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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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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生怕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情。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春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些人小瞧这些翰林,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要承得住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惊慌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的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了。陈廷敬忙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是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才说话:“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的跟着您啊!有钱有势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时住下,别的话暂时不说。”
陈廷敬闷闷不乐,回到家里。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都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好干着急。
这天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情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陈廷敬不忙谢恩起身,继续说道:“臣在山东看到,从勘灾、报灾、复核、再次上报,再到救济钱粮发放,逾时得一年半到两年,真是匪夷所思!办事如此拖沓,朝廷钱粮到时,人早饿死了。”
皇上事先没有听陈廷敬说到这事,问道:“陈廷敬,你说说症结出在哪里?”
陈廷敬回奏:“手续过于繁琐!加上户部有些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故意拖延!”
萨穆哈听着急了:“陈廷敬,你胡说,我户部……”
皇上大怒:“萨穆哈,你放肆!陈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道:“臣以为,灾荒来时,朝廷应严令各省从速勘实上报,户部只需预审一次,就应火速发放救济钱粮。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待救济钱粮放下去之后,再行复核,如有不实,严惩造假之人。”
萨穆哈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这是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如不事先从严核查,下面虚报冒领,放下去的钱粮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都进了贪官口袋!”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萨穆哈所虑不无道理,蝇营狗苟之徒总是不能杜绝的。但一面是贪官自肥,一面是百姓活命,臣以为利害相权,百姓活命更为重要。要紧的是钱粮放下去之后,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规矩严了,贪官污吏未必敢那么嚣张。”
皇上道:“朕以为陈廷敬所言在理。着萨穆哈速速拿出赈灾之法,力除陈规陋习!你要从严管好户部属下,如有贪污索贿之人,唯你是问!”
萨穆哈叩头谢罪不已,起身退下。陈廷敬也谢恩起身,退回班列。萨穆哈心里恨恨的,冷冷地瞪了眼陈廷敬。
皇上瞟了眼萨穆哈的黑脸,知道此人鲁莽,却也只作糊涂,又道:“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处分失当,责任在朕。准陈廷敬、明珠所奏,郭永刚官复原品,着任四川巡抚!山东德州知府张汧体恤民情,办事干练,甚是可嘉。着张汧回京听用!”
上完早朝,待皇上起驾还宫,臣工们才从乾清门鱼贯而出。明珠找陈廷敬攀谈:“廷敬,您不在家时,我已奏请皇上恩准,让令弟廷统到户部当差,授了个主事。”
《大清相国》第三部分《大清相国》第十三章(3)
陈廷敬忙拱手道:“谢谢明珠大人。廷统还少历练,我只望他先把现在差事当好。”
明珠感叹唏嘘的样子:“廷敬就是太正直了,自己弟弟的事情不方便说。没事的,我明珠用人,心里面有杆秤!”
夜里,陈廷统过来说话。两兄弟在书房里喝着茶,没多时就争吵起来。陈廷敬说:“我同你说过,不要同明珠往来,你就是不听!”
陈廷统火气很大:“明珠大人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送他半张纸片儿,可人家举荐了我。靠着你,我永远只是个七品小吏!”
陈廷敬很生气,却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他是欣赏你的才干?他是在同我做交易!我没有参富伦,他就给你个六品主事!你知道你这六品主事是哪天到手的吗?就是我向皇上复命的第二日!”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如此说,我官升六品,还是搭帮你这个哥哥?”
陈廷敬大摇其头:“我正为这事感到羞耻!”
陈廷统高声大气的:“你有什么好羞耻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包拯、海瑞,你也是个滑头!你要真那么忠肝义胆,你就把富伦罪行全抖出来呀!你不敢!你也要保自己的红顶子!”
陈廷敬指着弟弟骂道:“廷统,我把话说到这里,你不肯听我的,迟早要吃亏!做官,你还没摸到门!”
陈廷统呼地站了起来:“好,你好好做你的官吧!”陈廷统说罢,起身夺门而去。
月媛从外头进来,说:“老爷,你俩兄弟怎么到一起就吵呢?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陈廷敬说:“你不用管,随他去吧。”月
媛叹了声,说:“我也想不通,连大顺都说,富伦简直该杀,你怎么没有照实参他呢?”
陈廷敬说:“月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你就好好带着孩子,照顾好老人。朝廷里事情你知道多了,只会心烦。”
月媛添了茶,见陈廷敬没心思多说话,就叹息着出去了。陈廷敬独自站了会儿,想着廷统跑到家里来吵闹一场,很是无趣,便去看望岳父。
李祖望正在书房里看书,只作什么事儿都没听见。陈廷敬请了安,说:“爹,我这个弟弟……唉!”
李祖望笑笑,说:“廷敬,自己弟弟,能帮就帮,也是人之常情。”
陈廷敬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自己不争气,老想着走门子。官场上风云变幻,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天西风压倒东风,他想走门子求得发达,走得过来吗?”陈廷敬说这么时,想到了自己悟出的稳字诀。
李祖望说:“是啊,就像赌博,押错了宝,全盘皆输。”
这时,月媛着领着翠屏端药进来。陈廷敬同李祖望对视片刻,都不说话了。月媛说:“爹,您把药喝了吧。”
李祖望说:“好,放在这里吧。”
月媛站了会儿,明白他们翁婿俩有些话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就出去了。
陈廷敬望着月媛出门而去,回头说道:“爹,月媛怪我有话不肯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徒添烦恼。”
李祖望说:“她心是好的,想替你分担些烦恼。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不说就是了。”
陈廷敬说:“月媛问我为什么不参富伦,我没法同她说清楚。”
李祖望说:“朝中大事我不懂,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陈廷敬摇头叹气道:“爹,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我要是想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祖望问道:“富伦就这么硬吗?”
陈廷敬压着嗓子说:“参富伦,等于就是参明珠、参皇上,我怎么参?”
李祖望闻言大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陈廷敬又说道:“假如我冒险参了富伦,最多只是参来参去,久拖不决,事情闹得朝野皆知,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成。到头来,吃亏的是老百姓!”
27
张汧奉命进京,仍是暂住山西会馆。陈廷敬今日难得清静,约了张汧逛古玩街。两人在街上闲步一阵,进了家叫“五墨斋”的店子。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哟,二位,随便看看!我这店里的东西,可都是真品上品!”
陈廷敬笑道:“早听说您这店里东西不错,今儿专门来看看。”
掌柜的打量着陈廷敬跟张汧,说:“二位应是行家,我这里有幅五代荆浩的《匡庐图》。”
陈廷敬听了吃惊,问道:“荆浩的画?果真是他的,那可就是无上妙品了!”
掌柜的从柜里拿出画来,去了一旁几案,小心打开,说:“这东西太珍贵,搁外头太糟贱了。”
陈廷敬默然不语,凑上去细细鉴赏。张汧看了看,摇摇头说:“廷敬,就看您的眼力了,我不在行。”
陈廷敬说:“我也只是略知皮毛。”
掌柜的瞧瞧陈廷敬的眼神,又瞧瞧画,小心说道:“很多行家都看过,叹为观止。”
陈廷敬看了半晌,点头道:“观其画风,真有荆浩气象。这句瀑流飞下三千尺,写出庐山五老峰,是元代诗人柯九思的题诗,这上头题的荆浩真迹神品几字,应是宋代人题写的。这幅画并没有画家题款,所谓匡庐图,只是后人以讹传讹的说法,叫顺口了。”
张汧问:“何以见得?”
掌柜的也想知道究竟,张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说:“荆浩遭逢乱世,晚年隐居太行山,他画的山水都是北方风物,多石而少土,高峻雄奇。张汧兄,你我都是太行山人,您仔细看看这画,不正是咱们家乡?”
不待张汧答话,掌柜的早已拊掌道:“啊呀,您可真是行家。”
陈廷敬摇头道:“掌柜的别客气。请问您这画什么价?”
掌柜的伸出两个指头:“不二价,两千两银子。”
陈廷敬摇头而笑,闭嘴不言。掌柜的见陈廷敬这般模样,赌咒发誓的,只说您老人家是行家,该懂得行情,这个价实在不贵。陈廷敬仍是微笑着摇头,眼睛往柜上看别的东西去了。
《大清相国》第三部分《大清相国》第十三章(4)
掌柜的急了:“要不这样,您出个价?这么好的东西,总得落在行家手里,不然真糟蹋了。”
陈廷敬仍是摇头。掌柜愈加不甘心:“这位爷,您就说句话,成不成交都没事!”
陈廷敬笑笑,说:“我还是不说话吧,说话就会得罪您。”
掌柜的拍胸跺脚的,甚是豪爽:“这位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开个价。”
陈廷敬也伸出两个指头:“二两银子。”
掌柜的勃然作色:“您真是开玩笑!”
陈廷敬却仍是笑着:“我说会得罪您的,不是吗?”
掌柜的似乎突然觉着来客兴许不是平常人,马上嘻笑起来:“哪里的话!我只是说,二两银子,太离谱了。”
陈廷敬说:“只值二两银子,您心里清楚。”
掌柜的圆溜着眼珠子:“这位爷,您可把我弄糊涂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您哪里糊涂?您精明得很啊。”
张汧小心问道:“廷敬兄,未必是赝品?”
陈廷敬说:“您问掌柜的!”
掌柜的苦了脸,很张皇的样子:“真是赝品,我就吃大亏了!我可是当真品收罗来的!”
陈廷敬笑笑:“掌柜的还在蒙我俩。”
张汧看看掌柜的,说:“廷敬兄,您只怕说中了,掌柜的不吭声了。”
陈廷敬说:“我还不算太懂,真懂的是高士奇,他玩得多,他是行家。”
掌柜的听说高士奇,忙拱手相问:“您说的可是宫里的高大人?”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问:“你们认识?”
掌柜的连忙跪下,叩头道:“小的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陈廷敬忙扶了掌柜的:“起来吧,我俩没着朝服,脸上又没写着个官字。”
掌柜的站起来,拍着膝头的灰,恭敬道:“您二位大人既然同高大人相识,肯定就是朝廷命官。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这里凡有真迹上品,都先请高大人长眼。这《匡庐图》真品,正是在高大人手里。真品《匡庐图》,还不止值两千两银子。小的卖给高大人,只要了两千两。高大人还买了幅同这个一模一样的赝品,的确只花二两银子。”
张汧问:“高大人要赝品做甚?”
掌柜的说:“这是高大人的习惯了,他说真货搁外头糟蹋了,世上能识真假的人反正不多。真要碰上行家,他才拿真货出来看。”
陈廷敬同张汧相视而笑。两人出了五墨斋,寻了家馆子,小酌几盅,谈天说地,日暮方回。
几天之后,南书房内,明珠边看奏折,边闲聊着,问大伙儿推举廉吏和博学鸿词的事儿。原来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员举天下廉吏备选,荐饱学之士入博学鸿词。高士奇虽位不及四品,却是皇上文学侍从,也奉旨举贤荐能,便道:“士奇正在琢磨,还没想好。”
明珠就问陈廷敬想好了没有。陈廷敬说:“廷敬以为嘉定知县陆陇其,青苑知县邵嗣尧,吴江知县刘相年,都是清廉爱民之吏。要说饱学之士,廷敬首推傅山。”
听了陈廷敬这话,大家都停下手头活儿,面面相觑。
明珠道:“廷敬呀,陆、邵、刘三人,虽清名远播,才干却是平平。我掌吏部多年,最清楚不过了。傅山您就不要再说了,他一直寻思着反清复明,天下谁人不知?”
“谁想反清复明?”突然听得皇上进来了,臣工们吓得滚爬在地。
皇上去炕上坐下,说:“朕今儿不让张善德先打招呼,径自就进来了。明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高士奇抢着回奏:“回皇上话,原是陈廷敬要保荐傅山入博学鸿词,明珠说不妥,天下人都知道傅山同国朝不是一条心。”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小就听说傅山这个人,他的一首反诗很有名,当年不光在读书人当中流传,就连市井小儿都会背诵。你们有谁还记得?”
一时没人吭声。半晌,陈廷敬回道:“臣还记得,那诗写的是‘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日月为明,此诗的确是反诗。”
皇上微微而笑,说:“你们呀,都是滑头!朕就不相信你们都不记得了。朕当年还是黄口小儿,记住了,几十年都忘不了。只有廷敬敢说自己记得,可见他襟怀坦白!”
陈廷敬拱手递上奏本:“臣想推举陆陇其、邵嗣尧、刘相年三个清廉知县。博学鸿词科,臣首推山西名儒傅山!臣已写好奏本,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折子,放在皇上手边。皇上说:“这个折子照样还是你们先议吧。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廷敬说过傅山,知道他是个很注重自己名节的读书人,为了不剃发蓄辫,就披发为道,不顺清朝。”
高士奇听皇上如此说了,马上奏道:“傅山同顾炎武狼狈为奸,曾替苟延残喘的南明伪朝廷效忠。”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高士奇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时过境迁,应摒弃成见。要说傅山,臣比高士奇更了解。”
高士奇说:“的确如此,陈廷敬同傅山是多年的朋友。”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话中有话,便道:“皇上,臣同傅山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彼此志向不同,却相互敬重。要说朋友,谈不上。从我中进士那日起,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就劝说他归顺朝廷。”
皇上点头片刻,道:“廷敬,朕准你保举傅山。这傅山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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