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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出书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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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里,何止万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那梳奁里,虽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猫眼夜光,何物没有?可是那些珠光宝气只是冷冰冰的死物,散发着铜臭的腥咸,是叫人唾弃的俗物。
这臂搁却是活的,如一颗篷篷跳着,我将它抵在胸口上,那里也是一颗心在篷篷跳着。
山长水阔知何处,渐行渐远渐无书。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张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党奉为女师”。我这样的女子,实在不能见容于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语意婉转,只求能与他厮守,哪怕只是作妾。但只要能为他洗手作羹汤,名份又算什么?他无限凄苦,只言道堂上祖母不许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来探我,方转过泥金屏风便讶然:“姐姐怎么瘦了如许多?”瘦了么?梳妆台上的镜子已是多日不曾细细端详。他不在,我簪花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满头给何人看?他不在,我画眉与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绫罗绸缎衫子给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轻叹:“姐姐真痴子也,只盼陈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么会不是如是?
许久之后才知道,香君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欲语又止。
那一日终究知道,他竟新纳了蔡氏为小星,却原来,并不是不许纳妾,而只是,不愿纳我这风尘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斯!往昔之言历历在目: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于君绝!海枯石烂言犹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闻君有二意,故来相绝决……
他与我来往,是风流韵事,是一段佳话。可是不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我到底是错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那世俗枷锁。他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科举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节,要有义,独独与我的这情,是孽情丑陋,只能视作浮云。
案上的臂搁冷冷散发润泽的珑光,我伸手举起,便欲向案上击碎……
手到底还是缓缓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泪,终于堕在臂搁之上,泪痕宛然,渐渐干去,如许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面上的那唾沫,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是。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却只不过如是。
月还是那轮好月,皓然圆满。我依着薄醉徘徊月下,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总赖东君主……凭什么要总赖东君主,难道我自己的命运,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从此依旧是秦淮河上婉转的一声娇叹,引了生张熟魏朝秦暮楚客似云来,却只冷眼旁观。仿佛赌着一口气,一定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斗,我就嫁学富五车!
终于等到我要的人,东林领袖、文章宗伯、诗坛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样一个人。我却托词密友,言道:“吾非才学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这句话令得钱谦益心旌神摇,我亲赴半野堂拜访于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称“女弟”,他已年过五旬,我却在他眼里看到摄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风流,世人谓我此举“神情洒落,有林下风”,他是一等一的当世大才子,见我如是惊才绝艳,如获至珍。
夜风吹来有一丝寒意,他将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满面:“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体。”我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的眼里却恍惚要落下泪来。从此我是钱夫人,明正言顺的钱夫人。我求仁得仁,从良得良人。
这良人虽是鹤发鸡皮,比我大上三十六岁,但确是一颗真心待我,任旁人说他“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传统。”他仍肯以嫡娶之礼相迎,旁人视若惊世骇俗,他却只是执了我的手,在物议沸腾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为我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富贵繁华,安逸闲适,早早叮嘱过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气待我。他自更是温存有礼。还有什么不知足?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他道:“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脱口相答:“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他仰面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里,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罢。
我终于有了家,可是,却失了国。
清兵铁蹄长驱南下,山河破碎,烽烟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转中颠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谦益变卖家产,装备义军反清。
大势已去,节节败退。
乙酉五月之变,兵临城下,我劝谦益殉国。他静默片刻,携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杨柳丝丝弄轻柔,榴花初燃,风老莺雏。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过江东的豪气,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见河山受鞑虏蹂躏?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着黛色的涟漪,远处隐隐一带青山如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远的呼声,生死大劫,却原来不曾忘却,根本不曾忘却那个男子。却原来嫁与旁人,并不是得偿所愿,只是赌一口气,为着他赌这一口气。惊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他被清兵俘虏后慷然赴死就义,惨烈至于众口皆碑,而我今生与旁人相携赴幽泉。
卧子,我只能待你来世。
谦益已缓缓步入水中,我脸上只有宁静和熙的微笑。
卧子,卧子,你是否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谦益突然回过头来,道:“如是,水凉。”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经步步退却,直退上岸来。
我突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悲哀,我千挑万选,所择的良婿,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逊色于他,到底是争不过他。
我猛然掉过头去,奋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逊色于陈子龙,我却万万不能!
衣袖却被人死死拉住,谦益哀哀的看着我,目光中的了然与通透,却突然令我竦然一惊。
我以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旧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让我着儒衣出闺门会客,甚至替陈子龙的诗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无尽无际的悲哀,我急促而紧迫的喘息着,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鱼,只想跃回水中。
他一字一顿:“如是,千秋骂名我来背负。”缓缓道:“史阁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结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
我声音凄厉:“任你如斯诡言,亦不过替腼颜出降狡辩,叛国贰臣,你背负得起,我背负不起。”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瞧着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说,你恨我不如陈子龙。”一语中的,我全身的气力突然一松,却原来家国只是一个籍口,我这铮铮的一身傲骨,只是一个籍口,我软软晕倒。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隔着窗儿点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声。松江我那小红楼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卧子总伴我静听那淅淅雨声。我发着高热,那个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能及时拦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高热却总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着,仿佛灵魂已死。
颊上突然传来一阵清凉,我用仅存的力气睁开双眼,却是那只臂搁静静放在枕上。谦益却远远立在床前:“如是……”
我终于落下泪来,争不过,争不过,这许多年来还是争不过一个他,那陈子龙是我命中的魔障,避无可避,无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搁,像是想握住梦中的过去,谦益只是望着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渐渐起复康健,山河早已变色。谦益奉了满清的诏书,北上为官。
我盛妆相送,却身着一身朱红。谦益变了脸色,那些来送他的新朋故友也变了脸色。朱红,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脸上。我痛意而绝决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静下来,仍是那种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从心里憎恨这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错了,他错了,我们两个都错了。既不能为国,亦不能为家,这俗世令人厌倦得透了。
我开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当着他儿子的面与人调情。钱公子气得要鸣官究惩,我只幸灾乐祸着瞧着归家未久的堂堂钱尚书。
谦益淡淡告诫其子:“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轰然便是一败涂地尽失城池——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割袍断义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样。
家还是徒有虚名的家,国却是早就亡了。我倾尽妆奁之资献与南明朝廷,只盼能唤回东风。谦益不言,我亦不语。这是为国,还是为着陈子龙,他早已经不再问,我更不会再提。那个国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为那曾是陈子龙的信念。那个国是我全部的过去,见证过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残梦终醒,南明朝廷苟延残喘,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麻木的瞧着谦益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终于撒手人寰。
钱公子在灵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内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处挂着丧幡,我披在头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脸畔,粗糙如砾,我竟然没有哭。
钱家上下皆道我没有良心,谦益,你视我为至爱,我只能待你为知己。我终究是有负于你,这灵堂之上,连泪已干涸,半生就这样遥迢无望的去了。
那些旧日的诗句,还言犹在耳,你荫蔽了我半生,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现世安稳,你却撒手去了,抛下我继续留在这尘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却已经寻上门来,挽了太叔公出来说话,言道钱家家产,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产?
我漠然望着披麻带孝的族人,他们如一群狼,眼里幽幽发着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说我多年来并无生子,要撵我出门。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噜噜抽着水烟,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晕。极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妈妈也是抽这样的水烟,我在堂前咿呀学着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个词转吐不过来,妈妈顺手用烟杆打过来,火辣辣得痛,却忍住不能吱一声,从头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终究是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终于缓缓道:“太叔公,此事等过了头七,我请阖族公议就是了。”
太叔公慢条斯理的磕磕烟袋,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说个齐全,也是个了结。”
我瞧着他泛着烟黄的牙,只是一阵恶心。
这样的腌臜气如何受得?
谦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挡了多少风吹雨洗。我到底是负了你,如今难道竟保不住你身后这点产业?
我淡然道:“好极,就请太叔公宽坐,我命人去请阖族长辈,还有近支子侄们来公议。”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厨房预备素宴。
他们松了口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写了封书信,命人送与知县,再出来亲自执壶斟酒。
阖族人都放下心来,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孀妇,最后还不是任他们宰割?酒过三巡,我陪笑道:“众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开箱子取地契帐簿。”
房里金碧箱笼,高柜抽斗,这一切,楼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罢。我缓缓打开抽斗,一条长长的素色寒绢,轻盈若雪。轻轻抛过房顶的大梁。
谦益,我负你良多,今日便全还了你。
卧子,你答应过我,会来接我。
我派人寄与知县的信——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楼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浑不知,一个也逃不了牢狱之灾。
唇边终于浮起一个浅淡笑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忽闪,柔声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
那声音却静默片刻,方道:“俗世纷扰,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国节烈之名,到头却只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为人其苦,不若为鬼。”
红云咭得一笑:“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情形可不一样了。”正说话间,忽见有人推门进来,白月小心将臂搁放回锦盒中,起身迎客。
却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许,大热天里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系着领带,真叫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脖子。女的却是韶龄妙女,身材妙曼,姿色过人。将嘴一撇娇嗔道:“答应人家买钻石,却带人来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听人说这种地方才有好东西呢。”四面环顾,只见店堂洁净如茶舍,几把明代的鸡翅木椅,线条简洁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说:“好是好,就是样子太简单了点,要是雕上富贵牡丹,龙凤图案,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轻轻一拧:“这种地方的东西,全是些破破烂烂的老古董,只好配你们家那个黄脸婆吧,正好一样又旧又破。”一转脸却看到锦盒中的臂搁,咦了一声:“这个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买。”肥油的一张脸上绽出笑颜,趾高气昂问:“老板,多少钱?”
白月淡淡一笑,缓缓道:“前阵子拍的清乾隆粉彩御题诗文竹节臂搁,以71万元成交。这只是明代子岗所出的和阗白玉臂搁,曾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们目前叫价210万人民币。”
红云好笑着瞧着对方瞠目结舌,从她手中接过了臂搁,轻轻放回锦盒中。笑得一脸灿烂如同窗外的阳光:“店小本薄,概不赊帐,请付现款或刷卡。”捉狭的挤一挤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来?”
饶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着那两人急急仓惶离去。
红云扮个鬼脸:“他们两个怎么一幅活见鬼的样子?难不成他们和我们一样,异禀过人,可以瞧见这臂搁上的柳如是?”
臂搁上隐约传来一声轻笑,而后低低一声喟叹。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原来几百年过去,却原来情形亦不过如是罢。”
青衫磊落离歌黯
月亮又大又圆,每逢十五的时候,粼粼的月色倒映在湖面,湖畔的涵碧、探秋二楼桂华流瓦,如若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每逢此时,阿爹会命人放了小舟,伎者坐在舟首吹箫,箫声在月下更显宛转,而隔水听来,飘渺迥然如同仙乐。我不过陪阿爹吃一杯酒,伏在楼头看月,只觉得醺然欲醉。每逢此时,阿爹便会笑我:“南蛮子。”
哥哥也叫我“南蛮子”,这三个字可是骂人的话,我每每变了脸色就对他拳打脚踢。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可是绝不会吃亏,因为哥哥总不敢还手。可是阿爹叫我“南蛮子”,语气怅然而无奈,似带着一种宠溺。我从不对阿爹生气,因为朝中也有人暗讽阿爹是“南蛮子”。
因为阿爹对汉人的那些事儿都很精通,他会说汉话,写汉字,还会作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作诗,府里请过好几位老夫子来教我,都被我气跑了。
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而我摇头晃脑的答:“老对少,拙对巧,腹饥对馋虫!”
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一脸无辜看着他:“我饿了,我要吃点心!”
几次这么捣乱,老夫子再也教不下去,每每愤然辞馆:“学生才疏学浅,恐耽搁了小郡主前程,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拂袖而去。
我躲在阿爹身后扮鬼脸。
阿爹倒从来没有骂过我,他待我总是和颜悦色,府里的人都知道,阿爹宠我宠得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给我。
那时我也不过六七岁,夜里我喝得很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箫声萦耳犹未停歇。阁中却空无一人,阿爹不知去了哪里。那箫吹得真好听,我想着府里什么时候又来了新的伎者?
我起身四处寻找,箫声却不是从湖上传来。我推开窗子,抬头却远远望见涵碧楼顶,竟然有人坐在檐头吹着箫。
青衫磊落,月下分明。
原来是阿爹。
我从来不知道阿爹也会吹箫。
涵碧楼的飞檐,在月下如巨大的翼,而阿爹就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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