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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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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虑后的,想要如意郎君,想去攀个高枝儿管事儿,别在我这种寡妇的屋檐底下埋没了你终身对不对?”
小如早已静悄悄跪在地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沉默着一边哭一边任由她骂。令秧骂着骂着,益发觉得自己指尖都在发抖,她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可是居然如此地驾轻就熟。有什么东西跟着这种破口大骂破茧而出,也许是那个原本恶毒的自己,像炉灶里的木柴那样燃烧着就要爆裂开。她心里重重地划过一阵凄凉,犹豫着扬起一只手,本想再对着小如扇一巴掌,手掌落下来,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淌泪的脸。
她们安静了很久。正当小如想要开口认错的时候,令秧反倒哽咽得像个孩子。“疼不疼?”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如的脸颊,“其实,我知道你是担心蕙姨娘,也担心这个家。老爷没了,当归不是我生的,溦姐儿也跟我生分,连翘嫁了以后变得越来越没良心,你若是再存了什么心思想走,我可就太没意思了。你懂不懂……”
于是小如反倒必须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夫人别这样,我知道,夫人想念老爷的时候,脾气上来,觉得伤心,都是有的,可是夫人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呀。”
是,任何事情倒是都可以推到“想念老爷”上头去,老爷的灵位就是她最完美的避难所。虽然如今她想起老爷的时候,最清晰的只是那满屋子难闻的气味儿。
令秧和老爷大婚的那一年,侯武已经是管家手下最看重的人。他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不过他知道,他离自己真正想接近的东西还很远。对于老爷要迎娶的这位新夫人,府里的下人暗地里没有不摇头叹气的。都知道新夫人年纪比老爷小了三十岁——这倒也罢了,可是原本只是打算纳为妾室的,夫人尸骨未寒,老夫人便已经拍板让她续弦做填房夫人——若不是府里那两年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急等着一笔大的进项来周转,一个普通商户家的女儿怎么说也爬不到这个位置来。大家都慨叹着世态炎凉,也有人暗暗抱怨老夫人的无情,可是侯武知道,若没有这个新夫人的嫁妆,只怕他们所有这些嚼舌头的人的饭碗都成了问题。不管别人,他自己一直隐隐地感谢着那个十六岁的姑娘。
有一件事,怕是老爷直到去世的时候都不曾知道。知道的人只有蕙娘、管家夫妇和侯武以及管家的另一个亲信。唐家大宅这些年还能如常运转,是因为令秧过门之后,蕙娘暗暗挪了一半嫁妆的钱入股了两间典当铺。且那两间铺子并不在徽州地面上——谁都知道,大江南北,徽州人的典当生意遍地都是。蕙娘把钱放到了一个远行至福建的同乡手上,在福建,徽州人的典铺利息收得比当地人要低,因此不怕没有钱赚。这事自然是不能让老爷知道——管家曾经提醒蕙娘,福建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如何提防上当受骗。蕙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不怕,我自有道理。”侯武听说,后来蕙姨娘托人打点了一份厚礼,并修书一封,直接送去了福建,抬到那同乡所在的知府府上。如此一来,同乡看见唐家居然跟那位知府还有交情,知道自己在异乡经商总是有能仰仗唐家的地方——所以年底核算分红的时候倒从没做过手脚。同乡的典当行越来越稳固,唐家大宅便越来越游刃有余地维持着收支的平衡——状况最好的那两年还让蕙姨娘又在附近乡下置下了一些田产。没有人敢问蕙娘究竟是如何认识那位福建的知府的,管家娘子曾经诡秘地微笑道:“那知府怕是她从前在教坊时候的恩客。”侯武听了只是模糊地觉得——难怪入股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老爷。
老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要等到夫人三年祭日过后再迎娶新夫人过门,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那年月老夫人不犯病的时候,说话是举足轻重的。不过有一晚,疯症来得剧烈,老夫人举起床边一只矮脚凳砸坏了房里的好几扇窗户,那次阵仗很大,最终是两个小厮顾不得避嫌了,冲上去才把老夫人摁住。次日,管家找人去盯着工匠修复老夫人房里的门窗——还有,老爷吩咐,老夫人的窗子上从此以后都要装上铁制的栏杆。侯武负责监督着这个差事,这当然是他自己跟管家求来的。监工了大概两三日,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便都跟侯武很熟了。闲聊的时候,他便不经意地问过,老夫人的疯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犯的。
这些年来,这个问题他已问过好些人,但他得到的回答并不总是一致的。管家娘子和管家两个人就分别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相去甚远的年份。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找机会去问更多的人,试图从众多回答中得到一个大致准确的答案——这件事,对他很重要。
“是灾荒那年。”一个婆子语气非常肯定,“那时候你还小吧——总之,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府以后,那年的冬天。有不少逃荒的人都往休宁城里跑,既是往城里去,必定得路过咱们家的宅子。老爷心慈,便在大门外面吩咐管家支了口大锅舍粥,依我看,所有的祸端都是从这儿来的。”婆子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摇头道,“那天是腊八,老爷特意吩咐,那天赈灾的粥里多放点东西,算是给这起要饭的过了回腊八。那天排着队等着舍粥的、哄抢的,自然比平日里多出去好几倍还不止。早早地,粥便舍完了。可是,你说舍完了有什么用,那起下流没脸的饿死鬼才不会信。就都围在咱们门口不走。作孽,偏生那天老夫人一大早就上庙里进香去了。回来的时候,那群饿死鬼里有几个天天守在咱们家门口等粥,认得了咱们家的轿子,一窝蜂地围上去堵着路,对着轿子磕头,说是谢老夫人救命之恩,求老夫人再开恩舍点腊八粥——你瞧瞧,什么叫得寸进尺,这便是了。说是来叩头求老夫人,可是你没看见那凶巴巴的阵仗,两个轿夫都被他们踩掉了鞋。”这婆子眉飞色舞,淋漓酣畅地骂着“饿死鬼”,不小心忘记了,那年逃荒的队伍里,也有自己家的亲戚,“叩头的那些人里有个道士打扮的,上去就掀开了老夫人的轿帘子,旁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咱们家的小厮舞着棍棒上去把他们打散的时候,那妖道已经对着老夫人不知念了两句什么,当晚,老夫人就病了……”
其实侯武的眼神早已涣散开,那婆子后半截究竟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有一样可以确定了,老夫人第一次发病,的确是那个冬天——你可以说是灾荒那年的冬天,也可以说是老爷带着蕙姨娘回来的冬天,还可以说是账房先生死去的冬天——在各路人的答案里,“这个冬天”是被提到最多的。侯武耐心地对这婆子赔着笑脸:“妈妈可还记得,当年,老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是哪个么?”婆子脸上滚过一阵些微的暗淡:“这如何能忘了,想当初,整个府里的丫鬟中间,她最是个人尖子——可惜那丫鬟短命,老夫人得病的第二年,发作起来,我们没拦住,叫老夫人拿把剪刀刺穿了那丫鬟的喉咙,长得娇滴滴的一个人儿,就这么没了。老夫人清醒过来抱着尸首哭得死去活来,老爷就吩咐必须厚葬——从那以后,老夫人就病得更厉害了。”
侯武不作声,心暗暗地往下沉。他又一次地没了线索。
老爷西去的那年冬天,正是令秧身子臃肿即将临盆的时候。蕙娘独自在账房中看着账簿,打发紫藤去厨房安排别的事情——冬日天黑得早,才下午的工夫,账房里已经掌上了灯。她听见有人叩门,眼皮也没抬一下,便道:“进来吧。”她听得出侯武叩门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他也维持静默。片刻之后,他轻声道:“蕙姨娘,我来辞行。”
蕙娘的指头肚用力地按在正在看的那页账簿上,波澜不惊道:“为何?嫌工钱少?我知道。”她轻轻叹气,“老爷去了以后家里事情太多,大半年来这么辛苦也一直没能打赏你。可是府里如今艰难,你不会不知道。”
“蕙姨娘这么说,可就折煞侯武了。”他慌乱地摇头,“实在是,我娘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想回家去娶媳妇,顺带照顾她老人家。”
“给你半年的假。”蕙娘扬起脸,“回去娶亲,让她留在老家照顾你娘,你再回来,如何?来回盘缠,娶妻的使费,都由咱们府里出。我回头跟管家商量一下,看看是按照以往的例则结给你,还是再多添些。”她的腔调一如既往地精明果断,让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说“不”。
“蕙姨娘,侯武何德何能啊,真的当不起……”
他总不能告诉她,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下了这个决心。老爷死在老夫人手里,老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即便账房先生的死真的如他怀疑的那样,与这两人有关,上天也已经替他讨回公道了,即使他自己动手也没可能做得这么漂亮——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虽说作为一个复仇者,他很失败,可是败在天命手里,怎么说也不丢人。所以,是时候离开了——虽然他依然恨这宅子,也依然舍不得它。
“你今年多大了?”蕙姨娘放下茶盅,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来府里那年才十四,到如今怕是有七年了吧……”
“难为蕙姨娘记得,上个月,刚刚二十一。”
“也的确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让他心里一颤,他以为她马上就要说出些让他如释重负的话,他在心里这样乞求着观音菩萨。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一点不见老,即使丧夫也并未让她憔悴多少,反而浑身上下更添了种欲说还休的味道。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他,一时间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倒退了好几步,她脸上浮起的笑容几乎是满意的,她不疾不徐道:“侯武,我若就是不准你走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几步之后,他居然将手伸到背后去,插上了账房的门闩。那声轻轻的木头的响动让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她的笑意便更浓了。“蕙姨娘。”他嗫嚅道,“我求求你开恩,侯武在府里这几年,承的恩泽这辈子也还不清,即便放我家去了,我也依然是咱们府里的人……”他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他只好绝望地注视着她墨绿色裙摆边缘绣着的细小的水仙花,他知道,自己跪下了。
“起来呀,你这呆子。这算干什么呢?”她继续往前挪着小碎步,“你这话可就让人寒心了,东家哪里亏待了你,我又哪里对不起你,你这般哀告着说要去,难道往日的主仆情分都是假的?”
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像要把自己的脸揉碎那样,用力地埋进了她的裙裾。那件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其实做出来,也不过就这么简单。她的声音仍旧柔软,带着嗔怪的笑意:“这又算是干什么呢?叫我和你一起被天打雷劈不成?”他急急地站起身来,动作因为笨拙,险些被她的裙摆绊倒。他也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于是他死死地捧住了她的脸庞,眼睁睁看着狰狞的自己映在她眼底静谧的湖泊里。她像是要哭,眼里眼看就要滚出水滴来,但是她却笑了。如果是这样近地端详着她,的确看得到她眼角有细细碎碎的纹路,它们若隐若现的时候搅得他心里一痛。蕙娘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是不是嫌我老了?”
他抱紧她,默不作声,满心都是屈辱。他这才明白,有那么多次,他冷血而又过瘾地盘算着如何复仇:看着幼小的三姑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芭蕉树底下,他就会想象着她的脑袋和身子在一瞬间搬家是什么情形,应该有一道鲜血划破她的脖颈,像风一样飞出来,一半喷溅在雪白的粉墙上弄出梅花点点,一半喷在她粉红色的身躯上——至于她的头颅,像个肮脏的球那样滚在芭蕉树底下的泥土里,双眼还不知所措地望着天空;遇上老爷一本正经地穿戴整齐坐进车里去做客吃酒,他便想象着马蹄从老爷身上如何清脆地踏过去,轻松俏皮地踩碎老爷的内脏就像踏着暮春时候的落花,然后车轮也正好碾着他的鼻子过去,让他的脸上凹陷出一个大坑,和身子底下的青石板路浑然一体;有时候那位十六岁的夫人会坐在二层楼上一脸好奇地眺望远处——他会想象如何把她的衣服扒光再把她从栏杆上抛出去——她毕竟跟旧日恩怨完全无关,所以对她的惩罚可以轻一些,自然了她能嫁给老爷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该死。侯武常常出神地幻想着一场又一场又壮观又闻不到血腥气的杀戮,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无论恨意是多么愉快地宣泄而出,他心里也依然有股说不出的柔情——当他看到粉墙上那些偶尔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污渍,看着燕子又狡猾又优雅地掠过天井的廊柱,看着管家娘子在盂兰节的时候专注地折出那些纸元宝——温暖地抬头对他一笑道:“你看,这些够不够夫人在那边用的?”……时时处处,那柔情都会蔓延过来,像是雨后带着清香的苔藓。
原来这柔情的源头在这儿。在他眼前。就是她。
账房后面那间堆积陈年账簿的偏间是他们见面的绝好场所。每一次,她都静静地迈进来,像幅画那样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像是安然欣赏着他所有的惶恐,和所有的冒犯。他故作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满心疼痛地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冒犯。每一次,当紫藤在门外心照不宣地咳嗽,他便知道她该走了。每一次,他都跟自己说,他会永远记得她满身月光一般的清凉和柔软——到他死。
“还急着回去娶媳妇儿么?”她趴在他耳边,戏谑地问。
“总有一天,我带你走。”这允诺让他浑身直冒冷汗,可是他觉得他别无选择。
“又说傻话?能走到哪里去?”她的指尖划过他的发丛,“我们走了,谁照顾夫人?这个家怎么办?”
“我不管。”他有些恼火。
“好了。”她的眼神像是纵容着一个耍赖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咱们永远这样——没人会发现,即使发现了也没人敢说出去。直到你倦了,想去真的娶媳妇儿了为止。我可不是老夫人,若我立定了心思要干什么,我便能打包票让任何人都不敢来为难你。”
他的脑袋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那样一凛,但他不动声色道:“老夫人怎么了?”
“当年老爷一回家来,头一个便想收拾老夫人和账房先生啊。”她躺倒在他怀里,“是我跪在地下上求老爷,千万不能闹开来不然对谁都不好看——他才答应我只想个法子让账房先生出去。于是只好赖到账目亏空上头了——本以为,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那账房先生是个性子烈的,受不了自己一辈子背个闹亏空的污名儿,就投了井。葬了账房先生那日,老爷拿着把匕首到老夫人房里,要老夫人自己断一根手指,立誓以后清白做人——刀落下去,没落在老夫人指头上,劈进了那张紫檀木的八仙桌里,然后老夫人便嘴角泛着白沫昏过去了。老爷自己也没料到,那以后,老夫人便开始病了。”
她住了口,端详他道:“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放心——有我在,没人有这个胆子。”
原先苦苦求问而不得线索的事情,原来答案一直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的仇有命运替他报了,可是他必须要做跟账房先生一样的事情。原本已经式微的暴怒就在此刻吞没了他,他辗转反侧到天亮,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如今已经在他胸口处牢牢生了根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毁掉这个家,让他们最恐惧的事情发生,砸碎他们最在意最珍视的东西。然后,让他们自己砸碎自己。
(03)
进门的时候,蕙娘笑道:“真不知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竟也好久没来夫人这里坐坐。”令秧坐正了身子,有些费力地转动着腕子上的玉镯:“你日理万机,我想叫你来的时候都得顾及着,我们这起整日吃闲饭的也别太不知趣,耽误了你给府里赚银子的大事情那可就罪过了。”说得身边丫鬟们都笑了。蕙娘一边示意紫藤将手里的捧盒放下,一边道:“如今夫人取笑我的功夫倒是真的见长了。这是前儿三姑娘打发人带来的,新鲜的莲子菱角糕,他们府里做这个倒还真有一套,夫人也尝尝。”令秧连忙道:“真难为三姑娘想着。你看,你隔三差五地总带些新鲜物儿给我,弄得我想和你说话儿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打发人去请,怕你疑心是我屋里没东西吃呢。”蕙娘笑着掩住了嘴角,又道:“对了,我刚收到谢先生的信,他叫我替他谢谢夫人,帮他家的夫人抄佛经,还说下次抄了佛经一并交给我,跟着我的书信一道带过他们府上去就完了。”令秧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好,你下次再带信的时候,打发个小丫鬟来我这里拿便是。我不过也是为了多练练字儿。”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谢先生,“抄经”是多好的由头,这样便能把自己的信也夹进去——如此简单,偏偏她费了多少周章也想不到这一层,真是人笨万事难。
她自嘲着,脸上的笑意益发跳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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