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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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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的低唤:“二郎,快回家!”

    二郎听了,立刻松开程潜的手,跳着脚道:“来啦!”

    他活泼地原地蹦了两下,对程潜道:“我爷爷叫我了,举人老爷,你要去什么地方,再自己找人打听吧。”

    说完,那小孩哼着不知哪里的乡野小调,蹦蹦跳跳的走了。

    只是身下没有影子。

    “哎。”程潜忽然开口叫住他,二郎瞪着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回过头来。

    程潜拄着亡魂无数的霜刃,沉静地站在原地,在氤氲夜色中,就像一座眉目清俊的神像,他轻声说道:“我小的时候也叫二郎。”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喜怒哀乐后,命运混杂的分岔。

    自从元神入驻聚灵玉,他再没有这样真切地感觉到人间悲欢的牵连。

    二郎听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抓了抓满头的乱发,笑嘻嘻地跑了。

    程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渴望,如果世间真有亡魂之地,那么……

    他整个人化成了一道影子,风一样地掠过秀美、但死气沉沉的村寨,直入山谷腹地。

    上一次在此间遭遇的虎啸猿啼、群狼环伺都不见了踪影,程潜隐约明白了,原来那些让他仓惶逃窜的饿狼与野兽,都只是他年少时“心有利器,手无爪牙”时一场虚弱的噩梦。

    这一回,程潜没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尸骨所在。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见婵娟,唯有群星万点,那经年的尸骨都仿佛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宁静慈祥,看起来并不可怖。程潜几乎能感觉到霜刃与面前这具白骨之间隐隐约约的共鸣。

    就在这时,眼前场景倏地一变,好像一道遮盖着什么的帘幕就此拉开。

    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诘问道:“你一生中最快乐是什么时候?最痛苦是什么时候?为何要走上这条路,这些年来可曾后悔?”

    这声音无比熟悉,程潜却想不通在哪里听过,一瞬间,他看见自己那黄鼠狼师父抱着年幼的他冲进雨幕,口中还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说什么,破庙中满脸灰的小孩懵懂地抬起头,手中还有一只刚刚磕开泥巴的叫花鸡……

    长路一甩,蓦地到了扶摇山间,花团锦簇的温柔乡中,傲慢的少年人敷衍地指挥着小丫头给面前的小孩一人抓了一把松子糖,没有成人腰高的小程潜脸上的不以为然带在了眼角眉梢,刚一出门,便毫不在意地将那一包糖转手给了同样讨厌的师弟。

    程潜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中途伸手将那包松子糖接了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剧烈的甜味刺激着他久不逢酸甜苦辣的舌头,几乎有些恍惚。

    程潜不由自主地让过楼梯上的小孩,缓缓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头发的少年走去,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将一干丫头与道童支使得团团转,心里某种东西突然决堤灭顶似的轰然将他淹没。

    程潜蓦地上前一步,抬手将那少年搂进了怀里,像是搂住了他一生唯一的珍宝。

    大师兄那时候人还没长开,骨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细瘦,比同龄人略显迟缓的个头也堪堪只到程潜的嘴唇。

    程潜微微抬起头,下巴便垫在了那少年的头上,一瞬间,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刻。

    他心无挂碍地直面着自己,抱着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晓了自己一生所归,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时分那一线的天光。

    年华流过,便是已经死了。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叹息,程潜的怀抱蓦地空了,他抬起头,见诸多幻象消失不见,木椿真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北冥君童如稍微远些,手脚被乌黑的锁链所束缚,周身被一团白光笼罩,白光中无时无刻不生出雪亮的刀剑,刮着他周身血肉,他却十分安宁地与自己的白骨并排而坐,并没见什么痛苦之色。

    程潜:“师父?师……师祖这是……”

    童如远远地冲他点点头,说道:“罪无可恕,死后受刀山火海、千刀万剐之刑,看着不血腥吧?”

    程潜:“……”

    木椿真人冲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感慨道:“长大了也还是这副七情不上脸的鬼样子啊,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程潜轻声道:“像大师兄那样每天变着法地作妖闹人,难道就很讨人喜欢么?”

    木椿真人笑道:“既然他那么讨人嫌,你干什么还抱着不放?”

    程潜脸色微微黯了些,闭了闭眼,好半晌,才低声道:“是,弟子放肆了。”

    木椿真人的笑容渐渐淡去,想和往常一样抬手摸摸程潜的头,一抬起手来,却发现程潜比自己还要高一些,够起来居然有点困难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

    程潜默默地将霜刃放在一边,跪了下去。

    木椿真人:“你怎会能这里?”

    “忘忧谷是人间一死地,”远处的童如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世间流离失所的魂魄大多会在此地徘徊一阵子,再各自散去,还有那不算生、不算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按理说生人是进不来的,上次噬魂灯和我两样大凶之物同归于尽时激发了他那半成的追魂符,因你已不算活人,他们两个小东西又还不能算人,所以被一起被裹了来……这一回他已经不是凡尘肉身,当然能来去自由啦。”

    程潜苦笑道:“我魂在三界,身已在槛外,以后再没脸说什么‘心为形役’了。”

    木椿真人深深地看着他,问道:“孩子,来忘忧谷做什么?”

    程潜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哦,”木椿真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片刻后,他凉飕飕地一针见血道,“我还以为你是来上坟的,闹了半天是来挖坟的。”

    程潜:“……”

    虽然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木椿真人将双手往袖子里一拢,哼哼唧唧地叹道:“唉,养个徒弟不如狗,长大都是白眼狼啊。”

    童如在旁边笑道:“着相了,我扶摇的剑修不以外物为媒,入门都是木剑,师父都是摆设,周遭当然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接引……你若说接引,只有扶摇木剑法本身,怎么,你小时候被那木剑领入门的光景都忘了么?”

    每一个少年第一次拿起木剑,沉浸到那看起来很可笑的起手式中时,就会被木剑引领到其中的剑意之境。程潜心思急转,顿时明白了什么。

    童如微微笑了一下,手上镣铐叮当作响,说道:“那就是了,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而且下次你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不生不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

    程潜忍不住问道:“师祖,你当年真的去过三生秘境么?”

    木椿真人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被一句话提起了极痛苦的事。

    “嗯,去过,”童如却神色不变,老僧入定似的说道,“我去问了徐应知,他卜给我三个大凶卦,还劝我顺应天命,老实点等死,我觉得这种朋友留着过年也没什么用,于是回去将掌门印传给小……你师父,自己下了不悔台。”

    “不悔……什么?”

    “‘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哦,大家又叫做‘心魔台’,”童如说道,“扶摇山乃是一先天秘境,想必你也知道了,相传这秘境是当年一位飞升大能从三界外搬来镇守心魔台,并隔开人界与群妖的,我扶摇一脉就是奉命守关之人。”

    程潜闻言呆住了:“真的?”

    “多半是假的,大致和鸿钧开蒙、盘古开天差不多,只是故事,”童如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万魔之宗笑起来的时候非但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很是亲切,“可不悔台是真的,台上有一块逆天之物……”

    程潜脱口道:“心想事成石?”

    “我进入三生秘境后,执念深重,走火入魔,冒天下之大不韪,徒步踏上不悔台十万零八千阶,将那块被扶摇山封了几千年的石头取出,又不顾四圣劝阻,以百万生灵为祭,对它许下不可赎之愿。”

    他最后几个字居然有森然之意,程潜蓦地想起师父当初封北冥之魂时那句“你手中枉死的人”,心里不由一凉。

    “你在谷外碰见的亡魂,推算起来,其实都是那一次种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无可赦,但也算是……私愿成真。”

    程潜不由得追问道:“当年是何人引你入三生秘境的?”

    童如脸上并无怨愤,只说道:“遭报应的人。”

    程潜还要追问,木椿真人却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他道:“小潜,天快亮了。”

    东方已经露白,程潜蓦地一惊。

    木椿真人看着他,笑道:“本还想着你能多留一会的,看来是不行了。”

    先前还好,不知怎么的,此时程潜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忍了半晌,他终于哽咽道:“我想天长地久地与师父留在这里,可还与一人有百日之约,万万不敢爽约。”

    不远处童如露出一丝苦笑,像是欣慰,又像是追思起什么。

    他忽然一抬手,周身锁链“哗啦”作响,那些加诸于身上的刀剑之气暴涨,将程潜硬是推了出去。

    木椿真人的脸渐渐模糊,千里亡魂从他脚下飞快地掠过。

    程潜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良玉生烟……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

    注2:有些冻死的人临死前会有种自己很热的错觉

第76章

    程潜返回扶摇山庄的时候;就看见山庄里的佃户们都不干活了,一水探着头围观。

    山庄门口人满为患;车水马龙;两排官兵并排而出;石头桩子一样一声不吭地守在门口;一辆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虽然在肉眼凡胎看来,与其他马匹殊无二致;程潜却一眼看出了那是两匹品相不错的飞马。

    而飞马车前,还站着两个品相也不错的修士;全是元神以上,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青年面孔;周身有种独特的凛冽。

    竟然还是个剑修。

    山庄这些日子人来人往无数,都是李筠在处理,这些人本来也并不能吸引程潜驻足,他将霜刃提起,人缓缓落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马车后面跟着一水黑鸦一样的蒙面人,车上挂着一面天衍处的旗。

    一位年长些的修士在叫门,说话很是文绉绉的,摆完事实讲道理,说完天下说苍生,山庄守门的大约是水坑,门口的石匾上闪烁着彤鹤特有的三昧真火。

    水坑很会以不变应万变,无论别人如何说破大天,她就只有一句话:“请回吧。”

    要不是程潜听出她的声音,可能还以为里面是个自动回答的傀儡。

    年长的修士看起来有些一筹莫展,旁边那年轻的剑修将剑抱在胸前,不客气地开口道:“师兄,与他们废什么话,这些人在凡间藏头露尾,里面那什么剑修掌门想来也没什么本事,我看这山庄布阵之人恐怕还没有元神修为,便是砸开了,谁能拦得住?”

    “闭嘴。”年长者皱眉打住了他的话音,刚转过身来想训斥两句,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长刀上。

    年轻剑修随之将目光转过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大树树梢上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脚尖轻轻地点在树梢上,袍袖随风而动,猎猎扬起,好像一面灰色的幡。

    他们所有人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正是程潜。

    他微微垂着眼,神色漠然得不像活人。年轻剑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几乎被飘扬的袍袖遮盖的剑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他话音没落,程潜突然抬起眼。

    不过转瞬,程潜已经从树梢上飘了下来,蓦地便到了那剑修面前,随即,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四下弥漫开来,他举手投足,无不肃杀,周围一干修士不由自主地退开了一大步。

    程潜眼皮也不抬地冷笑道:“你们堵住我家门口,还问我是什么人?”

    年长些的修士闻言,忙上前一步稽首道:“在下乃是天衍处司印吴长天,特来求见贵派掌门,不知这位道友怎么称呼?”

    程潜早做好了万年唱黑脸的准备,当即道:“天衍处是什么东西?不见!”

    话音没落,他一袖子已经甩出去,饶是吴长天躲得快,胸口仍然被一股孤寒冷冽的真元扫了个边,顿时感觉半个身体冻住了,接连后退好几步,狠狠地撞在了马车车辕上。

    程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谁是你道友?”

    “你!”年轻剑修暴怒,顿时要拔剑上前。

    程潜手中霜刃“嘎啦”一声脆响翻转过来:“想动手?那我程某人倒是愿意奉陪一二。”

    “程某人”三个字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出,吴长天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连忙喝住同伴:“游梁,退下。”

    程潜嘲讽的目光扫过面前这群黑鸦一样的人,突然露出一个极尽刻薄的笑容,说道:“你们为了魔龙韩渊而来?”

    吴长天将不情不愿的游梁推到身后,赔笑道:“正是,此人眼下已经有万魔之宗的趋势,一干藏头露尾的魔头全都供他驱使,若是我道中人再不能团结一心,恐怕世间将有大劫,那便……”

    吴长天一抬眼,看见程潜充满讥诮的目光,后面的话竟一时说不下去了。

    “魔龙韩渊。”程潜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道,“吴大人,你可知此人为何入魔?”

    吴长天愣了愣。

    “因为他在十来岁的时候,中了你们天衍处前辈周涵正的一封画魂,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因果报应?”程潜声音很低,仿佛面对这一群人,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肯多费,“大人方才说什么?你道中人?”

    他话音突然转冷,霜刃“呛啷”一声出鞘,一道海潮似的剑气凌空斩过,在地上划了一道几丈长的弧线,站得近的几个天衍处修士全给他这一剑扫了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程潜的目光比剑光还冷上三分:“带着你的狗滚,敢踏入此线者,就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就在这时,山庄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水坑走出来,装模作样得仿佛像个大家闺秀,冲外面的众人一敛衽:“三师兄,掌门师兄让你不要胡闹,快些进来——诸位,我们掌门近日闭关,不见外客,请诸位客人见谅啦,自便。”

    听得出水坑也不习惯这么说话,她本是个漫山遍野扎着翅膀乱飞的野丫头,叫她去学人们那虚以委蛇的一套,实在是有些勉强,程潜心里微微转念,不由得暗叹口气。

    门派凋敝,却偏偏总在风口浪尖上。

    他冲水坑打了个眼色,留下了一个倨傲的背影,抬手将扶摇山庄的门封上,大步往里走去。

    水坑连忙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跑着追了上来,喋喋不休道:“小师兄,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找到让大师兄醒过来的办法了吗?我跟你说,他眉间的心魔印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短了一些,你说这是好兆头吗?”

    程潜简单地点了个头,说道:“嗯,我要闭关百日左右,最好别让那些人来打扰。”

    “好的,我去和二师兄说,反正他鬼点子多,”水坑连连点头,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啦,小师兄,你不知道,大师兄好像能听得见我们对他说话呢!”

    程潜的脚步蓦地一顿。

    水坑乐颠颠地接着说道:“你说我多去找他聊天会不会……咦,小师兄,你怎么了?”

    程潜不由得想起他和唐轸在严争鸣床前肆无忌惮的谈话,莫名地有些心虚,他避开水坑的目光,伸手掩口,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一声:“没什么。”

    同时,程潜心里默默地回顾片刻,他们家大师兄从小就不学无术,被师父念经念得据说看见字就犯困,除了本门经书与心法,没见他碰过别的书本,应该……应该不会多想什么吧?

    在水坑诧异的目光下,这方才还拿着霜刃大杀四方的人突然面露尴尬,脚下如抹油,匆忙跑了。

    第二天,扶摇山庄仿佛被头天纠缠不休的天衍处激怒了,整个山庄换了防御阵法,原本只是温和的防御阵中似乎有某种凶戾之物加入了阵眼,阵法顿时改天换日,隐隐地环绕着一圈逼人的杀气,肆无忌惮地四散出来,分明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山庄里,外院中的小厮已经被清理出去了,院中霜刃高悬,正是此阵的阵眼。

    李筠不由得擦了把汗,拱手对身侧的唐轸道:“全赖唐兄指点,多谢了。”

    “李道友不必多礼,我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唐轸说话间,目光从霜刃那雪亮的剑身上掠过,感慨万千地说道,“‘不得好死’之剑,大约也只有令师弟这样的人,才差遣得动这种不世出的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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