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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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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一挑眉,威严里带了一丝轻松,是平时少见的神情。也就对着儿时玩伴,他才会露出如此放松的表情。

    傅玉和便将两人见面的场景一五一十都说了:“……沈贵人似是不认得臣了。”

    “只怕不是认得,是不敢认罢了。”

    “臣起先也有些怀疑,但细细想来又觉不像。或许是臣多想。”

    皇帝沉默不语,心里也有一丝疑惑。他不像傅玉和打小认识沈知薇,他们两个隔着一道宫墙,彼此并不熟悉。但因她是曾经的爱将沈万臣唯一的女儿,皇帝从前也听闻过一些她的传言。大家闺秀,无非温婉贤良知书达礼等溢美之词,只是在皇帝看来,这个沈贵人的行事做风,倒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她有一股子倔强劲儿。这是宫里的女人没有的。她看似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似是与世无争。可她做的那些事情,总给他一种隐隐挑衅的意味。皇帝是自小顺遂的人,便是从前当皇子的时候,也无人敢这般与他对着干。如今成了皇帝,普天之下再无人能越过他去,偏偏一个位份不高的嫔妃竟给他一种棘手的感觉。

    他明明可以挑个由头一旨令下,直接要了沈贵人的命。可他却没有,两人便这么隔空较着劲儿,猛然间他惊觉,自己竟是被这女人带了过去。

    这种受他人掌控的感觉,皇帝十分不喜。联想到傅玉和说的,皇帝敛神沉思,莫不是这里头真有什么蹊跷?

    那一日那一抹素雅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她站在柳树下抱着兔子与人谈笑的模样,当真看不出还是个刺头儿。

    皇帝突然有点想会会这个刺头儿。

    启明宫走水的事儿皇帝知道,沈贵人如今住在重华殿后头的偏院他也知道。只是那地儿他许多年不去,如今再去倒有一丝过往的惆怅涌上心头。

    但皇帝终究是个果断之人,傅玉和走后他换了身天青色的缂丝常服,只带了小庄子一人,慢慢踱出了养心殿。

    小庄子上回差事办砸了,皇上让跟的宫女跟丢了不说,还害皇上让人伤了手。为此挨师傅马德福好一顿训。今儿再跟着皇上出门去,他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再不敢有任何纰漏,一路低头敛神紧紧跟着,只偶尔瞥见皇上的衣袍会有些咂舌。

    他入宫十来年,到皇上身边侍候也有三四年了,从没见皇上穿得这般随便过。若不说他是天子,倒更像打小撞见过的哪家名门公子,透着股读书人丰神俊朗的味道,不像平日那般天威深沉。

    重华殿那块儿皇帝当皇子的时候常去,一路过去倒是熟门熟路。这会儿正是未初时分,宫里白日里最安静的时候。

    皇帝往常这会儿总要午睡片刻,再不济也要打个旽。但今日他兴致不错,一路走来不见困意,夏末时分满庭满院的花开得枝枝蔓蔓,倒也让人心情愉悦。

    重华殿门口当值的两个小太监却是困意正深,人虽站着脑袋却有来番乱点,一副将要睡过去的模样。皇帝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大门。倒是小庄子路过的时候扯了那两人一样,两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彼此对看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方才那个是不是万岁爷?

    两人吓得腿一软,扑通就给跪下了。但皇帝已然进了院子,他们便不敢高喊,只这么一直跪着不起身。

    此刻的重华殿,比起早上的忙乱显得格外安静。受伤安置在此处的宫女皆在歇午觉,几个医婆无事也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打盹。正殿处大门紧闭,只旁边开了一扇偏窗,从皇帝站的角度望去,恰好一眼望到正支着脑袋在那儿假寐的知薇。

    知薇来宫里三年,渐渐也养成子午睡的习惯。平时她大多回自己的院里睡,但今儿人手不够,她便留下来帮忙。忙过一阵儿屋子里的人渐渐都睡了,她便靠在窗边闭了会眼睛。没成想这一闭竟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那天在假山里被人抱住的那一幕,那应该是个男人,手臂修长有力,抓着她胸前的手指透出的力量在梦里竟也显得很真实。

    她下意识摸了摸早已消肿的胸口,微微呢喃了一句。随后她又见着自己拿扇柄戳了那人的手背,再然后他便放开她径自离开。

    梦里的场景和现实发生的一样,只是这梦做到后来又多了一段。那人走后不久,便有人冲进假山来,蛮横地将她架出去,这一架便架到了从前电视里看的断头台上。她一身凌乱的衣着长发四处散落,一抬看正巧看到刀斧手举起大刀,朝她面门砍下来。知薇惊出一声冷汗,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虽睁开了眼睛,却总觉得那明晃晃的刀锋还在眼前飘忽。

    知薇拍拍胸口,庆幸只是梦一场。她最近总担心自己小命不保,整天为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提心吊胆,这不连做梦都梦到那样恐怖的场景。

    她坐那儿醒了片刻神,这才起身去绞帕子。她拿帕子擦了擦手,环顾了一圈屋子。

    屋里其他人正睡得香。因地方不够,正殿这里如今摆了十多张床铺,专供人休息。除了伤者还有那些照顾她们的宫女。像是锦绣便坐在角落里趴茶几上睡得正香,知薇也不去叫她,自个儿端了铜盆往门口走,想出去找个地儿把水给倒了。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出手,那门倒自个儿开了。知薇一愣,手里的盆一晃,那水差点晃出来,泼来人一身。

    大白天的,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把知薇看傻了。

    这里许久没有男人来了。里里外外住的都是受伤的宫女,天气火气加上伤口的关系,大多数人都衣着不整,这儿露一块那儿搭一件的,万万不能让男人瞧见。

    平日里也只有医婆按时会过来,太医们除了第一日外,再无人露面。这两人什么来头?

    知薇第一眼便落到了前头那一位身上。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人富贵与否还是能分辨的。这一位从头到脚透着贵气,撇开那身装束不谈,从头到脚的气质便是不同寻常。

    这样的人会是谁,知薇竟有些不敢往下想。她低下头去,拿眼光的余光瞟另一位。那一位知薇瞧得出来,是宫里太监的装束。

    一个随身带着小太监的男人,怎么跑进重华殿来了?

    知薇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给这男人按一个合理的身份。王公贵族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里离太医院最近,住的又都是伤员,来人是太医的可能较大。她听说太医院里有打杂的小太监,平日里也会跟着医官出来方便侍候。虽然这人没穿官服,但几次见傅玉和,他也从不穿官服。

    只不过这太医未免长得也太好一些。

    自打见了傅玉和后,知薇便以为宫里再无人能出其右。不料才过没几日,竟见着个更出色的。刚才那一照面她没仔细看,但只凭那模糊的一眼她也能隐约感到,这人的容貌更在傅玉和之上。

    这皇宫究竟怎么了,怎么美貌“佳人”净养在太医院了?
第18章 冒犯
    知薇一下子便想歪了。

    她想到了那个不怎么熟的皇帝老儿。听说他年纪不大,正是男人需求最旺盛的时期。可听锦绣说他并不流连后宫,子嗣也不多。这么说起来倒是个不好色的。

    知薇从前没有细想,可一连见了两位这样的男人出入宫廷,便由不得她不多想。莫非皇帝癖好特殊,竟是不爱女人爱男人?

    要不怎么太医院里不是清一色的耄耋老头,而是一个赛一个俊朗的年轻公子呢?

    知薇一时想得有些失神,直到对方抬脚跨进门来,那天青色绣四合如意的衣摆在眼前一晃,她才反应过来。

    想到一屋子坦胸露乳的姑娘们,知薇急了,拿盆沿在那人胸口顶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这屋子您不能进。”

    皇帝长这么大头一回让人拿个脸盆顶了胸,一时皱起眉头。后头跟着小庄子见了,简直吓得没魂儿。可他谨记着自己来之前的打算,死咬着唇不开口。

    都说妄揣圣意是杀头的罪,可平日里当差哪能不揣度皇上的意思。上一回皇上无缘无故去了镜月湖,那里离沈贵人住的落月轩近,当时小庄子就品出些味儿来了。

    这一回又是重华殿。这里如今住的都是各嫔妃处不得用的宫女,皇上哪会为这些人操心,想来想去只能是为暂住这大殿后处偏院的沈贵人了。

    皇帝是轻易不动心思的人,那股子深沉劲儿打小庄子在他身边侍候起就没想明白过。唯有对男女之事,他这个不能人道之人却是犹为精进。

    他隐隐察觉出了什么,皇上今儿个不太寻常。既是不寻常他便也不能按寻常事来做。他那儿吼一嗓子不要紧,回头惹了圣怒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吓归吓,他只当自己不存在,低着头候在后头,幻想自己只是这尘世间的一粒浮尘。

    皇帝也确实没打算让小庄子掺和进这事儿来。他压根忘了对方的存在,一心只想自己解决眼前的麻烦。

    看来说她是刺头儿一点不假,宫里哪个女人也不敢这般冲撞他。这个沈贵人,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只是她管自己叫什么,大人?皇帝微微蹙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话。她这是真的不记事了,还是在他面前装的?

    他们从前确实没见过,但侍寝那日总是见过的。他能记得她的容貌,她竟会记不住?

    看她这样子倒不像是假的,皇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被人冒犯了。

    皇帝不高兴,脸色便冷了下来,正殿门口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知薇也察觉了不妥。她刚才是情急,才拿盆挡了对方一下。这会儿想想有点不应该,对方是有身份的人,所穿衣裳只怕价值不菲,她这一下若给人弄脏了,回头是不是还得赔?

    想到这儿她赶紧把盆放下,跟对方赔不是:“对不住大人,刚才一时情急您别见怪。只是这屋子您真不能进,您是不是要寻什么人?您同我说,我帮您寻去。”

    知薇说着往门口走,伸手便要把门带上。对方被她逼得无法,也只得退了出来,站在正殿门前的廊庑下,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对方不说话,知薇这里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名义上当了三年的贵人,大小也算个主子。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对古代人的规矩礼仪一窍不通。锦绣跟随她入宫前不过是个丫头,也教不会她宫里贵人该有的规矩。

    更何况,知薇还真不敢走。

    不知为什么,面前这男子总给她一种极大的压迫感。若他只是一介太医,她本不该如此无措,偏偏这人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质,比起傅玉的清冷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用知薇前面二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她若是个女学生,对方便是一校之长。她若是小护士,对方就是那一院之长。而她若是个白领文员,对方显然就是霸道总裁啊。

    这样的一个人,让知薇进退两难。

    皇帝也有些犹豫。像她这般大胆,换作平常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沈家如今早已没落,他杀她如同杀死一只蚊蝇,惊不起后宫片刻波澜。

    可他并不想杀她。从前他便不想。这一点皇帝自个儿也没细思量过,沈万成已死,留着他的女儿也无用。可大概就是因为她父亲为国捐躯,才让皇帝一直留有一线没痛下杀手吧。

    他把自己的心软归结于沈万成父子于国有功。无论他们后来造了多大的孽,从前的功劳不该一笔抹杀。

    所以皇帝决定留沈贵人一条小命。

    只是她不识得自己这一点未免令人不悦,皇帝一双如墨般的美目在她身上打量片刻,沉声道:“你过来。”

    这是两人见面到现在那人头一回开口,知薇心想这声儿当真不错,既浑厚又不失清透,便跟敲在玉上似的。这般好听的声音似在哪里听过?知薇一面琢磨着,一面下意识地便跟着那人走过廊庑,绕到了殿后的一处阴凉处。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株海棠树前,小庄子则远远地候着不敢打扰。知薇站定后没敢抬头,隐约觉得这般不妥,刚想开口告辞,对方却直接问道:“这前后住了多少人?”

    寻常一句话,说得极具威严。知薇听了便想,这人莫非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前来调查此次启明宫失火的情况?可看他的年纪又不大像,这么年轻便当院使,只怕不能服众。

    难道是左右院判大人?知薇在心里飞快地思索一阵,嘴里还不忘回答对方的问题:“回大人的话,原本共住一百零三人,这些日子好了一些,有些伤势较轻的也回了自己宫里,如今前后一共住六十九人。”

    “这六十九人,有性命之忧的有几人?”

    知薇略一思量:“大约二十多人。”

    “你不知详数?”

    知薇有点委屈,她只是个好心帮忙的,统计数据不归她管啊。可看这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只能解释:“如今人手不够,我只是个打杂帮忙的。大人若想知道详细情况,可去问彭医婆。”

    彭医婆是这里医婆的头儿,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她管。

    皇帝一直背对着她,到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话语里透出一丝嘲讽:“这般说来你也是宫人,哪个宫侍候的?”

    知薇不由头大,这人怎么问这么仔细,就算他是太医院的头儿,也没揪着个宫女问个不休的道理吧。再说她这身份敏感,也不好随便跟人说。谁知道这人在皇帝跟前露不露脸,若跟他说自己是沈贵人,他一转身跟皇帝去嚼舌根,引得皇帝“惦记”起她来,她这条命又要不保。

    于是她只能撒谎:“奴婢是落月轩的宫人。”

    “侍候沈贵人?”

    听他这么说,知薇不由抬起头,露出一丝疑惑。真没想到这人还知道落月轩和沈贵人。

    只是这一抬头,不免就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那当真是一张举世无双的脸。知薇知道自己也算是个美人了,但和这人一比如有云泥之别。

    明明是个男人,长得却如此好看,偏偏不带一丝媚气,是那种赏习悦目超脱男女性别的美。

    看到这样的美男子,知薇心下终于释然。怪道皇帝看不上自己,他一太医院里都养着这样的极品,可见于美这一点见多识广。她这样的庸脂俗粉注定无法得圣上青颜。

    知薇自惭形秽,又知男女有别,立马将头低了下去。她那两只手绞在一起搁在腹部,手心里紧张得直流汗。

    她该走了,回头让人撞见可是说不清楚。刚才就不该跟来的,都怪自己被那声音一时迷惑,稀哩糊涂便坏了规矩。

    只是这声音当真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时听过。

    她微微冲那人一福,便要告辞。结果话未出口,那人又道:“你这手也是被火所伤?”

    知薇看看右手手背,心里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明明伤得不重,却因为傅玉和的惜字如金,害她这手如今落了疤,只怕再也好不了。

    虽说身体不是她的,但用了三年也用出感情来了,没能给人看护好着实有些愧疚。知薇略显失落地点点头,并不言语。

    皇帝便微微挑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话。

    “只怕将来得留疤。”

    先不管这人长得怎么样,那手看上去还不错,留疤未免可惜。皇帝觉得自己是在替这只手可惜,跟了这么个女人,平白遭了殃。

    于是他便道:“我那儿有一瓶去疤的药膏,今日不曾带在身上。明日这个时候你到此处来,我差人给你送来。”

    平白无故拿人东西似乎不大好,知薇赶忙拒绝:“不敢劳烦大人,我这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然好……”

    那人并不听她的,知薇的那个“了”字还在嘴巴里,对方已然迈步走过她身边,径直往前而去。身后小太监一溜烟追上去,两相对比更将他衬得得朗朗不可方物。

    知薇望着那没入日头里的背影,只觉此人举手投足皆带了股芝兰玉树的气韵,不由再次感叹,自己这个女人竟让个男人比下去了。
第19章 迂回
    第二日,知薇犹豫着要不要去那海棠树边拿药。

    按说男女授受不亲,她不该拿别的男子的东西。可这男人不一样,他是太医,给嫔妃开药属于他的本职工作。更何况他只是让人送来。

    送药的肯定是个太监,宫妃见太监是合规矩的。

    知薇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上面那浅浅的一层疤,有些犹豫不决。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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