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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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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不用多想,我可是第一任性的人——若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即便是读圣贤书考功名光宗耀祖,我也不去的。”

一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听见一阵叩门声,然后是小如的声音从门外传了来:“夫人,赶快去看看吧,老夫人她,她……”她“哗啦”一声将门敞开,小如的声音像是被门给噎了回去。“你这孩子。”她不紧不慢道,“一点儿事就乱了分寸,可怎么上得了台面?”然后她徐徐转身,对谢舜珲道一个万福,谢先生自便吧,我得上老夫人房中看看。”

老夫人的屋外自然又围了一圈人,大都是想来看看热闹——老夫人自己早已被几个婆子熟练地捆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老夫人跟平日里犯病时的凶相大相径庭,她东张西望着,身子在绳索间不停地抽搐,好像这样便可以从绳索的间隙中遁形,她的眼神惶惑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放我回去……”门婆子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老夫人,咱们就在家里,还要回哪儿去?”她只是胡乱地摇头,并不理会。令秧缓缓地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心里“通通”地打着鼓,没想到老夫人紧紧地盯着她,脸上却全无平日里的攻击性,她看着令秧,压低了沙哑的嗓子道:“淫妇,跟她们说,我要家去,你带着我家去……”语气近乎恳求,好像“淫妇”就是令秧的名字。令秧没有理会身后响起的一些隐隐的窃笑声,温柔地摸了摸老夫人枯瘦的面颊:“好,老夫人,我带着你家去。咱们先把药喝了,就家去,你道好不好呢。”说着递了个眼色给门婆子,门婆子瞅准了老夫人晃神的瞬间,将一丸药丸塞进老夫人嘴里,老夫人挣扎着不肯吞下去,身后蕙娘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要我一时看不见过不来,你们就当自己是死人是不是?平日里熬药的人呢……”蕙娘的话音像是能呼风唤雨,即刻就有一个战战兢兢的仆妇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从人群里钻出来:“蕙姨娘别恼,原本是按点儿在厨房熬着药的,哪知道今日偏偏老夫人就犯了病,火候不够也不敢就这么端下来给喝了呀。”“快些灌下去。”蕙娘简短地命令着,随后看了身后那两个婆子一眼道,“不肯咽就捏着鼻子。”

见蕙娘来了,围着的众人便渐渐散去,只听见川少爷的小妾梅湘娇滴滴道:“要我说啊,老夫人突然犯病病得蹊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别是咱们府里要出什么事情了。”令秧站起身来转向她,冷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规矩?老夫人房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然后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川少爷在家不?若不在,谁去把他叫回来?今日我偏要川少爷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一时梅湘面如土色,垂着手退到了后面,蕙娘暗暗地看了令秧一眼,会心一笑。

老夫人被灌完了药,人安静了下来,只是嘴里还不停重复着要“家去”,除了令秧这个“淫妇”,也不再认得出旁人。紫藤拿出管家娘子的气魄来,将围着的下人们驱散了,她倒是看见过,前一日下午她的男人来老夫人房里检视下人们屋里的火烛——自从邻居刘家的火灾之后,各家都对火烛格外地当心——不过,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跟老夫人突然犯病联系起来。

谁也不愿意承认,其实还真的是被梅湘言中了——至于她有没有暗自得意,便不得而知。那日晚间,三姑娘和姑爷急匆匆地回来了,说是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日子。吴知县在青州惹上了麻烦——事情的起因在于青州知府查处了几个客居青州的徽商,随便找了个名目没收了他们的货物和往来银两,原本,吴知县并未介入此事,谁都明白青州知府不过是手头紧了才要借这个名目。可是没想到,有家姓程的商户因为刚入的货全被查处,手头所有的现银全搭了进去,程掌柜一时急火攻心,竟吐血身亡了。几家徽商这下联合起来,喊冤喊到了吴知县那里——都知道吴知县曾在徽州为官,如今升到了青州,盼着曾经的吴知县能做个主。吴知县好言去劝知府,哪知道知府恼羞成怒,命人从吴知县的住处抄出来些徽商们送的土产,作为“收受贿赂”的物证存了起来,顺便往上参了吴知县。如今,吴知县被撤了乌沙听候发落,消息传回徽州,吴知县的长子和次子即刻出去想法子通门路,三姑娘的夫君是最小的儿子,且一条腿不灵便,哥哥们要他便留在家中等信儿——三姑娘回娘家来筹措办事的银两,他也跟着回来了。

蕙娘麻利地指挥着人安顿了女儿女婿,然后坐在令秧房里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流眼泪。碍着姑爷,她也没机会跟三姑娘私下里说些话儿。原本以为是桩好姻缘,没成想完婚没几个月,将三姑娘推进了火坑里。令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蕙娘掉泪。“这种事,究竟需要多少银子?”令秧此刻的神情又茫然得像是少女时候,“三姑娘说过具体的数字没有?咱们家里若是拿不出来可怎么好?”云巧在一旁迟疑道:“三姑娘带了那么多嫁妆过去他们家,难道都花完了不成?按说,没有再回娘家要的道理,可是若真的一点儿都不帮衬,我也怕三姑娘在人家家里不好做人了。”蕙娘抹了抹眼角:“我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当着姑爷的面,我不好一开口就打听嫁妆的下落,没得丢人。若说多余的银子,咱们府里别说是真的没有,就是有,也不好给他——谁也不知道打通所有的关节统共需要多少,即便我愿意白白地往这无底洞里扔银子,我没法交代全家人。”令秧倒抽一口冷气:“都火烧眉毛了,还扯这些服众不服众的话儿!”云巧笑道:“夫人,蕙姨娘思虑得是。即使是夫人和川少爷都不在乎这个,难保有没有人讲些难听的,况且,长此以往若真的成了定例,也的确不合体统。”“三姑娘眼下就等着这二三百两救急,你们还在这里操心体统,还是不是娘家呢。”令秧赌气地别过脸去,突然眼睛亮了,“蕙娘,去问问谢先生。我打包票谢先生会借的,我们打了欠条还他便是。”紧跟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若真像你说的,他一年到头有那么些银子都扔到了海棠院,还不如借给咱们救人,总是积德的事情,他不可能推辞。”说罢,她们几人身后站着的丫鬟们倒都笑了。

蕙娘和云巧面面相觑,云巧低声道:“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次次都指望着蕙娘姐姐的体己首饰。”蕙娘用力地长叹一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我们真的欠下谢先生太大的人情了。”“不怕的。”令秧斩钉截铁道,“每逢这种时候,谢先生自己会觉得有趣,不会觉得是在做善事的。”云巧“扑哧”笑了,脸上却是一副苦笑的神情:“咱们家夫人讲起话来,没得噎死谁。”蕙娘神色初霁,也笑道:“这叫做‘语不惊人死不休’。”

来唐家大宅住了没几日,这位新姑爷就原形毕露。唐璞为了表示礼貌,请他过去吃过一顿酒,从此之后,就像个麻糖一样黏上了唐璞——每个花天酒地的场所都甩不掉他。三五次之后,唐璞也学了乖,眼见着横竖是躲不过的,唐璞便索性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推说身子不适,哪知道这位姑爷看上去是个顽主,却是小心眼儿得很。见唐璞有推脱之意,便疑心病犯,在自己房里冲着三姑娘指桑骂槐,怨自己家如今落了难便遭人嫌弃,怨自己寄人篱下只得看岳家亲戚的脸色做人,怨唐家不仁不义眼看着亲家遭难却无动于衷,听说是谢先生启程回家拿银子之后再怨自己亲生爹娘坑苦了自己——娶回来一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媳妇儿,看起来像是大家闺秀其实娘家穷得只剩下个空架子……每次怨天尤人的收场都是一样的方式——在深夜里独自喝到六七分醉再强按着三姑娘行房,他自己鼾声如雷的时候,三姑娘往往惨白着一张脸,像是玉雕的小人儿一样,独自枯坐至更深露重,没有一丝表情。

到了天明,当着旁人,这位姑爷倒是有纹有路,尤其是在令秧、蕙娘或是川少爷眼前,更是进退自如。三姑娘房里的丫鬟自然偷偷将夜里常发生的情形去回过了蕙娘,只是毕竟是夫妻间的私事,蕙娘也不好插手。只能趁姑爷不在的时候,悄悄去问女儿——谁也说不好,小时候那个性子倔强刚烈,一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三姑娘到哪里去了,如今任凭蕙娘说什么,她也横竖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劳娘操心了,我们过得很好。”眼神里也是一片漠然。蕙娘无奈,只能咬牙切齿地在令秧和云巧面前诉苦:“这孽障真是有的是法子来折磨我呀。早知如此当时缠足的时候就该打死她干净……”

虽然蕙娘看不到,却不代表三姑娘没有开心的时候。令秧应该是头一个注意到的,自打三姑娘回来,兰馨便容光焕发起来。令秧每天清早依旧去兰馨屋里写字,亲眼见到兰馨脸上的欢愉之色像涟漪那样在面庞上越发明显地波动。因为气色好,益发显得皮肤吹弹得破。“这下你可惬意了。”令秧安然地说,“三姑娘怕是要回来住上一阵子,有人来同你做伴儿了。”——说完了才后悔自己这话不甚得体,因为三姑娘毕竟不是开心地回娘家串亲戚的,眼下的状况,应该盼着三姑娘早些回去才对。不过也只有兰馨才不会觉得她这话有什么问题,兰馨悠然地一笑,不置可否,眼睛却跟着一亮,像是沉在水底的鹅卵石——即使静静的,也让人错觉跳脱灵动。有时候令秧在兰馨房里,赶上三姑娘进来找兰馨,虽说三姑娘依然沉默寡言,可是只要兰馨在场,她就有表情——神色依然安静,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欲言又止。于是令秧就觉得,自己此刻是不受欢迎的。她会很知趣地告辞离开,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门里便传出来她们二人的说笑声。这让令秧有一点儿失落,她跟云巧抱怨说,明明觉得跟兰馨已经那么好了,可是三姑娘一回来才发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云巧讽刺地笑道:“我说夫人,你怎的忘记了自己是她婆婆呢?”令秧没有话讲,只得悻悻然地瞪了云巧一眼。

中秋节将至,每年八月都是令秧最喜欢的——按说唐家也到了阖府预备着过八月十五的时候了。可是今年不同以往。川少爷启程去应考了,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一大早,令秧就领着全家人去庙里上香。一共要考三场,到八月十五才算结束,所以,这个中秋节,也就潦草地过去了。不过姑爷心里揣度的又是另外一层,他觉得唐家这个中秋过得如此简单,摆明了是做给他看的。一则是为了专门表示对他的嫌弃与怠慢,二则也许是为了向他展示,唐家真的不宽裕,讲不了那些排场——也因此,不是故意不借他银子。不凑巧的是,谢先生带信回来,他回歙县家中的时候正赶上他的幼子出水痘,他不能马上回唐家来,说好了耽搁一阵子再带着银子回来。于是,姑爷自然又觉得这门阔气亲戚是诚心要端个架子做些过场,满心的愤懑之气又成功地被勾了出来。倒霉的自然还是三姑娘。某日午后,三姑娘折至房中,将一个盛着银锞子的荷包放在她夫君面前,漠然道:“给你出去喝酒,省得在房里喝多了折磨我。”“你的银子从哪里来?”姑爷横着眉毛问道。“你别管,横竖只当我是从账房里偷的。”“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姑爷眼看着要跳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把荷包揣在怀里,慢吞吞地走出去,吩咐他的书童赶紧备马。

掌灯时分,令秧刚好读完了从兰馨那里借来的《大宋宣和遗事》里的第一辑,兰馨最初说过,这书浅显,又都是讲故事的,令秧一定能读得懂。这其实是令秧有生以来第一次捧着一本书从头到尾地读完。果不其然,兰馨说得没错,确实看得入了迷——读至最后一行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涌上来一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她急着要到兰馨房里去还书,好把第二辑换回来,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小如在她身后颠着小碎步:“夫人,这点事打发我去不就完了吗,何必劳烦夫人自己跑一趟……”她转过脸,骄傲地皱眉道:“你懂什么,借书还书这种事情,若还打发丫鬟去,岂不是将雅兴全都败坏了?”这话还真的唬住了小如,她困惑地睁大眼睛——还是头一次从夫人嘴里听见“雅兴”这种词。夫人近来的兴致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不过罢了——小如甩甩头,总之,川少爷应考不在,此刻到川少奶奶房里去叩门应该还不算打扰。

没有想到,当她在门上轻叩几下,再推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居然是兰馨的丫鬟那张仓皇的脸。“川少奶奶呢?”令秧心无城府地问道,“我是来换书的。”“夫人,少奶奶她有点不舒服。”这孩子可能真的不大擅长撒谎,“不然夫人明儿再来说话吧,夫人要什么书我去给夫人拿。”“你?”令秧也不顾小如在悄悄拽她的衣服,夸张地挑起眉毛,“你识字不成?不然你怎么给我找?她身子不舒坦更得叫我瞧瞧了,我那里有的是好药。”说着,绕过了屋里那道兰馨当年陪嫁来的玳瑁屏风,直直地冲着拔步床过去,准备掀开帐子:“何至于这么早就歇下了?知道你没睡着……”

帐子自己敞开了,兰馨只穿着中衣,身上凌乱地披着比甲,鬓角蓬松,整个发髻垂落到了右耳朵旁边,在令秧惊讶地看着她的瞬间,将赤裸着的双脚藏在了被子下面。令秧从没见过兰馨如此衣冠不整的时刻,可是她的脸却美得摄人心魄——这么多年了,令秧突然想起兰馨刚嫁进来的时候,阖府上下都拿她是个“木头美人儿”来开玩笑。她们都强调着“木头”的部分,却一直齐心协力地不肯正视“美人儿”这几个字。三姑娘徐徐地从兰馨身边坐起来,只系了一条抹胸。三姑娘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晚了,实在没料到夫人会过来。”

小如在她身后悄声说:“夫人,咱们赶紧回去了。”

其实令秧并不大明白她究竟撞到了什么,只是模糊觉得,小如是对的。兰馨的眼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书上,随即大方地起身,穿着睡鞋去屋角的架子上拿了第二辑塞到小如手里,轻浅地笑道:“我就知道夫人会喜欢。”无论是兰馨还是三姑娘,似乎都已放弃了躲闪。非但如此,这两人此刻对待她的方式里还掺了一点微妙的,若有若无的殷勤。正是这殷勤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川哥儿……他不在,三姑娘你好好来和兰馨做个伴儿吧。我,我就,回房看书了。”

“夫人慢走。”三姑娘对她笑笑,令秧突然发现,她此刻的笑容,其实非常像多年前的哥儿。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令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兰馨,如今川哥儿中了举,说不定过些年还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只要川哥儿出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你过不完的。我就劝你,往好处看——你又不是我,我这辈子没什么了,你可不同啊。别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兰馨柔软地打断她,“这么大的一个唐家,只有夫人一个是真的心疼我。不过夫人也该看见,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里比什么都珍贵,我见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尽力心疼她。”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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