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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歌词？没写过。”
　　“试试吧，谁也不是天生的，总有第一次嘛。我第一次作曲也是战争逼出来的。”
　　“是吗？战争能逼出音乐来？”思秋过去在家里听到的大多是社会上的流行歌曲《夜上海》《毛毛雨》《何日君再来》；解放了，才唱革命歌曲。到了文工团听到耕耘谱曲的小歌剧《牧羊姑娘》，非常新鲜，非常好听，思秋认为写歌曲是很神秘、是很难很难的事。
　　“你是从什么学校学的音乐呢？”
　　“我上的是老百姓学校，是在很多草棚里学老百姓祖祖辈辈唱的歌，是唱出来的。”
　　“唱出来的？会唱歌怎么就会作曲？我不信。”
　　“过去我也觉得作曲非常难，到文工团以后，领导希望我们大家都学习作曲，请一位部队作曲家给我们上了几堂课，他说作曲理论只是把你们领进门，真要作曲叫我们找老乡采风，一定要学习当地民歌。我行军每到一个地方就学这个地方的民歌，音乐班又开展了一星期写三曲运动，作词的把歌词贴在墙上，让我们自己选，我当时对作曲简直是着了迷了，可我的曲子一首都没有被人唱过，我写了一本给专家提意见，他说：耕耘啊，你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去学作曲。”
　　思秋哈哈大笑：“这个什么专家，就专门打击人的专家啊。”
　　“我听了真有点灰心了。淮海战役打响的时候，我们文工团也像现在一样，组织许多小组深入到连队。当时解放军包围了国民党六十万军队，部队求战情绪很高，都想快点消灭敌人，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上级要求各级领导做工作：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我们不和敌人死打硬拼，要克服急躁情绪。团政治部主任写了一首《打仗要打巧妙仗》，一时找不到人来谱曲，我就大着胆子对团政治部主任说：让我来谱曲吧。我吃饭、睡觉都在琢磨，每一稿都请战士提意见，写好以后，主任挺满意，立刻印在团的战地报上让全团唱，我自己还到各连队教唱，全团就这样唱开了。自己写的歌，能变成全团战士的声音，觉得自己能为战争做点事，真是高兴死了。这支歌鼓舞了战士，更是鼓舞了我的创作。有了这第一支曲子，我有了信心、有了勇气，就这样开始经常写曲子了。思秋，你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现在到连队有了生活，我希望在这次解放舟山的战役中，国民党的飞机炸弹，逼出你的第一首歌词。”
　　听得思秋瞪大了眼睛，耕耘看着那眼睛，纯粹、天真、亮丽、又专注，他猛地像看到了妹妹的眼睛，妹妹要是活着，也有思秋这么大了。日本入侵，东北沦陷，耕耘一家逃到关内，父亲在国民党部队频繁调动，那时候耕耘有了弟弟妹妹，母亲带着耕耘和弟妹三人住在北平大舅舅家。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铁蹄长驱而入，不久北平沦陷，父亲也没了音信。最苦的是经常饿肚子，米市供应很紧张，米店每天从铁栅栏里向外撒牌子，抢到牌子才能买到一斤杂粮米，耕耘和外公一起去抢，老的老，小的小，常常一块牌子也抢不到，全家人一天就没有饭吃。外公把炉子翻过来，就坐在房间里开始骂人，从袁世凯骂起，骂到蒋介石，最后是骂我父亲。妹妹蹲在墙角，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耕耘说：哥，我饿。那时候耕耘最大的心愿是自己快快长大，去赚钱，让妹妹、弟弟、妈妈、外公都能吃饱饭……
　　思秋被耕耘一鼓励，真的有点热血沸腾。她想：我们只有三个女同志在前线，我可要努力、可要争气啊。过去在学校也学过点押韵写过诗，但那无非是花呀、鸟呀、月亮呀。现在她看着眼前的战士，有一种冲动，对，我也来试试。题目就叫《解放舟山》吧。她在石头小屋里皱着眉头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嘿，冲上去，我们解放舟山……”可是下面再苦思冥想，怎么也找不到恰当的词了，思秋想想自己真是麻袋上绣花不是那块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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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一部分（10）
“囡囡，你要是哪里难受就躺一会儿。”房东阿姆看小女孩走来走去神神叨叨，以为她病了，端给她一碗水，心疼地说：“细皮嫩肉的，父母怎么会舍得让你出来遭这份罪。”
　　看阿姆今天慈眉善目很有同情心，不像过去总躲着她，思秋心想赶快抓紧先做群众工作，“我呀，是瞒着家里人，自己从学校偷偷跑到部队当兵的。”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自己想着当兵。过去国民党抓壮丁都抓得鸡飞狗跳的，我们岛上也抓了不少，至今都没回来的。”
　　“阿姆啊，解放军跟国民党可不一样。北方农村解放了，打倒地主分到了地，父母送孩子当解放军，老婆送老公到部队。你们岛上解放了，斗倒了渔霸，分到了船吧？”
　　“分给我们船，怎么又想要回去？”
　　“这不是要回去，是先把船借给我们打仗，海上打仗没有船可打不赢啊，船坏了政府以后会赔给你们。舟山不解放，国民党也不会让你们出来打鱼呀。解放军战士都那么年轻，他们父母都舍得送他们出来打仗，阿姆，你们就舍不得借一条船？这，这……”思秋想说，你们觉悟也太低了，可是打住了。
　　“打鱼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船不好说，这是我们的命。”阿姆说着又躲开了。
　　思秋觉得借老百姓的船太难了，写词没有水平也入不了门，真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是不是像耕耘说的，写东西要有生活吧，光在连队看着也不行，再去闯一闯试试。
　　她找到柳耕耘说：“晚上我要跟你们水手队一起出海训练。”
　　“你？”耕耘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能行的，我们永乐出门就是河，我从小就坐船，我还会摇橹呢。”
　　“这里可是海啊，下去一条小泥鳅就捞不起来了。”
　　“从小大家还真叫我小泥鳅，可爱在水里了，我一点不晕船，游泳也挺棒的，我看绝对没有事。”
　　“商连长最怕你这个小丫头惹事了，还是老实给我呆着吧。”
　　思秋想起永乐那个家，后门就是宽宽的蝉河，走下长长的石阶，坐上舴艋舟去外婆家、去买东西、去游公园、去上坟，顽皮的她常抢着去摇橹划桨。她从小就爱水，人家说，女孩子不能下河游泳，她白天站在岸上看，晚上自己偷偷学，还真的给她学会了。人家说：“没娘管的孩子，野死了。”
　　思秋想：“他们北方兵是旱鸭子，我可是一只水乡的鸭子。肯定没问题。”
　　晚上，战士们要上船了。队伍整理好，一报数，出来一个嫩嫩的女声，大家都笑了。
　　耕耘气冲冲地把她拉到一边说：“别胡闹，快回去！”
　　“我不回去。”
　　“是大海啊，可不能开玩笑。”
　　思秋说：“如果我不怕海，那些战士肯定不好意思在我女同志面前装狗熊，说不定能鼓励鼓励那些旱鸭子呢。”
　　水手队队长眼看耽误时间，就说：“那就让她下海试试，不行再上来。柳文教，你可要看着她，保证安全。”
　　爱开玩笑的七班长对她说：“童文教，到了海上再哭鼻子就来不及了。”
　　思秋挺自信地说：“七班长，我们等一等比比摇橹怎么样？”
　　“好啊，你要比赢了，我就送你一把小刀，国民党一个军官俘虏那里缴来的；我要是赢了，就把你的钢笔送给我。”
　　“钢笔，那不行。”
　　“你看，你看，没比就先认输了吧。跟你开玩笑的，谁敢要你那宝贝。”
　　“你是太小看我了，我就是要和你赌钢笔，你呀，绝对拿不去的。”
　　大海啊无边无垠，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片，海水黑黢黢地深不可测，思秋在一条小小的船上颠簸，一下子心被提到半空，觉得无依无靠，自己忽地变得奇特地渺小，真像一条小泥鳅被抛到了无底的深渊，巨大混沌的空洞正在吞没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使思秋紧缩起来，她的手脚都冰凉了。思秋没料想自己一到海上，水乡的鸭子还真的害怕了，船摇晃得很凶猛，这和坐舴艋舟上在蝉河柳林中悠悠地划，真是天壤之别了。思秋紧紧抓住船帮，就像抓住生命的一根游丝，一个大浪迎头扑过来，她差一点惊叫起来，猛地咬住了嘴唇才没有喊出声来。她有点后悔了，好好地，自己想逞能，这一下出了洋相可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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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一部分（11）
七班长看到思秋哆哆嗦嗦的样子，同情地说：“童文教，刚才是跟你开个玩笑，你千万别当真，看你这么瘦瘦小小的，别让海风吹跑找不着了，我看你还是下船去吧。”
　　思秋已没有勇气回击七班长的攻击，她正在努力使自己镇静。这时候身旁的耕耘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把思秋那只冰凉的有点颤抖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轻松地对大家说：“你们看着吧，小泥鳅这次要在海里掀大浪了，我们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可不能服输啊。”一句话把战士们都说笑了。
　　战士们在笑，像一阵柔和的风，驱散了紧张和恐惧。
　　耕耘握住的那只手，那么柔软、那么娇小，油然生起怜惜之心：这小丫头，在家一定是个被父母呵护的掌上明珠，那双手大概只会跳舞、采花、打秋千吧，而现在和一群战士在大海面对敌人去操舟划桨，她能挺得住吗？耕耘想着，疼爱地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思秋只觉得那只热乎乎的大手一直握着她，一股暖流从手上倏忽传遍了她的全身，她像触电一样感到战栗。从她长大以后，还从没有一个男人这么触摸过她，这只手是力量的传递、也是爱护的传递，思秋紧紧握着这只手，黑暗里她不再感到寂寞，也不再感到害怕。她想起七班长的挑战，闪过商连长那一声轻蔑地“哼！”，变得坚强起来。现在头上还没有敌人的飞机，前面还没有敌人的枪炮，就要当逃兵吗，以后在部队要被人当笑话说的。在部队大家最瞧不起的是胆小鬼，较劲儿就是比勇敢，自己就是下连来锻炼的，千万别犯糊涂。
　　思秋战胜了胆怯，在船上翻腾的心平稳多了。有了第一个晚上的体验，思秋很快就适应了海上训练，她喜欢天天跟着耕耘下海，思秋明白耕耘一双眼睛在特别关注她，她决不能让他失望。
　　思秋摇橹原来就会一点，她心灵手巧，学起驾船也像模像样，没几天，就把全连的男子汉们全镇了。总不能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当孬种吧，战士们顿时觉得大海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个个跃跃欲试，都变得勇敢起来。耕耘怎么也没有想到，思秋参加下海训练会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高兴地说：“小姑娘有小姑娘的威力，想不到小泥鳅真的掀起大浪来了！”
　　这一天天亮以后，思秋回到石屋很兴奋。她不想休息，似乎有点冲动。
　　“我一定要把歌词写出来，要让耕耘对我有信心，要让他觉得我很聪明，是个有希望的女孩子。”
　　终于确定了歌词的题目《我们是海上先锋》：“我们是海上先锋，争做海上英雄，不怕风吹浪打，不怕困难重重，为解放舟山岛，为解放全中国，我们驾起小船向前冲，向前冲！”这一下总算憋出几句词，虽然不怎么样，总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进步。
　　她迫不及待去水手队找耕耘，战士们说他在海滩上。思秋奇怪：“不在掩蔽体休息，跑到海滩干什么？”到海滩上一找，思秋不觉好笑，在一堆岩石中间，耕耘就睡在卵石上，初冬的天气竟然只穿一条短裤，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在灿烂的阳光下，思秋像看到一尊大理石的雕塑，耕耘英俊的脸，即使在睡梦中嘴角也含着随意豁达的笑容，宽阔的肩膀，发达的肌肉，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不知为什么他的眉头却微妙地蹙着，那是象征着坚强的毅力，还是包含着隐藏的痛苦呢？不过思秋觉得这样的耕耘才显得更为深刻，更为成熟，也更值得信赖了。霍地，一股热血冲到脸上，思秋为自己脸红了，她怎么会这样大胆地、近距离地去欣赏一个男人？思秋骤然加剧了心跳，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过去在学校曾有几个男生给她递过字条，写过信，或跟踪过她。她看到的这些男人，要不油头粉面俗不可耐，要不歪头斜脑凶神恶煞，要不装腔作势酸不溜丢。当时她曾想：男人，大概看三天都要呕了，怎么可能有一个男人会让我看一辈子。从没有想过男人会让她感觉到一种美，会让她一看到就心跳。
　　等她稍稍有点平静，才故意背过身大声地喊叫：“柳耕耘同志！”耕耘睡得迷迷糊糊跳起来说：“到！”思秋咯咯地笑了起来。耕耘一看自己在女同志面前穿着裤衩，慌乱得连军裤都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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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战地浪漫　第一部分（12）
“小泥鳅，什么事来捣乱？”
　　“你先说说，你这是演的什么戏？”
　　“这叫经风雨见太阳，你看我总是比战士白，一脱衣服挺不好意思的，我跟班长请假，允许我在海滩晒太阳吹海风，又休息又锻炼，飞机来了还有掩蔽体。”
　　“你呀，大小也算个排级干部，在战士眼里还像个小孩，嘻嘻哈哈的。”
　　“我这个干部呀，不挨团长批评就像过年了。”
　　“我倒听说团长挺喜欢你的。”
　　“还喜欢呀，经常挨他的骂，说我组织纪律性不强：‘你这个小柳啊，做了不少好事，可是毛病真不少，不知是先表扬你好，还是先批评你好。’”
　　“骂一骂，不是就长大了。”思秋双手递上一张纸，“我请组长多多批评。”
　　“这是什么呀？”
　　“组长不是交给我一个任务吗？”
　　“任务？”
　　“不好意思，你看看我这个歌词行不行？”
　　耕耘一看，笑了：“挺顺的，能结合实际。现在没有阳春白雪，咱们先来个下里巴人。我马上来谱曲。”
　　于是，整个连队响起了《我们是海上先锋》的歌声。他们唱着歌练兵，唱着歌摇船，唱着歌给村里老百姓送水。
　　思秋心里别提有多美了，有这么多人唱她与耕耘写的歌。
　　思秋想：“这是耕耘拉着我的手走出的第一步，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的喜悦，看样子耕耘也很高兴。我一定要再加把劲喔。”她看到了自己的进步，看到眼前美丽的光环。思秋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她很想和耕耘在一起，听他那有穿透力朗朗的声音，只要和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思秋心里就觉得踏实，洋溢一种快活，一种兴奋。
　　思秋怀疑自己，这是不是爱情的感觉？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部队有一条严格的规定，解放军军人谈情说爱要有“二五八团”的条件，就是男同志必须是二十五岁、八年军龄、团级干部才够资格谈情说爱；女同志连、排级干部，也允许有自由谈恋爱的权利。除此之外，男女青年产生了爱情，就是非法的，叫做“生活作风不正派”，必须反复检讨，在大小会议上接受上级和同志们的批判与帮助，严重一点的，还要受到处分。领导为了不让双方继续犯错误，会采取双方调离两个单位的措施，让相爱的人用时空的隔绝来割断情丝。思秋到部队听说过，也参加过这样的批判会，这是战争的需要，是军队的纪律。是啊，大家既然选择了革命，肩负崇高的使命，男女青年在一起缠缠绵绵，那么谁去打仗，谁去牺牲？思秋明白，这是革命的道理，她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了。
　　晚上躺在床上，耕耘又浮现在她眼前，思秋想：也许耕耘根本就瞧不上我这一颗青果，我有什么值得他爱呢，政治上幼稚，业务上没有特长。很多人夸我漂亮，解放了，漂亮是不值钱的，新时代的女性应该是粗犷豪放型的，有人就嫌我太娇嫩，那么我真是一无所有了。团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女孩，他怎么可能会看重我呢？我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地埋了它吧。思秋这么一想，杂乱的思绪就梳理清楚了，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思秋很庆幸，觉得自己成熟了，只有这样才能风平浪静，才可以和耕耘继续一起战斗，一起生活。思秋再次鼓励自己：要学会创作，和他在事业上合作，只要他在我身边，我能看到他，就是一种满足，还不知道耕耘会不会也喜欢跟我在一起呢？
　　耕耘带着两个新同志下连，按部队老传统他负有“传帮带”的责任，为文工团培养新生力量。但从心里，他特别喜欢这个女孩，她淡雅秀美，尤其那一双大眼睛一尘不染，像一汪清澈的泉水，透明、晶亮；她笑起来，像湖心无声的水波，轻轻柔柔地漾开两个酒窝。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让人舒心，让人平和，你自然而然会收敛起男性的狂野。
　　耕耘让思秋帮连里办墙报，思秋写连队练兵中的好人好事，既鼓舞了战士，又练了自己的笔。下了几回船和战士们混熟了，战士就请她帮助写家信。他们在信上说：现在国民党逃得比兔子还快，蒋介石只剩下几个岛，还想抓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