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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名-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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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边有两块道石,银色的表面和黑色的夜空与黑色的池水形成对比。一块道石直立着,直指苍穹,另一块平放着,伸进水里,如短石桥墩。
完全没有风吹皱池水,所以我们爬上那块平躺的石头时,可以看到池里映着繁星,天上与水面的星斗一模一样。就好像我们坐在星海里一样。
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我们都没提起自己的过往,我感觉到有些事情她并不想谈。从她避免问我问题的样子来看,我想她也是这么想。我们聊到我们爱做的幻想以及不可能的事情。我指着天空,告诉她星星与星座的名称,她告诉我从未听过的星斗故事。
我的目光总是会回到戴娜身上,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膝,皮肤比月亮还明亮,眼睛比天还广、比水还深、比夜还黑。
我慢慢才发现,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她不知有多久,看她看得忘我,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困扰或好笑,仿佛她在端详我的脸部线条,在等待似的。
我想牵她的手,用指尖轻拂她的脸颊。我想告诉她,她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见到的美丽事物,她对着手背打哈欠的样子就足以令我屏息,我有时候会因为她甜美的声音而听得出神。我想说,如果她可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再碰到什么不幸了。
就在我屏息的瞬间,我差点就问她了,我觉得那问题在我胸口中沸腾,我还记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犹豫了……我能说什么?跟我走吗?待在我身边?跟我去大学院?不,一股确定感突然像冰冷的拳头一般,抓紧了我的胸口。我能向她要求什么?又能给她什么?什么也没有。我说什么听起来都很愚蠢,就像孩子的幻想一样。
我阖上嘴,望向水面,离我几寸的戴娜也这么做,我可以感受到她散发的体热,她身上有股风沙与蜜糖的味道,以及夏天大雨要来前空气中的味道。
我们都不发一语,我闭上眼,她就在身边的感觉,是我那时遇过最甜蜜、最鲜明的体验。
第三十四章 还不知道
隔天早上,我只睡两小时就睡眼惺忪地醒了。我匆匆坐上马车,整个早上都在打瞌睡。直到快中午,我才发现我们又从昨晚的旅店多载了一位乘客。
他名叫乔森,目的地是艾尼棱。他举止从容,笑容诚恳,看起来真诚,但我不喜欢他。
理由很简单,他整天都坐在戴娜旁边,肆无忌惮地哄她,开玩笑说要戴娜当他的小老婆。戴娜似乎完全没受前一晚熬夜的影响,看起来还是一样明亮清新。
我整天装得毫不在乎,却暗自生着闷气,充满妒意。我太爱面子,不愿加入他们的谈话,只好独自晾在一旁,整天闷闷不乐。我想忽略他的声音,偶尔会想起昨晚戴娜身后的水面反射月光时,她看起来的样子。
◇◇◇◇
当晚我原本打算等大家入睡后,邀戴娜一起去散步。但我还没去找她,乔森就从一辆马车上拿来一只大黑箱,箱子边缘有黄铜扣环。我一看到那箱子,心头一沉。
乔森察觉到大家的期待(尽管不包括我),他慢慢打开扣环,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拿出他的鲁特琴。那是剧团的鲁特琴,琴颈长而高雅,琴身浑圆,熟悉得令人心痛。乔森确定大家都注意他以后,便扬起头拨动琴弦,停下来听那声音。接着,他自顾自点个头,便开始弹奏。
他有不错的男高音,手指也算灵活。他弹了一曲民谣,一首轻快的饮酒歌,还有一首旋律哀戚的慢歌,搭配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我猜那是伊尔语。最后,他演奏〈匠贩之歌〉,大家都一起跟着唱,除了我以外。
我坐着动也不动,手指发疼,我想演奏而不是聆听。「想」这字眼还不够强烈,我渴望,渴望极了。我甚至想偷他的鲁特琴,趁黑夜离去。
他以夸张的手势结束演奏,若恩拍了几下手,以吸引大家的注意,「睡觉时间到了,要是你起晚了……」
戴瑞克语带戏谑地插嘴:「……我们就会被丢下。若恩老大,我们知道,太阳出来我们就准备好动身了。」
乔森大笑,用脚翻开鲁特琴箱,但是他还没把琴放进去以前,我对他喊:「我可以看一下吗?」我试着压抑声音中的迫切感,试着让它听起来像是一时的好奇。
我恨我自己问那个问题,因为询问乐手能否拿一下他的乐器,就好像问男人能不能吻一下他妻子一样,不是乐手的人不会了解那种感觉。乐器就像伴侣、爱人一样,陌生人常询问能不能触摸或拿一下,我明知这样问很惹人厌,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只要一下,可以吗?」
我看到他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太愿意的样子,不过维持表面和善和弹奏乐曲一样,都是乐手的职责。「当然可以。」他打趣地说,虽然我看得出来那是装的,其他人可能信以为真。他走向我,把琴拿给我,「小心……」
乔森往后站几步,装出一派轻松的样子,但我看到他站的时候,两只手臂微微弯曲,好像准备好必要时就冲上前,从我手中抽走鲁特琴的样子。
我把琴翻转过来,持平而论,这把琴没什么特别,我父亲会觉得它只比柴火好一些些,我抚摸那木头,把它搂在胸前。
我没抬头,轻轻地说:「很美。」声音因情绪复杂而沙哑。
它很美,是我三年来见过最美的东西,比在城里的垃圾坑里住三年后,第一次见到的春田还美,比戴娜还美,几乎是了。
我可以坦白地说,当时我还没恢复我原本的样子,我才脱离流浪街头的日子四天,还不是那个剧团时期的我,也还不是你从传说中听到的那个人。塔宾的日子改变了我,我从中学到许多事情,若是没有经历这些,我相信我的生命应当会活的更轻松。
但坐在火边,拥着鲁特琴,我感觉到我因塔宾而衍生的那个冷酷、不快的自己开始崩解。就好像圈着冷却锻铁的土模一样脱落,留下干净、坚实的内在。
我一一拨动每根弦,拨到第三根弦时,那音有点偏了,我不加思索地稍稍调整一个弦钮。
「呃,不要去动那些。」乔森想装出不经意的语气,「你会把音调偏了。」但我没听进去,歌手和其他人感觉离我相当遥远,就像在深海底部一样。
我触摸最后一根弦,也稍稍调了音,弹了一个简单的和弦,那琴声轻柔精确。我移动一根手指,和弦变小调,那声音总让我觉得鲁特琴是在说「sad」(悲伤)。我又移动手指,鲁特琴发出两个和弦,相互呼应。接着,我不知怎的,就开始弹了起来。
琴弦接触手指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久别重逢、但忘了彼此有什么共同点的朋友。我缓缓轻轻地弹,弹出只有在火堆周遭才听得到的琴声。手指与琴弦小心地交谈,仿佛互诉衷曲一般。
接着我突然感受到内心什么崩解了,音乐开始涌入寂静中。我的手指巧妙地飞舞着,迅速弹出薄纱般的东西,传进火堆照亮的光圈里。音乐像微风吹着蜘蛛网一般飘动,像树叶落地一般旋转变化,感觉像三年的塔宾生涯在你内心留下空虚,像双手因酷寒而冻到发痛一样。
我不知道我弹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或一小时,但我的手还不习惯持续弹奏,手一滑,音乐就像梦醒的瞬间那样崩散了。
我抬头看到大家动也不动,表情从震惊到惊奇都有,接着,仿佛我的凝视破解了魔咒一样,大家都动了起来。若恩移动他的座位,两位雇工面面相觑,戴瑞克看我的样子,好像从没见过我似的。蕾塔还是僵在那里,手呜着嘴,戴娜把脸埋在手里,开始无助地暗暗啜泣。
乔森就只是站在那里,一脸错愕,面无血色,仿佛被捅了一刀。
我把鲁特琴拿给他,不知该对他道谢,还是道歉好,他麻木地收下。过了一会儿,想不出来该说什么,我留他们继续待在火堆边,自己走向马车。
◇◇◇◇
克沃思到大学院的前一晚是这样过的:他以斗篷当毯子,也当床。他躺下时,后方是火堆,前方聚着如披风般的影子。他张着眼睛,这点是确定的,但没人知道他看着什么。
我们就暂时让克沃思静一静,看他身后的火堆照出的光圈吧。每个人想独处时,都需要静一静。要是碰巧他流了泪,我们就原谅他吧,毕竟他不过是个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伤。
第三十五章 各奔东西
天气依旧晴朗,马车驶进伊姆雷时,正值日落西山。我闷闷不乐,觉得很受伤,戴娜整天都和乔森搭同一台车,爱面子又愚蠢的我始终和他们保持距离。
马车停止后,大家随即动了起来。若恩把马车完全停下来以前,就开始和一位戴绒帽、胡子刮得干净的男子争论,初步讨价还价之后,十几人开始卸下布匹、糖浆桶、咖啡麻袋。蕾塔严格地监督他们,乔森急忙去护他的行李,以免受损或遭窃。
我的行李比较好管,因为我就只有一个行囊,我把它从一堆布匹里拿出来,走下马车。我把行囊甩到肩上,环顾四周找戴娜的身影。
结果只看到蕾塔,「你在路上帮了我们不少忙。」蕾塔清楚地说,她的艾图语说得比若恩好很多,几乎没有一丝席德腔,「能有人不用教就帮忙解下马匹真好。」她拿出一个硬币给我。
我毫不思索地收下,那是这几年行乞养成的反射动作,就好像手碰到火会自动猛然抽回一样,我把硬币拿到手里后才仔细瞧,那是一铜币,是当初我付的旅费的一半。等我抬起头,蕾塔已经往马车方向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戴瑞克坐在马槽边,我漫步过去。他抬头看我时,一手遮着夕阳,「要走了吗?我差点就以为你会跟我们一阵子。」
我摇头:「蕾塔刚刚给我一铜币。」
他点头,「我不意外,大部分的人都是累赘。」他耸耸肩,「她也欣赏你的演奏,你有没有想过当吟游乐手?听说伊姆雷正适合。」
我把话题拉回蕾塔,「我不希望若恩对她生气,若恩似乎对金钱相当在意。」
戴瑞克大笑:「她就不在意吗?」
「我当初是付钱给若恩。」我澄清,「如果若恩想还我一些钱,我想他会自己做。」
戴瑞克点头:「那不是他们的习惯,男人不会把钱给出去。」
「那正是我的意思。」我说,「我不希望她惹上麻烦。」
戴瑞克挥动双手,打断我的话,「我解释得不够清楚。」他说:「若恩知道这件事,可能这还是他叫蕾塔做的,不过席德的男人不会把钱给出去,那像是女人家做的事。他们能够避免的话,甚至不买东西,你没注意到几天前住旅店时,是蕾塔负责洽谈房价与伙食吗?」
他这么一说,我的确记得,「但那是为什么?」我问。
戴瑞克耸耸肩,「没有为什么,那只是他们的习惯,那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席德旅队都是夫妻档。」
「戴瑞克!」若恩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他叫我上工了。」他说,「后会有期。」
我把那铜币塞进口袋,思考戴瑞克说的话。我们剧团从没去过夏尔德那么北边的地方,知道自己其实没原本想的那么熟知世事,这感觉令人不安。
我把行囊甩到肩上,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心想或许我悄悄离开是最好的。我到处都看不到戴娜的身影,所以就这样了。我转身离开……
……却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她笑得有点尴尬,双手扣在身后,如花朵般可爱,她自己完全没有察觉。我突然喘不过气来,把自己抛诸脑后,忘了烦恼,忘了伤痛。
「你还是要去吗?」她问。
我点头。
「你可以跟我们去艾尼棱。」她提议,「听说那边的路是金子铺的,你可以教乔森演奏他随身携带的鲁特琴。」她微笑,「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不介意。」
我想了一下,一时间我差点就为了和她相处久一点,而把整个计划抛诸脑后,不过那念头一闪即过,我摇摇头。
「别摆那张脸嘛。」她微笑地责怪我,「万一你在这里过得不是很顺利,我会在那里待一阵子。」她怀着希望说,声音渐弱。
我不知道万一我在这里过得不顺利,我能怎么办。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学院上。况且,艾尼棱又在数百里外,我就只有身上一点东西,怎么找到她?
戴娜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她顽皮地笑着说:「我想,得由我去找你吧。」
我们卢人游走四方,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无数的相逢与别离,中间偶尔会认识一些短暂、特别的朋友。也因此,我明白事实是什么样子,我可以在内心深处确切地感觉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紧张地往后看:「我得走了,要等我喔。」她转身离开前,脸上又闪过顽皮的笑脸。
「我会的。」我从她身后说,「我会在道路交接处与你相逢。」
她回头看,犹豫了一下,接着挥手,往夕阳的方向跑去。
第三十六章 减银两
当晚,我睡在伊姆雷城外,躺在石楠花的软床上。隔天我起得晚,到附近的溪边洗澡,接着就往西边的大学院前进。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远方,搜寻大学院的最大建筑物。根据阿本的描述,我大概知道它的样子:毫无特色的灰色方形建筑,比四个粮仓堆起来还大,没有窗户,毫无装饰,只有一对大石门,藏书十万册,那就是大书库。
我来大学院的原因很多,那地方正是最核心的因素。我有许多问题,大书库里收录了答案。其中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祁德林人与艾密尔的真相,我需要知道史卡皮的故事里有几分事实。
道路行经欧麦西河时,河上有座老旧的石桥,大家应该都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就是那种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老旧巨大建筑,年代久远,建造扎实,已经成为地貌的一部分,没人想过是谁建的或为什么。这座桥特别壮观,长度超过两百尺,桥宽足够让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横跨欧麦西河切割岩石所形成的峡谷。当我走到桥顶时,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大书库,它就像巨大的灰石一般,从西边的树梢上耸入天际。
◇◇◇◇
大学院位在小城的都心,不过老实讲,我觉得称它是城还有待商榷。它不像塔宾那样有弯弯曲曲的巷弄与垃圾味,比较像布满宽广道路与清新空气的小镇,小屋与商店之间隔着草坪与庭园。
不过,这个小镇主要是为了因应大学院的特殊需求而成长的,如果仔细观察,就会注意到这镇上商家的小小差异。例如,这里有两家玻璃工坊,三家货品齐全的药铺,两家装订厂,四家书店,两家妓院,多到不成比例的酒馆,其中一家门口上还钉着大型的木板标示,上面写着「禁止共感!」我在想,不懂秘术的访客看到那警语会怎么想。
大学院本身是由十五个建筑物所组成,每栋建筑外观各异。笼楼有个圆形的中心,八个侧厅往八个方向分散,型如罗盘。洞楼简单方正,有彩色玻璃窗,玻璃上彩绘着泰坎的经典姿态:赤脚站在洞口,对着一群学生讲道。主楼是最醒目的建筑,占地近一英亩半,看来就像许多不协调的小建筑拼凑起来一样。
我接近大书库时,它那灰色无窗的表面让我联想到巨大的灰石,我实在不敢相信,等待了那么多年,我终于到了这里。我绕着它走,直到我找到入口那对敞开的巨大石门,门扉上刻着Vorfelan Rhinata Morie的字眼,我认不出来那是什么文字,不像席德语……可能是伊尔语或泰姆语。这又是另一个我待解开的问题。
穿过石门是一个小前厅,里面有比较常见的木门,我拉开木门,一股凉爽的风迎面拂来。屋内墙壁是毫无装饰的灰石,点着微红不闪烁的共感灯。里头有个大木桌,桌上摊开着几本像大账册一样的书籍。
桌子边坐着一位年轻人,看起来像纯种席德人,有着席德人典型的红润肤色、黑发与黑眼珠。
「需要帮忙吗?」他问,语带席德腔的独特颤音。
「我是为大书库而来的。」我笨拙地回答,内心忐忑不安,手掌开始冒汗。
他上下打量我,显然是在想我几岁,「你是学生吗?」
「快了,我还没入学。」我说。
「你得先入学才行。」他一脸正经地说,「我只能让名册上登录的学生入内。」他指着前方的名册。
我的心一沉,顾不得掩饰我的失望了,「你确定我不能参观几分钟吗?我从大老远来……」我看着两扇通往后面房间的双开门,一扇标示着「卷库」,另一扇标示着「书库」,桌子后方有个比较小的门标示着「馆员以外止步」。
他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没办法,会有麻烦。」他再次打量我:「你真的要入学吗?」即使他的腔调很重,还是可以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明显的怀疑。
我点头:「我只是先来这里而已。」我一边说一边环顾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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