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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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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阴山脚下一棵大树上挂着几具尸体,游梁头也不回道:“正这几人私自篡改斩魔阵,我已经将其处决,只是这阵法已经停不下来了,前辈请看——”
那太阴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沧海暗潮般险恶地旋转,尖刀利刃摩肩接踵地在其中隐而复现,单是远远地看着,游梁这样的元神剑修已经被那排山倒海的杀意冲得几乎站不稳。
程潜顺手从一具尸体身上摸出一把短刀,刀是好刀,他一入手就知道,刀柄上的符咒相当精致,也是大家制作。
他将短刀拿在手中垫了垫,随后在其中灌入真元,用了八分力将那短刀往大漩涡中一推。短刀含着风雷之力呼啸而去,下一刻,却只听一阵可怕的“叮当”乱响,短刀外面的三层符咒转眼烟消云散,刀被绞成了一堆废铁。
钢铁尚且这样,遑论肉体凡胎。
程潜眉头倏地一皱,手掌一翻,他身上开始挂上寒霜,一团真元在他手中膨胀起来。
这时,严争鸣赶到了,一见此情此景,立刻错身上前,自上而下地拍下一掌,要压住那团真元,同时厉声喝道:“收回去!”
眼看那戾气十足的真元要撞上严争鸣的手,程潜忙一翻手掌将它拢回袖中,严争鸣一掌落下,戛然而止在程潜脸侧,看起来就好像一巴掌要打下去。
程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道:“你要是真给我一巴掌,我还能舒服些。”
然而严争鸣脸色几变,终于还是将手放下了,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试探斩魔阵阵眼!”
程潜不吭声,看起来简直就是无声的对抗,将严争鸣气得七窍生烟。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韩渊不知什么时候也赶到了,他是百无禁忌,抬手便是一道暴虐的魔气打了出去。
魔气在空中化成了一条黑龙,一抬头将周围的桃花瘴吞了个干净,旁若无人地冲向那大漩涡。
地面震颤起来,阵眼仿佛受到挑衅,漩涡陡然大了一倍,一时间天昏地暗,风也成刀沙也成剑,那黑龙顿时被绞在其中,游梁也险些被卷进去,所有人的护体真元全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裂缝,只好一同后退。
严争鸣:“这个疯子!”
话音未落,那魔气凝结的黑龙突然惨叫一声,竟原地消散!
韩渊脸色铁青,脚下踉跄了一下,显然是受伤不轻,不过都这样了,他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傲慢地冲游梁笑道:“贵派窝里斗的能耐天下无双,韩某今日真是领教了。”
程潜摸了摸自己袖中真龙旗,忽然低声道:“也许我倒可以试试。”
严争鸣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程潜将真龙旗露出了一角,并飞快地往韩渊的方向扫了一眼,严争鸣先是一愣,随后立刻会意。
两人一个眼神交换完,立刻同时动了手。
程潜放出真龙旗,他可不是卞小辉那废物,雄厚的真元一股脑地灌进了龙旗中,上古神龙魂长吟而出,金光万丈,竟仿佛是个活的。
敢情上次他们侥幸拿下真龙旗,不是因为上古龙魂弱,而是催动旗子的卞小辉太废物,那旗子才一展开便脱离了他的控制,只能靠龙旗上附着的那一点不纯的真元支撑龙魂,就这样尚且能把几大高手逼到那地步。
何况这次催动龙旗的是程潜。
韩渊先是愕然,随即意识到此物是什么,脸上一瞬间闪过狂喜,他才刚要出手,严争鸣已经早有预料似的,一剑送到他眼前。
韩渊被迫接招,可惜他先前已经被斩魔阵所伤,气力不继,一时间被严争鸣的剑困住了。
神龙出世,斩魔阵激荡不已,程潜将霜刃收起,握住龙骨,龙骨在他掌中化成了一根长枪,他飞身而起,借着神龙庇护,紧跟着闯入斩魔阵这毁天灭地的阵眼中。
纵然有神龙在前,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仍然让程潜胸口一滞,周身护体真元一瞬间便被绞碎了,他双手握住龙骨枪,在胸前画了个圆,神龙当即卷成一团,将他围在了中间,耳边钢铁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刀剑漩涡中的利刃雨点似的落在神龙身上。
龙魂周身的祥瑞金光转眼便黯淡了下去。
程潜只好强提一口气,将周身真元全部推入真龙旗中。
那一刻,他就好像小时候没轻没重刻符咒一样,起身时气海近乎枯竭,经脉难以承受,浑身蔓过针扎一样细碎的疼痛,龙魂却突然大炽,那神龙张开嘴,竟吐出了一对金灿灿的龙珠。
那一双龙珠看起来圆滚滚的没什么用,居然意外通灵性,左突右撞,竟艰难地在漩涡中开出了一条窄路,让程潜一眼看见阵眼中心,有一个闪着光的东西。
程潜从来不缺少看见目标后爬也要爬过去的血性,当下,他丝毫不顾体内就要干涸的真元,在已经没力气御剑的情况下纵身跳上了龙背,身体伏低,从刀光剑影中硬闯了过去。
程潜后背上很快布满了深浅大小不一的伤口,整个人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神龙怒吼一声,长驱而入,紧随着龙珠抵达了阵眼中心。
程潜感觉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再顾不上辨认那阵眼究竟是什么玩意,长枪一挑,便直接伸手抓进了手心。
这一抓,手心传来难以描述的灼痛,程潜当场忍不住痛哼一声。
阵眼移位。
只听一声巨响,周遭密布的尖刀顷刻间全部转向,先慢后快地直冲上天,斩魔阵地外围“嘶拉”一声,当场分崩离析!
地面上炸起无数大小坑洞,原本困在阵中的魔修与天衍处修士全都顾不上再争斗,满脸的劫后余生。
这时,那神龙这才缓缓落地。
程潜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从龙背上滚了下来。
严争鸣丢下韩渊,一息间已经到了程潜近前,一把接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查看程潜伤势,周遭桃花瘴纷纷而下,落在地上,转眼铺就了一层又鲜嫩又可怖的粉红花海,疯长起来。
韩渊冷哼一声,甩手放出一团业火,将花海烧成了一片焦黑,浓烟满载着怨气冲天而起。
那让所有人都呆住了的变故就是此时发生的——
这浓烟好似惊动了什么,天上掉下了一道惊雷,随后四方一声巨响,只见天幕中,从方才那斩魔阵中的无数斩魔刀归处开始,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那裂口逐渐扩大,从天上一直裂到了地面,仿佛将整个空间都撕开了,里面所有活物与死物都一同被卷入了裂缝中。
转眼间,严争鸣与程潜,还有那把真龙旗,便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第84章
程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遭暗得很;天好像已经完全黑了。
他第一感觉是疼,随即是冷。
按理说,他在冰潭边上住了五十年,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被冰潭锻过;早该丧失了“冷”的感觉。此地却诡异非常。
与真正的天寒地冻不同;这里仿佛有一股阴森森、带着生命力的凉意,绵长又细碎,不动声色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好像是一把温柔的杀意;哪怕铜皮铁骨也抵挡不住。
人在此间,浑身都变得沉甸甸的,心神稍一松懈,就会被那种疲惫与倦怠感缠上。
程潜皱皱眉,这是什么鬼地方?
霜刃依然挂在腰间,程潜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发现长枪已经变回了龙骨,龙魂也回到了旗中,真龙旗正被他紧紧地捏在掌心。
见这两样不该丢的东西都在,他放心了些。
程潜正要爬起来,伸手一撑地面,掌心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这才想起那被他抓在手里的斩魔阵阵眼。
然而抬手一看,他掌中却是干干净净,非但没有想象中焦黑的血肉模糊,连刮蹭的小伤口都没有半个。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程潜心念一动,掌心忽然有白光一闪,掠过了一个小小的圆弧形印记,再仔细一看,那仿佛是个人耳的形状,只出现了一会,转眼就没了。
除了残存的灼痛和莫名其妙的印记,倒是没有其他异处,程潜只好先将其放在一边。
他这一番挣动,身后大小伤口登时被撕裂,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打算打坐调息,先疗伤再说。
这时,程潜听见旁边传来了严争鸣的声音。
“不要妄动真元。”严争鸣坐得离他很远,声音有些喑哑,“要是我没猜错,我们现在可能到了那心魔谷底,正在不悔台附近——你身上有外伤药么?”
“没有,我又不是跑江湖的,”程潜用龙骨拄地,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坐着别动。”严争鸣道,“斩魔阵的动静太大,我们破阵时请动了真龙魂,韩渊那没轻没重的蠢货还一把火烧了桃花瘴,这下‘天龙地魔人欲’都凑齐全了,无意中将不悔台外围封印撕开了一条缝,我们俩当时位置比较寸,被卷进来了。”
程潜:“……”
这次出门之前一定是没看黄历,什么倒霉事都赶上了。
严争鸣仿佛压抑着什么,深吸了口气,继而又迟缓而粗重地缓缓吐出来,有气无力地低声道:“没关系,扶摇派历代看守心魔谷,掌门印还在我身上,它肯定有出去的办法,你不要随便动真元,先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程潜的伤都在后背上,用凡人的方式处理很不方便,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也没伤到筋骨,便所幸丢在一边不管了。
程潜没将皮肉伤放在心上,却感觉到了严争鸣十分不对劲——他小时候和一干散修动手打架,后背不过被降魔杵抽了一下,大师兄都会骂骂咧咧地亲自给他上药,怎么这次他被斩魔阵划成了一片毛坯,就变成“自己处理”了?
程潜站起来向他走去:“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严争鸣疾言厉色道:“我说了别过来!”
他这一嗓子吼得几乎破了音,程潜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根本不听他那套,大步走了过去。
严争鸣蜷缩在一个比周围还要暗一些的角落里,若不是修士目力惊人,几乎连他人在哪都找不到,黑暗让严争鸣五官模糊,唯有眉心一道淡了好久的心魔印再次出现,那暗红色的印记分外显眼,像一道艳丽的伤疤。
程潜一愣,抬手要摸向那印记:“这是……难道是受心魔谷影响?”
严争鸣没地方躲,只好老僧入定似的闭目不语,若不是他眉目间浮躁的戾气几乎要破面而出,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随着程潜靠近,严争鸣的眉梢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他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终于,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程潜的手腕。
严争鸣手掌如铁钳,掌心温度滚烫,近乎灼人,眉心的暗红印记越发鲜艳,如血似的,殷红一片。
他攥着程潜的手腕,痛苦地弯下腰去,呓语似的低声道:“别过来……小潜,算我求求你了……”
程潜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心魔”,却第一次知道有人能被心魔折磨成这样。
将他困在心里的到底是什么?
程潜惊疑不定地观察了严争鸣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窥伺不大好,此时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心里暗道:“师兄,对不起了。”
随即催动神识,连上了木剑中的元神碎片。
奇异的两处视角再次出现,程潜透过木剑中封存的元神碎片,清晰地看见严争鸣紊乱成一团的内府,只见四下里真元乱窜,连剑气也跟着蠢蠢欲动,若不是有木剑勉强镇着,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
缭绕的心魔如一缕一缕的黑云,在严争鸣闭目打坐的元神旁边上下翻飞,死死地纠缠着他。
这时,程潜从那黑红色的心魔云中看见了一张一张的人脸,他忽然就怔住了。
心魔中的人正是他自己。
下一刻,那缭绕的心魔化成一缕黑烟,落地成了人形,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那把木剑,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讥笑,而后他缓缓地向严争鸣打坐的元神走去,轻巧地跪了下来,伏在他的膝盖上。
程潜:“……”
他头一次认识这么会搔首弄姿的“自己”,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顶着程潜模样的心魔仰头掰过严争鸣的下巴,默默地注视了了他片刻,见他不肯睁眼,便蓦地一声轻笑,伸出苍白的手指尖,缓缓地摩挲过打坐的元神的嘴唇,轻声道:“师兄,你怎么不看看我?”
内府外,严争鸣攥着程潜手腕的手指蓦地收缩,将他那腕骨攥得“咯咯”作响。
程潜狼狈地将自己神识收回来,半跪在地上,心里一阵空白。
他呆愣良久,桩桩件件地回想起之前种种蛛丝马迹,想起他在小经楼里没轻没重问出那句话时,大师兄那看似粗暴的反应……难以置信。
“所以那个心魔是我?”程潜怔怔地想道,“不可能吧?”
严争鸣弯下腰去,嘴角已经浸出一丝细细的血迹。
程潜回过神来,意识到此时不能任他这样下去。
“大师兄,”程潜腾出一只手,按住严争鸣的肩膀,轻声道,“凝神,这里是心魔谷,你不要受它扰乱。”
严争鸣闻言睁开眼,眼神迷茫,痴痴地看着他。
程潜的心蓦地开始狂跳起来。
鬼使神差的,程潜低声问道:“师兄,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看见严争鸣嘴唇微微掀动,答案呼之欲出。
程潜后脊出了一层冷汗,杀得伤口又疼又痒,一辈子没有这样紧张过。
可是很快严争鸣的眼神就在挣扎中清明了过来,他蓦地松了手,狠狠地推开程潜……没推动。
严争鸣双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被心魔折磨得整个人都脱了力,他按在程潜肩头的手指一没留神,滑入手臂上方一道刀伤伤口里,那冰冷的血迹还没干透,沾了他一手,严争鸣忙将手缩了回去:“你……”
程潜看也不看流血不止的肩头,漆黑的眼睛比一切黑暗更加浓郁深邃,短暂尖锐的疼痛好像刺激了他,程潜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心里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沸腾了起来。
他步步紧逼道:“你明知道心魔越捂着、越是讳莫如深就越严重,为什么不能说?有什么好隐瞒的?”
严争鸣:“放开……”
程潜:“师兄!”
严争鸣红着眼低吼道:“程潜,你想造反……”
他的话没能说完,程潜突然用力将他抵在墙上,豁出去似地低下头,亲了他没来得及闭上的嘴。
一下便把严争鸣所有的话都堵回去了。
程潜平生不解风情,更不识风月,非礼勿视做得十分到位,连经楼里的假清静经都没敢细看,这甚至算不上一个亲吻,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贴,严争鸣脑子里却“嗡”的一声,三魂七魄惊出了九霄云外。
他急喘一声,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死死地攥住程潜的衣襟。
“恕我以下犯上了师兄,”程潜已经紧张过了头,表面上看来,他几乎是冷静的,甚至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道,“你现在打算将我关去思过,还是打算清理门户,要么干脆打死我?保证不还手。”
严争鸣:“……”
这惊吓来得太惊心动魄,连兴风作浪的心魔仿佛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程潜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出口,心里突然就痛快了,他把心一横,握住严争鸣扣住他衣襟的手:“斩魔阵里,你问我桃花劫应在什么人身上,大师兄,我现在说,你敢听么?”
这时,在严争鸣内府中,心魔重新凝结成了程潜的模样,悠然从身后搂住他的元神,在他耳边说道:“师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敢要么?”
这两面夹击,严争鸣简直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内府中的心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他元神之身,低声道:“师兄,我心无旁骛,百年清修,天劫都不能动摇一二,如今毁在你手里,高不高兴?”
那话好似一盆冰水,混着心魔谷中无边寒意兜头落下,浸入他每一寸骨节中。
严争鸣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那心魔时而软语笑道:“师兄,你肖想我这么久,现在又何苦道貌岸然?”
时而冷冷地怒斥:“严掌门,监守自盗,何其无耻!”
时而幻化做少年程潜的模样,胸口带着空荡荡的一个血窟窿,幽幽地看着他:“师兄,你不是说让我不用担心,凡事有你么?”
“师兄……”
严争鸣整个人在极冷与极热中来回摇摆,额上见了汗,一时间双目近乎赤红。
程潜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将掌门师兄气成这样,正有些无措,忽然瞥见他眉间心魔印,见那细细的一条缝隙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程潜微微皱皱眉,接着,他悍然借由木剑上的元神碎片,抽出神识,再次闯入严争鸣内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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