在它的东边,新的居民点、办公楼、商场等建筑让我读书时出了东门就面对的农田不断东移。站在中学东门的马路上,视野所及,已经不见庄稼。我如果从镇上路过,通常是走中学东门的马路,而不会深入到镇上的老街。
当我在清晨听到店铺开门的声音,看到小贩挑着菜篮子来到大街时, 我对石板街的记忆被目下的市井气象唤醒。在一九八一年夏天从那条石板街踏过后,我再也没有和它相遇。这条老街留给我的不仅是小镇当年远非乡村可比的繁荣景象,它呈现出的是和我的村庄生活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且特别重要的是,这条长长的石板街是明清两朝在这个小镇的依存,街道两旁的青砖黑瓦房至少也是晚清时期的建筑。这条老街几乎集中了小镇的全部商业网点,临街的门面房是商铺,里面则是居所。一九八三年,我在王府井大街走过时,就想到这条老街,我们小镇的“王府井”。而现在,小街比以前冷落多了,尽管还有一些商铺,但我以前熟悉的那些小店基本关门了。在这条老街上的文化站也已经锁了大门,我站在我原先站过的位置上,透过门缝,里面黑暗一片。石板街西端的水码头也已废弃,我站在码头东顾,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是街道两旁的房子都还在。石板街,这个小镇的象征,看来岌岌可危了。
我的曾祖父、爷爷奶奶,我的父亲和我,少年时都从这条街走过,和这个小镇
上的人以及周围乡村的人一样。所有的足迹早已被风吹雨打去,这条老街和两旁的房子,却一如既往地躺在那儿,立在那儿。但现在,石板之间的缝隙长出了杂草。我不知道,这条街还能存在多久。
对小镇和老街的复杂感情弥漫在我的非学术写作之中。我在一篇虚构的文字中说:
我抱着皮大衣坐在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大衣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把它贴在脸上,已经嗅不到老爹的气息,但阳光照耀下的皮毛大衣还是呈现了往昔家族的小康气象。中午过后的阳光终于有些暖意,但水泥台阶依然冰凉。我走下台阶,荡回石板街。我穿起了老爹的皮毛大衣,往老屋那头走去。这个街上没有人认识我,那几个和奶奶打招呼的老人,当年或许也就是在我这个年纪看到我老爹穿着这件皮毛大衣从这条街上走过。他们早就没有理由想我老爹了。即使是我这个曾孙,也正在逐渐失去对祖先的记忆。我记不清我第一次走进时堰镇祖居的时间,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它留给我的感觉如同我走进生产队场头下的地道,潮湿、阴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无法想象我的曾祖父就在这里有滋有味地过着他的油店老板生活。在我祖居的隔壁,就是著名地理学家许先生的故居,那栋房子现在已经成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了我的母校中学挂牌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它是一样的潮湿和阴冷。我猜想,那位比我祖父还高出一辈的许先生,他最终成为一个水利学家,甚至与他想告别这里的潮湿和阴冷有关。
这是虚构中的写实。我在这篇未刊的文本中还说:我只是觉得,对我这样的一个乡村少年来说,小镇就是我的文明背景。其实也不只是我,我的长辈们大致也是这样的,小镇就是一个文化中心、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城市或者都市离我们太远,那些地方给我的感觉是个人在麦田里拣麦穗时,突然有飞机从田野的上空掠过,转眼即逝。而小镇不同,小镇就像你的一个远房亲戚,它虽然和你可能只是点头之交,但不管怎么说,你能够从心中的谱系中找到自己与它的关系。在我们这些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小镇刺激了我们所有的欲望,包括繁华、权力、身份和女人。做文学的人,做社会学的人,常常说到城乡冲突,其实疏忽了在城乡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地带,小镇。但恰恰也是这样的小镇,甚至连弹丸之地都谈不上的小镇,充其量只能说是一粒麦子那样大的小镇,它可以彻底摧毁你的内心,让你在十里之外面对它时,产生自卑和耻辱。我们那个村,距离小镇差不多只有十里,但这十里路如同天堑,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镇上的人到村上去,说是“下乡”;村上的人到镇上去,人家说你“上来了”。我现在回去,倘若开车,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小镇了,但在当年,这条路在心里却是千里迢迢望不见尽头的。小镇之于我,如芒在背。
然而,尽管种种情绪常常在我心中蔓延,但是当爷爷奶奶已经成为古人之后,我已经超脱地看待这个小镇和它的老街。因为这个小镇并不属于我,它有自己的历史。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苏州只要见到镇上的领导,总要说到这条老街,我希望能够保护好。我得到的回答让我心存幻想。我在这边已经看到太多的老房子、老街道被拆了,我幻想城镇的改造和城市的改造不一样。当我现在写下这篇文字时,这条老街基本废弃了,石板还在,但杂草更长了;两边的老房子要么被拆,要么躲在高楼的边上。这条街几乎很少有人走过,除了还住在那里的人家。如果我现在回到那个村庄,坐船去小镇,已不可能从石板街的水码头上岸,那条河也填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坐船了,村庄周围的河道也已被污染;即使坐船,也靠不上码头了。
融入与隔膜(1)
我带着一只木箱、一条被子来到苏州,在南门汽车站下了车,江苏师范学院的几个师兄举着牌子接走了我这个新生。我坐在大客车里,从城市的中轴线人民路穿过,晃晃荡荡地拐进十梓街。这条并不长的路似乎开了很久,我现在知道这其实是我的心理时间。那天一大早从县城坐车出发,我对自己要到达的这座城市并无具体的感受,对我生长的村庄之外的任何一座城市只是来自地理书上的概念。在靖江过轮渡时,我第一次看到长江,才意识到我身后的村庄远了,“苏州”离我近了。在进了十梓街一号大门后又过了四年,我留在苏州的学校工作。
苏州早已不是当年的苏州,我用过的木箱和被子也早已废弃,像我这样的一批“新苏州人”既“融”也“隔”地在苏州扎根了。我在故乡生长了我的身体、血脉、秉性和口音,在苏州成长了我的思想、知识、能力和文字,我的履历表和各种简介中总是会同时出现“东台”和“苏州”的字样。我知道,我部分地融进了这座城市。但我常生隔膜。我最初来苏州时倒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时看苏州,是几个合并的小镇。在小巷大街,在剧院学堂,在河边桥畔,在庭院,在澡堂,在郊外,我总能找到青少年故乡记忆的一部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是表层的。我遇到许多老苏州,他们讲述的“苏州”在我是完全陌生的。
无论是清新还是浑浊,这座城市的空气里有我的呼吸,在不同的空间里有我的声音。我从这座城市出发,到异域他乡,不管走多远,总会再回到这座城市。在我生活的地图中,苏州是一个中心位置,无论是出发还是返程。苏州历史和现实的荣耀,即使在我颇为尴尬时也能体会到。比如我到外地演讲,忘情时语速很快,闻者会说王教授的苏州普通话虽然好听但不好懂。比如我从小就不爱吃辣,招待的主人会说,你们苏州人喜欢吃甜的,但我们这里的锅子也辣。比如,我离开了南方,见面的朋友会说,你这么高大,长得一点儿不像苏州人,要不是你的声音温和,还以为你是东北人呢。比如,因为你是以文字为生的,人家恭维你时会说你的文章如何好,苏州这地方自古出才子。我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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