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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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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父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日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日,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春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藏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干,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内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身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玉,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身,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干干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官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干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日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

皇上心里仍是有气,问道:“王继文毕竟亏空了库银,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银粮尤其罪重。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陈廷敬听皇上这口气,心领神会,道:“臣以为,当今之际,还不能过严处置王继文。要论他的罪,只能说他好大喜功,挪用库银办理协饷,本人并无半点儿贪污。还应摆出他在平定吴三桂时候的功绩,摆出他治理滇池、开垦良田的作为,替他开脱些罪责。”

陈廷敬说完这番话,便低头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却并不接话,只道:“廷敬,你随朕在园子里走走吧。”

今儿天阴,又有风,园子里清凉无比。皇上说:“廷敬,朕原想在热河修园子,你说国力尚艰,不宜大兴土木。朕听了你的话,不修了。这里是前明留下的旧园子,朕让人略作修缮,也还住得人。”

陈廷敬回道:“臣每进一言,都要扪心自问,是否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办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时仍要责怪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说罢,停下来望着陈廷敬。陈廷敬拱手低头,一字一句道:“臣不识时务!”

皇上笑道:“廷敬终于明白了。就说这云南王继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该查。可是现在就查,还是将来再查?这里面有讲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尔丹,再把各省库银查查。毕竟征剿噶尔丹,才是当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热河的园子,现在不修,将来还是要修的!”

听了皇上这些话,陈廷敬反而真觉得有些羞愧了。陈廷敬不多说话,只听皇上谕示:“王继文的确可恶,你说不从严查办,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张汧贪污大案,尚未处理完结,又冒出个更大的贪官王继文,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王继文朕心里是有数的,他这种官员,才干是有的,只是官瘾太重,急功近利。他对上邀功请赏,对下假施德政。这种人官做得越大,贻祸更是深远。”

陈廷敬道:“皇上明鉴!且这种官员,有的要到身后多年,后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长叹道:“朕的确失察了呀!”

听着这声叹息,陈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确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责,好在王继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还有一条建议。”

陈廷敬抬头看看皇上脸色,接着说道:“吴三桂留下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念云南地贫民穷,拨一千万两补充云南库银,另外两千万两速速上解进京!所余粮草就地封存,着云南巡抚衙门看管,日后充作军饷。”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办。只是吴三桂所留银粮的处置,必须机密办理,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因又说到云南税赋新法,皇上道:“朕细细看了,不失为好办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鉴。廷敬理财确有手段。”

陈廷敬说:“臣不敢贪天之功,这个税赋新法,是阚祯兆父子拿出来的。臣只是参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问道:“阚祯兆父子?”陈廷敬便把阚家的忠义仁德粗略说了,皇上听罢唏嘘良久,道:“他们倒真是身远江湖,心近君国啊!”

月媛同家瑶、祖彦、壮履在堂屋里镇日相对枯坐,尖着耳朵听门上动静。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好像是老爷回来了。月媛脸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瑶、祖彦、壮履也跟了出去。见老爷身子很倦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陈廷敬见大家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担心,便把觐见的情形大略说了。月媛这才千斤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过日子。

家里立时有了生气。进了堂屋坐下,祖彦道:“皇上已经息怒,孩儿就放心了。”

家瑶说:“既然皇上仍然宠信爹,就请爹救救我公公。”

家瑶说着,又跪了下来。陈廷敬忙叫家瑶起来说话,家瑶却说爹不答应救她公公,她就不起来。

陈廷敬摇头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么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彦说:“本来侍郎色楞额去查了案子,认定我爹没罪的;后来祖泽深再次参本,皇上命于成龙去查,又说我爹有罪。这中间,到底谁是谁非?”

陈廷敬说:“色楞额贪赃枉法,皇上已将他查办了。于成龙是个清官,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家瑶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儿份上,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吧!”

大顺进来通报,说是张汧大人的幕宾刘传基求见。陈廷敬便叫家瑶快快起来,外人看着不好。家瑶只得站起来,月媛领着她进里屋去了。壮履也进去回避,只有祖彦仍留在堂屋。

没多时,刘传基进来,拱手拜礼。陈廷敬请刘传基千万别见外,坐下说话。刘传基并没有坐下,而是扑通跪地,叩首道:“陈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张大人!他有罪,却是不得已呀!传基害了张大人,若不救他,传基万死不能抵罪!”

陈廷敬道:“事情祖彦跟家瑶都同我说了,也不能都怪你。升官确需多方打点,已成陋习。”

刘传基说:“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张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万两部费他也没法子。是我害了张大人。”

这事早在去年陈廷敬就听张鹏翮说过,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风头正盛,便摇头道:“传基,事情别扯远了,不要说到别人。”

刘传基又道:“我听说陈大人查的云南王继文案,比张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从轻发落,为什么张大人就不可以从轻呢?国无二法呀!”

陈廷敬缄口不言,私下却想寻机参掉明珠,一则为国除害,二则或许可救张汧。只是此事胜算难料,不到最后哪怕在家里也是说不得的。刘传基见陈廷敬不肯松口,只好叹息着告辞。

刘传基同祖彦瞒着陈廷敬,夜里去了徐乾学府上。自然是从门房一路打点进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徐乾学。见过礼,祖彦禀明来意,道:“徐大人,我爹时常同我说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华。”

徐乾学倒也客气,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交情的。只是案子已经通天,谁还敢到皇上那儿去说?”

刘传基说:“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在皇上头前说话了吗?”

徐乾学说:“原来还有明珠可托,可这件事他见着就躲。”

刘传基平时总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会儿顾不上了,奉承道:“庸书听说,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们老爷说话,他可真没救了。”

徐乾学听着这话很受用,可他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张汧求情,却又不想显得没能耐,故意沉吟半日,道:“那要看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事我真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指你们一条路。”

祖彦忙拱手作揖,道:“请徐大人快快指点。”

徐乾学道:“你们可以去找高士奇。”

祖彦一听就泄了气,瞟了一眼刘传基,不再言语。

刘传基道:“高士奇不过一个四品的少詹事啊!”

徐乾学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什么人说什么话,个中微妙不可言说。高士奇出身低贱,还是读过几句书。他在皇上面前,要是显得有学问,皇上会赏识他;要是显得粗俗,皇上因为他的出身也不会怪罪他;哪怕他有点儿小奸小坏,依皇上的宽厚也不会记在心里。”

刘传基道:“好吧,谢徐大人指点,我们去拜拜高大人吧。”

徐乾学见祖彦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说不帮,只要高士奇提了个头,我会帮着说话的。”

两人便千恩万谢,出了徐府。刘传基道:“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祖彦更是着急,问:“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刘传基早已心里无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好不容易托人把高士奇约了出来,找家茶肆叙话。高士奇倒是很好说话,见面就说:“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会帮忙的。”

祖彦大喜过望,纳头便拜:“我们全家老小谢您了,高世伯!”

高士奇扶了祖彦起来,问寒问暖,直把张家老小都问了个遍。祖彦心想只怕真找对人了,这高世伯实在是古道热肠。寒暄半日,高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办事哪有凭着两张嘴皮子说的?”

祖彦忙说:“小侄知道,托人都得花银子的。”

高士奇说:“令尊同我可谓贫贱之交,最是相投。放心,银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托人啊!”

祖彦点头不迭,只道高世伯恩比天高。刘传基见祖彦只顾道谢,半句不提银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问,就试探道:“高大人,您说得花多少银子?”

高士奇拈须道:“少不得也要十万八万的吧。”

祖彦甚是为难,道:“我家为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高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钱也得办。只要人没事,罪就可设法免掉,日后还可起复。我是个说直话的,只要有官做,还怕没银子吗?”

祖彦只得答应马上借钱。刘传基说:“高大人,庸书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徐乾学大人我们也去求过,他答应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些银子,可也有他的份啊!”

高士奇说:“这个您请放心,高某办事,自有规矩。”

祖彦一咬牙说:“好,不出三日,银子一定送到。”

祖彦在外头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这日又去牢里探望父亲。张汧在牢里成日读书作诗,倒显得若无其事。祖彦虽是忧心如焚,却宽慰父亲道:“徐大人、高大人都答应帮忙。”

张汧叹道:“他俩可都是要钱的主啊!”

祖彦道:“要钱是没办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张家才有救。”

张汧听罢,闭目半日,问道:“明珠呢?”

祖彦道:“明珠那里就不用再送银子了。他要帮,自然会帮的;他不帮,再送银子也没用。”

张汧想起明珠心里就恨恨然,却只把话咽了下去,当着儿子的面都不想说。

祖彦又说:“皇上还是宽恕了岳父,改日还要听他进讲哩。”

张汧摇头道:“我们这位皇上,谁也拿不准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父,他就该替我说句话呀。”

祖彦不知从何说起,摇头不语。张汧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皇上在弘德殿召陈廷敬进讲,诸王并三公九卿都依例圜听。陈廷敬这次进讲的是《君子小人章》,为的是探测圣意。原来他近日听得有人私下议论,皇上对明珠似有不满。可是否已到了参明珠的时候,他仍拿不准。他故意进讲《君子小人章》,实是煞费苦心。

陈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后发表议论,说:“从来皇上旨意不能下达,民间疾苦不能上闻,都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怪。小人没得志的时候,必定善于谄媚;小人得志之后,往往惯使阴毒奸计。小人的危害,不可胜数。所以,远小人,近贤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诫自己。”

皇上道:“朕也时常告诫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身边有无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说这话时,眼睑低垂着,谁也没有望,可大臣们都觉得脸皮发痒,似乎皇上正望着自己。

陈廷敬又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察觉,故而君子看上去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小人善于掩饰,滴水不漏,看上去毫无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宠,反而贪位长久,成为不倒翁。小人又善于揭人之短,显已之长,使人主对他信而不疑。故而自古有许多大奸大恶者,往往死后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朕非圣贤,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时候。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务必虚怀若谷,坦荡做人,正道直行。廷敬接着说吧。”

陈廷敬说:“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敌,因此小人最喜欢做的就是残害君子。且小人残害君子,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在筵闲私语之时。所以圣人称小人为莫夜之贼,唯圣明之主能察觉他们,不让他们得志!”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这番话,虽不是很新鲜,却也是朕常常感触到的。今日专门听他讲讲,仍是振聋发聩!从来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朕不想做昏君,决意唯小人务去!这次进讲就到这里。赐茶文渊阁,诸位大臣先去文渊阁候驾,朕同廷敬说几句话就来。”

平日都是臣工们跪送皇上起驾,这回他们只叩了头,退身下去。大臣们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着陈廷敬。索额图面有得色,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讲的小人是谁。明珠私下惊惧,却仍是微笑如常。

殿内只剩下皇上了,陈廷敬不免心跳起来。他并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么话说。忽听皇上问道:“廷敬,你专门为朕进讲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不妨告诉朕,你心目中谁是小人?”

陈廷敬顾左右而言他,试探道:“臣不知张汧、王继文之辈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张汧是你的儿女亲家。一个读书人,当了官,就把圣贤书忘得干干净净,就开始贪银子,朕非常痛心!”

陈廷敬道:“臣不敢替张汧说半句求情的话。然臣以为,张汧本性并非贪心重的人。当年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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