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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枷锁-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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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加大剂量,不屑举手之劳,他大伯就会在夜间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这样死去,而他本人也毫无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拮据、极需用钱,便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再过几个月的那种悲惨生活,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卖命,他感到极其惊恐,不寒而栗。他一想起那个充斥着他脑海的念头,他那颗心便怦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无济于事。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东西毫无感情,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残酷无情,但是愚昧无知,心如铁石,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终生筷恨他所做的事情,那么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告诫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还是有几件事情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他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人的模样了。当想到一度在脑际闪过的念头时,他着实感到惊悸,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啊!他怀疑旁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反常、邪恶。他想,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也决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但这种念头确确实实是有的,还不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说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于畏惧心理。他大伯开腔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哎呀,没有的话!〃
  〃那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存有那样的想法。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大的金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就没你的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家伙能猜测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还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菲利普也无言以对。接着,这个老头儿似乎作了番考虑后又说开了。
  〃谁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转移自己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时候,我还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美满。〃

 




 
  



 
第一百十一章

  次日,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数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结局仍杳无音讯。光阴荏苒,数周变成了数月。冬天将尽,公园里的树木绽出新芽,接着,抽出了茸茸嫩叶。一股倦怠之情搅扰着菲利普的心头。尽管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但时光似水,一泻不返。他思忖着,他的韶华流逝,弹指间,青春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但自己却还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他既然肯定要辞去目前的工作,那这工作就越发显得毫无意义。他设计服装,技巧熟练;虽说没有发明创造的禀赋,但在改造法国的时髦服饰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头脑却相当灵活。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案深感满意,但是,工人们在制作过程中,因技术拙劣,总是把他的图案弄得一团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张没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变得激忿起来,觉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当他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主顾并不希冀奇特的货色;而这爿商店在商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示过分亲昵是不值得的。有那么一两回,他把菲利普一顿好熊,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总是不对他的思路。 
  〃你得当心着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到街上去!〃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狠地揍他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生永世不再同这些人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地号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壮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入阴曹地府。最后,当牧师快要断气的消息到来的时候,菲利普被弄得措手不及。其时,他一直在考虑其他事情。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大夫断定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菲利普希望再见他一面的话,那就立即赶来。菲利普去找店主,说他要走。桑普森先生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他得知这种情况后,没有作难。菲利普同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走的原因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大大地夸大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太太同他握别时,双眼饱噙着泪水。
  〃我想,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您了,〃她说。
  〃离开这家莱恩商店,我还是高兴的,〃菲利普回答道。
  说来奇怪,在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们时,他心里还着实难受了一番。在驶离哈林顿大街上那幢房子时,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曾预示过在这种场合他将有的种种情感,然而,眼下他却处之泰然,毫不在意,只当是自己外出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现在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引颈盼望着某些事情,可是,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自己却又总感到扫兴。〃
  他于午后到达布莱克斯泰勃。福斯特太太在门首迎他。她的脸神告诉他大伯还活着。
  〃今大他觉得好些了,〃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质真好。〃
  她领菲利普走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淡淡一笑,这笑容流露出一丝他冉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我想我昨天一切都完了,〃他吃力地咕哝着。〃他们都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虽上了年纪,可气数还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这样要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既慈爱又专断。这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地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菲利普枉费心机,白跑了一趟,不禁窃窃自喜。以前,他心脏病曾发作过多次,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但他还是没有死。要是心脏病不再发作,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完全可以康复。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多强健。
  〃你就呆一两大吗?〃他问菲利普,佯装认为菲利普是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
  〃呼吸几口海边的空气对你是有好处的。〃
  此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的举上适度。
  〃恐怕这一次他准完,〃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重大损失。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个背秋了。〃
  〃他眼下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哩,〃菲利普说。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疑。〃
  接连数日,凯里先生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毫无起色。他失去了原先极好的胃口,东西只吃很少一丁点儿。现在,威格拉姆大夫不愿再想法减轻折磨着他的由神经炎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累得他筋疲力尽。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轮流看护他。许多月来的劳累把她拖垮了,在那几个月中,她专心致志地照料着他。为此,菲利普坚持要彻夜陪伴病人,这样好让她睡上一宿。他不让自己睡熟,坐在安乐椅里,在遮掩的烛光下阅读《天方夜谭》,借此消磨漫漫长夜。这部书他还是小时候读过的,这时候,书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间或他静坐着,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夜的寂静。鸦片剂麻醉作用逐渐消退时,凯里先生变得烦躁不安,使得菲利普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连忙跑到病榻跟前。凯里先生仰卧着,两眼瞪视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菲利普吗?〃老头儿问了一声。
  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倏地变得异样了,这声音低微而又沙哑。一个人内心隍恐不安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脸一阵抽搐。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嘿,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道,〃三年五载还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使得菲利普深受感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此时菲利普看到这番情景,很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两行老泪意味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他大伯说,〃我要吃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要不就迟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是已经迟了,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叫她派名花匠去送信,说完便返身转回他大伯的卧室。
  〃你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沿上,间或替他大伯擦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腔说话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如在境况危急之中寻求精神上的依托。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但是眼下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却又绝望地抓住菲利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死亡的威胁交战。菲利普心想,这一关谁又能逃脱得了呢。啊,此情此景是多么的森然可怖,然而,人们居然还对让其善男信女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上帝笃信不疑!他从来不把他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他大伯快点死去;但是,眼下他无法克服自己满怀的怜悯之情。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要花多大的代价啊!
  他俩依然缄默不语。此间,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管家终于悄没声儿地踅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管家手里拎着一只装有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双手捧着圣餐钵。西蒙斯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他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的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那位管家用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的四周踱步。在晨曦中,一切都是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充满了带威味的空气,芬芳、凉爽;玫瑰花吐艳怒放。树木葱翠,绿坪如茵,流光溢彩。菲利普边踱步边思索着此时在房间里进行的神秘的事情。他内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走出房间,来到他的跟前,说他大伯要见他。那位副牧师正在把他的东西收进那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他的这一变化,这一异乎寻常的变化,菲利普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神色,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
  〃我现在已作好了准备,〃他说,此时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上帝一旦决定召见我,我心说诚服地把我的心灵奉献给他。〃
  菲利普默不作声。他看得出他大伯一片诚心诚意。这简直是个奇迹。他获得了他心目中的救世主的膏血,这些给了他一种力量,使他对自己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冥府不再诚惶诚恐。他心里明白他即将寿终正寝,他屈从命运的安排。不过他又加了一句:
  〃我将重新跟我亲爱的妻子在一起。〃
  听后,菲利普不禁为之愕然。他还记得大伯待她是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谦恭、忠实的爱情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然而,那位副牧师却深受感动,转身走开,福斯特太太一边抽泣着,一边陪送副牧师到门首。凯里先生因劳累打起瞌睡来了,菲利普坐在他的床头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大伯的终期到来。早晨慢慢地挨过去了,老头儿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鼾息声。医生来了,并说这老头儿快要咽气了。他神志不清,无力地吻着床单。他局促不安,还大喊大叫。威格拉姆大夫给他作了次皮下注射。
  〃这一针现在已不起什么作用,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医生望望手表,又望望病人。菲利普看到这时已是十点钟了。威格拉姆大夫在想着吃饭的事儿。
  〃您不必等了,〃菲利普说。
  〃我无能为力了,〃医生回答道。
  医生走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他是否愿意去找那位木匠兼殡仪员,并且要菲利普叫此人派个妇人来张罗陈殓事宜。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那位殡仪员住在半英里之外。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问道:
  〃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是什么时候死的?〃
  菲利普踌躇不答。他突然想起,在他大伯断气之前就叫一个女人去替他擦身,这似乎有点残忍。同时,他暗自纳闷,福斯特太太为什么要叫他上这儿来呢?他们可能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那老头儿弄死。他觉得那位殡仪员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这位殡仪员又把刚才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使得菲利普感到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碍他什么屁事呢?
  〃牧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起初,菲利普情不自禁想回答说牧师刚才去世的,但转而一想,要是他大伯再弥留几个小时,那就不可解释了。他不觉满面赧颜,尴尬地回答道:
  〃喔,他还没死呢。〃
  那位殡仪员迷惑不解地打量着菲利普,这时,菲利普匆匆解释道: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你懂吗?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那位殡仪员点点头。
  〃噢,是的,我懂了。我马上就派一个人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住宅时,便径直走进那间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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