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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枷锁-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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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会教友或卫理会教友的家庭。好险啊,差点儿投错了娘胎!想到这儿,菲利普还真舒了一口气。菲利普扣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天要和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善,举止文雅。要是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就非得下地狱受煎熬,岂不奇哉怪也?反之,要是一个人不问有何信仰,灵魂都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了。
菲利普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迷惘惶惑,他去试探维克斯对这事的看法。他得慎之又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颇为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尖酸口吻,弄得菲利普狼狈不堪。维克斯反而使他越发迷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至诚。维克斯进而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教义坚信不疑。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大家都自认为正确得很。维克斯无意破坏这孩子的信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宗教深感兴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罢了。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加以怀疑,这话倒也精确无误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回,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到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正在热烈讨论某部温和的唯理主义作品,而他大伯也在家里同人谈起了这部作品。
〃请问,为什么偏偏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那样一些人物倒错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圣人。而对于我呢,你很有怀疑,觉得我既不聪明,又无学问,是吗?〃
〃嗯,〃菲利普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儿唐突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是绕着地球转动的。〃
〃我不懂这话说明什么问题。〃
〃嘿,这证明一代人有着一代人的信仰。您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里,在他们那种时代,那些在我们看来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能不奉为玉律金科。〃
〃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片刻之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置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过去他们所相信的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您怎么还可能有信仰呢?〃
〃我说不上来。〃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对海沃德所信奉的宗教有何看法。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菲利普沉思了半晌,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干吗非得信奉上帝。〃
话刚一出口,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冷水里,气也透不过来。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维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了维克斯。他希望独自冷静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触目惊心的际遇。菲利普想把这件事通盘思考一下;这件事使他激动不已,因为它关系到他的整个一生(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所作出的决定,势必深刻影响到他今后一辈子的生活历程),只要偶一失足,就可能沉沦万世,永劫不复。然而,他越是前思后想,主意就越坚定;尽管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如饥似渴地研读了几本帮助了解怀疑主义的书籍,结果无非是进一步坚定了他本能感受到的东西。事实是,他已不再相信上帝了,这并非出于这层或那层理由,而在于他天生没有笃信宗教的气质。信仰是外界强加给他的。这完全是环境和榜样在起作用。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了他认识自我的机会。抛弃童年时代形成的信仰,毫不费事,就像脱掉一件他不再需要的斗篷一样。抛弃信仰以后,一上来,生活似乎显得陌生而孤独,尽管他一直没意识到,信仰毕竟是他生活中的可靠支柱。他感到自己像个一向依赖拐杖走路的人,现在突然被迫要独立跨步了。说真的,白天似乎更加寒冷,夜晚似乎越发凄凉。但是内心的激动在支撑着他,这一来,生活似乎成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冒险;不久以后,那根被他扔在一边的拐棍,那件从他肩头滑落的斗篷,就像难以忍受的重担,永远从他身上卸去了。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一套宗教仪式,已成了他宗教信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不时想到那些过去要他死记硬背的祈祷文和使徒书,想到大教堂里所举行的那些冗长的礼拜仪式……从开始到结束就那么坐着,四肢发痒,巴不得能松动一下。他回忆起当年夜间如何沿着泥泞的道路走向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礼拜堂,那幢暗淡的建筑物里多么阴冷,他坐着坐着,双脚冻得像冰一般,手指又僵又重,无法动弹,而周围还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润发油的腻味,真是无聊透了。明白到自己已永远摆脱了所有这一切时,他的心房止不住跳荡起来。
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如此轻而易举地抛弃了上帝。他进入了心明神清的不惑之境,将此归因于自己的小聪明,殊不知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乃是由于内在性格的微妙作用。他飘飘然有点忘乎所以。菲利普少年气盛,缺乏涵养,看不惯任何不同于自己的处世态度。他对维克斯和海沃德颇有几分鄙夷之意,因为他们满足于那种被称之为上帝的模糊感情,逡巡不前,不原跨出在菲利普看来似乎是非跨不可的那一步。一天,他为了登高远望,饱餐秀色,独自来到某座山岗。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野外景色总能使他心旷神怡,充满腾云飞天似的狂喜之情。眼下已入秋季,还经常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天幕上似乎闪烁着更加璀璨的光芒:大自然好似有意识要把更饱满的激情,倾注在所剩无几的晴朗日子里。菲利普俯视着眼前那一大片在阳光下微微颤抖的广阔平原,远处隐隐可见曼海姆的楼房屋顶,而那朦胧迷离的沃尔姆斯显得分外邈远。更为光耀夺目的,则是那横贯平原的莱茵河。宽阔的河面,华波涌涌,浮光闪金。菲利普伫立在山头,心儿不住欢快地跳动,他想象着魔鬼是如何同耶稣一块儿站在高山之巅,指给他看人世间的天堂。菲利普陶醉在眼前的绮丽风光之中,对他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展示在他面前,他急不可待地要飞步下山,去尽情领略尘世的欢乐。他摆脱了对沉沦堕落的恐惧,摆脱了世俗偏见的羁绊。他尽可以走自己的路,不必再害怕地狱之火的无情折磨。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同时也摆脱了责任的重负,以往由于这一重负压肩,他对自己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得考虑其后果,不敢掉以轻心。现在,他可以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自由地呼吸。他的一言一行只需对自己负责就行了。自由!他终于摆脱了一切羁绊,成了自己的主宰。出于原有的习惯,他又不知不觉地为此而感谢那位他已不再信奉的上帝。
菲利普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之中,一面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信仰的丧失,并没像他预期的那样明显地影响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尽管他把基督教的信条扔到了一边,但他从未想到要去批评基督教的伦理观;他接受了基督教倡导的各种美德,并且进而认为,要是能因其本身的价值而身体力行,并不顾及报偿或惩罚,那倒也不失为好事。在教授太太的家里,很少有实践这些美德的用武之地。不过,他还是原意表现得比以往更诚实些,强迫自己对那几位枯燥乏味的老太太更殷勤些。有时她们想跟他攀谈,而他呢,只是一般性地敷衍几句。文雅的诅咒语,激烈的形容词,这些体现我们英国语言特色的东西,菲利普一向视为男子气的象征,努力修习,可现在则是煞费苦心地戒绝不说了。
既然已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圆满解决了,菲利普便想把它抛置脑后。不过,嘴上说说很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哪:他无法排除那些后悔的念头,也不能抑制那此不时折磨着自己的疑虑情绪。菲利普毕竟年纪尚轻,结交的朋友又不多,所以灵魂的永生不灭对他并无特别的吸引力,说不信也就不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使他黯然伤神。菲利普暗暗责备自己太不近情理,试图借嘲笑自己来排遣这种悲怆之情。可是,每当他想到这一来将永远见不着那位美丽的母亲了,总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母亲死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母爱的珍贵。似乎是由于无数虔诚、敬神的先人在冥冥中对他施加影响,他有时会陷于莫名其妙的恐惧之中而不能自拔:说不定这一切竟是真的呢,在那儿,蓝色的天幕后面,藏着一位生性忌妒的上帝,他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无神论者。逢到这种时候,理智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想象着无休止的肉体折磨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巨大痛苦,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差不多要晕了过去。最后,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
〃这毕竟不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相信。若是果真有个上帝,而且就因为我老实表示不相信他而一定要惩罚我,那我也只得随他去了。〃
第二十九章
秋尽冬来。维克斯到柏林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开始考虑去南方。当地的剧院在上演各种戏目。菲利普和海沃德每周要跑两三次戏院。看戏的目的倒也颇值得嘉许,乃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德语水平。菲利普发觉,通过这种途径来掌握语言比听牧师布道更生动有趣。他们置身于戏剧的复兴浪潮之中。冬季准备上演的剧目中,有好几出易卜生的戏剧。苏台尔曼的《荣誉》是一部新作,它上演之后,使这座恬静的大学城顿时为之哗然,有的推崇备至,有的痛加抨击。另有些剧作家也紧紧跟上,奉献了不少在新思潮影响下写成的剧本。菲利普眼界大开,在他看到的一系列剧作中,人类的罪恶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过话剧(有时候,一些可怜巴巴的巡回剧团也来布莱克斯泰勃的村会议厅演出,但是那位教区牧师一则碍于自己的职业,二则认为看戏有失风雅,所以从不肯屈尊赏脸),他被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深深吸引住了。他一走进灯光暗淡的蹩脚小戏馆,就感到心弦颤动。没多久,菲利普对那小剧团的特色已了如指掌。只要看一下演员角色的分派情况,就能立刻说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过这并不影响菲利普的兴致。在他看来,戏剧是真实生活,那是一种阴森而痛苦的奇怪生活,男男女女都把自己内心的邪念暴露在无情的睽睽泯众目之下:姣好的容貌把堕落的灵魂包藏了起来;君子淑女拿德行当作掩饰丑恶隐私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强者由于自身的弱点而逐渐演为色厉内荏;诚实之徒并不诚实;高洁之辈原是荡妇、淫棍。你恍惚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前一夜,人们在这儿纵酒宴乐,清晨,窗户尚未打开,空气浑浊不堪,酒残烟陈,杯盘狼藉,煤气灯还在闪亮。台下没有爽朗的笑声,至多也只是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蛋窃笑几声罢了:剧中人自我表白时所使用的残忍言词,仿佛是在羞痛交逼之下硬从心坎里挤出来的。
菲利普完全被这人间的罪恶渊薮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着世界,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透彻。演出结束后,菲利普同海沃德一道去小酒店,坐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店堂里,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们周围,三五成群的学生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不少,父母,两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有时,女儿说了句刺耳的俏皮话,做父亲的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大笑,笑得还真欢哩。气氛极其亲切、纯真,好一幅天伦之乐图。但是,对于这一切,菲利普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回味着刚才在剧院里见到的那一幕幕。
〃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呢?〃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再在这儿长呆下去。我要去伦敦,开始过真正的生活。我要见见世面。老是在为生活作准备,真使人发腻:我要尝尝生活的滋味。〃
有时候,海沃德让菲利普独个儿回公寓。他从不针对菲利普心急火燎的提问作出确切回答,而是无所用心地嘻嘻傻笑一声,转弯抹角地谈起。某一件风流韵事。他还引用一些岁塞蒂的诗句。有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中热情洋溢,词藻华丽,充满了悲惋凄怆的情调、全部诗情为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女而发。海沃德把自己的肮脏、庸俗的无矿艳遇〃,抹上一层光泽照人的诗意,还认为自己的诗笔颇得伯里克理斯和菲狄亚斯的几分遗风,因为他在描述自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特意选用了〃hetaira〃这样一个词而不屑从英语所提供的那些直截了当、比较贴切的字眼中挑选一个。日大,菲利普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曾特地去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打门里走出来的那些女人,个个涂脂抹粉,脸带凶相,粗声粗气地同他打招呼,不能不叫他心惊肉跳。她们还伸出双粗壮的手来想把菲利普拦住,吓得他拔腿就溜。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因为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所有小说作品无不渲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其差别之大,有如天壤。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共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到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又无异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大凡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对于菲利普来说,世上再不会有比与海沃德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这个人是带着十足的书生气来观察周围一切的,没有一工点儿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轮廓模糊不清,结果就显得比实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第三十章
菲利普坐卧不安,身心得不到满足。海沃德富有诗意的旁征博引,使他想入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浪漫艳遇,至少,他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正好这时候欧林太太的公寓里发生了一桩事儿,使菲利普越发专注于有关两性的问题。有两三回菲利普在山间散步,遇到凯西莉小姐一个人在那里溜达。菲利普走过她身边,朝她一躬身,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又看到了那个中国人。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低垂,他在回家的路上打两个行人身旁经过。那两人原是紧靠在一起的,可他们一听到菲利普的脚步声,赶紧向两旁闪开。夜色朦胧,菲利普看不真切,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凯西莉和宋先生。他俩如此忙不迭分开,说明他们刚才是手勾着手走的。菲利普惊讶之余又有点困惑。他对凯西莉从未多加注意。这个姑娘平常得很,方方的脸,五官并不怎么清秀。既然她把一头金发编成长辫子,说明她还没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用餐时,菲利普好奇地打量她,尽管她近来在桌上很少言语,这会儿倒主动跟菲利普攀谈起来了。
〃您今天去哪儿散步来着,凯里先生?〃她问。
〃哦,我朝御座山那儿走了一程。〃
〃我呆在屋里没出去,〃她主动表白说,〃头有点疼。〃
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国人,这时转脸对她说:
〃真遗憾〃他说:〃希望您这会儿好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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