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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检阅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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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森林的尽头。」

    「你走出森林了?」

    「不是的。我走到了终点,小小世界的尽头。前面再没有去路,那是一道墙,森林里的墙——」

    「什么意思?」

    「失去视力之后,我一直逃一直逃,突然碰到了墙。我的手摸到了一道墙,那根本不该在森林里出现的。它跟一般的墙不太一样,有点软,触感很奇妙。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照理说应该在森林里,却彷佛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我被搞糊涂了。」

    「你只是摸到废墟的外墙吧。还是,你又走回刚才那栋消失的小屋了?」

    「不,不是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她用左手握住自己右手的指尖。「我所碰触到的,毫无疑问的是室内的墙。我眼睛看不到,只能凭触觉感知。但那分明就是只有房内才有的墙。」

    「室内的墙壁的确与外墙不同,……不过,为什么森林里会有室内的墙呢?」

    「所以,我恍然悟出了一件事。」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包含『侦探』的森林在内,这整个小镇其实都在一个超大型的房间里。我碰触的那道墙后面,才是真正的『室外』,『侦探』是这个迷你庭园的管理员。」

    她边说,脸上浮起美丽的微笑,那口吻宛如发现了世界真相。

    「迷你庭园?」

    「嘘,小声点。说不定有人在偷听。」

    看见女孩稚气地把食指立在嘴边,钏枝才发现她已经疯了,眼睛失明的事让她精神崩溃,所以才编造出这些奇怪的妄想。

    「你没注意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吗?你以为收音机里每天播放的新闻有几分真实?我们如何相信从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地方传送出来的讯息?说起来,收音机的电波到底是从何处传送出来、是谁在播出的,你知道吗?」

    「广播的放送是政府管理的。」钏枝把广播教育中听到的话如实背诵出来。「政府会删除有害的讯息,公平传播安全的资讯……」

    「别再说了。」她叹息地说,「我明白了,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疑虑。」

    疑虑这两个字在钏枝心里漾起了涟漪。的确,小时候他对自己周遭的环境感到很多疑问:躲避海啸、洪水相继的侵袭,宛如丧失感情的大人们,无人出入的小镇、只播放安全讯息的广播。但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不再在乎这些事。广播告诉他,这些事不足为奇。

    经历战后兵荒马乱的时期,人们靠着收音机完成基础教育。经过充分审查的广播,是国民仰赖的资讯来源。对他们而言,收音机是生活必需品,镇里的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小型收音机。那是证明小镇与外界还有联系的唯一管道。

    孩提时代,钏枝也曾对讯息的单向发布感到疑问,也认为讯息的审查毫无道理。但是,最后他还是习惯了。把耳机塞进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听广播,自然而然就变得稀松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资讯终端设备已开始普及,但轻便的收音机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广播也依旧传送着。

    收音机里那些讯息难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惫不堪,因为一旦开始怀疑就是个无底洞。如果审查者播放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新闻,那他们删除的才是真相吗?然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谎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了。说到底,这世界的历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删除上吗?不能再想下去。只要继续顺从,接受统一的讯息就行了。这样一来,神经变得迟钝,心也会麻木了。

    但是,她的话的确很教人心惊。广播中从来没有提到无头的尸体,也没说过消失的小屋和「侦探」。这就是现实的可怕,它明明是真实的,却是荒诞的。

    最荒诞无稽的事,莫过于她在森林深处遇到的墙。

    这个小镇真的只是一个迷你庭园吗?若是这样,天空的尽头在哪里?月亮是从什么地方升起来?收音机里有教过我们这些吗?有的,它教过,所有人在小学自然课都学过。但是,如果收音机说的是假的呢?如果它把重要讯息都删除了呢?

    真相在哪里?

    钏枝实在无法相信,小镇被一面墙所包围的说法。因为,钏枝在海边长大,为了躲避海啸才来到现在的小镇,那是在认识她很久之前的事。钏枝是从外地来的人,他出生的小城现在已沉在海底了。被不断上升的海岸线逼得逃离家园、来到山上的人,在现在这时代并不算少。

    所以钏枝很确信,这个小镇并没有被墙包围,也不是像迷你庭园那样的墙中世界。

    那么,她在森林尽头遇到的墙会是什么?最简单的解释是,她在逃离「侦探」时,不知不觉走进一间废墟,碰触到房内的墙壁。或者,也有可能残留在森林里只剩下内面墙壁的废墟。

    反正一切都是妄想。

    连他都有点精神错乱起来。

    但是,非现实的部分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呢?

    「你错了,我们没有被关住。」钏枝无力地低喃。

    「错的是你们。」女孩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懂?我所遇到真正可怕的玩意儿是什么。好,我就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秘密。」

    雨声停了。

    或许雨早已没在下了,也可能从一开始根本就没下雨。哪个才是对的呢?

    「我在森林尽头遇到墙的时候,便一切都懂了。那座墙之外,是虚无。」

    「虚无?你是说墙的另一侧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钏枝拚命地否定。自己是个从外地搬来的人,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世界只在庭园里告终吗?

    「我们失去了过去,也失去了未来,但还残留着希望,毕竟,我还能碰到墙。」

    她微笑了。

    但那抹微笑绝无仅有地,预示了她的死期。

    说完那些话后不久,她便失踪了。

    那天,钏枝一如往常在工作的休息时间去到她家里。钏枝与她以前在同一所工厂工作,他们制作的是大机器运转时需要的小零件。机器零件又圆又小,彷佛吹口气就会飞走,但这些零件到底用在什么机器上,钏枝并不清楚,而且也没有必要知道。

    钏枝总是在午休时分来她住处。那一天从前一夜起便长雨不断,是个恼人的日子,去到她家时,门并没有上锁。

    打开门,向里面呼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她的屋子里有一种独特的绷带味,钏枝说了声「抱歉」才走进门。

    这栋屋子说是简朴,还不如用「空空如也」来得更为恰当,但现在连屋子的主人都不知土向。床上留着前一刻还有人躺过的氛围,但已无一丝余温。钏枝打电话给工厂,确认她是否有过去,但好像没有。钏枝拉开窗帘,望着雨水浸湿的室外景象,到处都没有她留下的痕迹。

    钏枝待在她房里等待。天黑了,雨越来越大。钏枝这才领悟,她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他在这个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唯一留下人迹的床上坐下,凝望着这个除了寂静外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房间的空气很清新,他深吸了一口,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失去了她,才第一次感觉到痛心的爱。这份感情他遗忘已久了,为什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呢?回忆起来,他发现儿时确实存在过的种种情感,现在都丢失了。钏枝无意识地抓紧手边的床单,想把摸得着的任何东西都撕得粉碎。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年幼放任感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可以破坏的东西。她离开的方式太过井然有序、太美,令他感到悲伤。

    钏枝迳自躺下,把脸贴在床上,回想她的种种,探寻她的体温和味道,但什么也没有。原本钏枝就不记得她的体温和味道,他记得的只有绷带独特的气味和药味。

    她从小就是个不正常的人,她的言行举止在镇里的孩子们看来,大多显得怪异。但是,只有她接纳了他这个外来移民之子,虽然她根本不清楚钏枝的外来身分,两人是自然而然渐渐走在一起的。

    从小到大一直没分开过,但现在她去了哪儿呢?

    他忍不住开始想像。是森林,她莫非是到森林的深处,再一次确认世界尽头的所在?钏枝想像着她说过的墙。比方说,可以把它想成是中世纪人们相信的地心说,星星绕着盘上的大地周围运行。盘子大地的边缘有断崖绝壁,尽头便是地狱。海水从绝壁永不停歇地奔腾而下。她所说的尽头,或许就类似那样。换句话说,古人说的断崖绝壁就相当于那道屹立的墙,她说她是在森林里看见的。

    据她说,「侦探」是迷你庭园的管理员,她的理论是,侦探偶尔会走出森林,制裁镇民是为了减少人口。迷你庭园有限定居住者人数,一旦人口超过这个界限,就得从中挑几个人杀掉。

    据她所言,彻底管制大众媒体,是为了不让住在里面的人发现这一点。为了帮镇民洗脑,让他们相信早不存在的外界还正常存在着,所以才播放电视、广播。镇民全心依赖广播。电视虽然也有影像,看起来比广播更具体,但所有的新闻画面,都给人做作的印象。钏枝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经过审查的关系,但如果照她的说法,这一些都是刻意制造的。

    真正的本质在哪里?

    眼睛所见的事物现在逐渐成为不确实的虚像。自己所知、所见、所接触的,包括连语言的意义也都——

    不能再想下去。

    钏枝在她床上换个姿势仰躺,凝望她往日注视的屋顶。她究竟在那里驰骋过什么样的妄想呢?迷你庭园的说法,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他可以一笑置之地说,那都是没有根据的妄想。

    第一,钏枝是外地人。他从镇外搬进来,所以了解镇外的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只留下这个小镇独存。但是,照她的说法,这也不过是被洗脑的看法。

    迷你庭园全都是她的妄想,一定是的。

    不过,就算是妄想,她的想像力还是极具说服力。在远离想像和创造的生活中,她果然天赋异禀。虽然并不是没有人质疑过「侦探」的存在,和这个封闭的小镇,但能发表出像样推测的,只有她一人。

    钏枝回想起她的身影,当她在眼前时什么都没想过,但现在她的长发、不服输的眼神,羞怯而嘲弄的口气、弱不禁风的身子,她的一切都让他喜欢。虽然现在察觉已经晚了。双目失明,脸上包着一圈圈的你,就因为在森林尽头完成了你的妄想,才使你看起来更接近完美吧。

    黑夜过去,没有人对她的失踪表示关注。虽然她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不过基本上镇里的人对别人都采取不干涉的态度。

    得去找她才行。

    她一定在森林里。

    钏枝决定进森林一趟。

    寻找她的下落虽为第一目标,但他也想亲眼确认她在森林里遇到的东西。消失的小屋、无头的尸体,还有「侦探」与森林尽头的墙。尤其是她失明后遇到的那面墙,只要自己去看看,这个谜题不就能简单地解决了吗?

    进森林之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在自警队任职的朋友。他对钏枝说的故事嗤之以鼻,倒是很担心进森林这件事。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钏枝,也没有给任何具体的忠告。钏枝提到无头尸体,但朋友只露出「那又怎样」的表情。

    下着小雨的清晨,钏枝披上有帽兜的雨衣,一手拿着手电筒进入森林。此时,钏枝无意识地想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浓雾形成的暗影,立刻在四周弥漫开来。

    小雨声是森林的低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乖乖回到别人为你设定好的日常生活就好了。

    手电筒的光向前射去,彷佛这样就能切开黑暗。

    钏枝一开始便在看得到森林出口的坚实老树干上,绑了防水胶带。把胶带卷放进背包里,让它自动放出来。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可以沿着胶带走回去。

    在广阔的森林中要找到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不过如果今天找不到,下次再来就行。如果下次也找不到,那就再下次。或许应该尽快把她找到,或许应该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将失明迷途的她救出来。但是,钏枝对她的存活几乎不敢期待。

    她恐怕有意到森林里寻死,钏枝这么想。因为明明两眼都看不见,却故意进森林,思前想后除了这个答案,再无其他。

    进入森林中后,小雨几乎不再碍事,覆盖住天空的枝叶,替他遮住了雨。但是潮湿的空气沉淀在地表,像云雾般漫溢着。

    「侦探」就住在这座森林的某处吧?现在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入侵了他的领地吧?钏枝绷紧神经,窥探四周。据她所说,只要遇到「侦探」,他就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所以必须处处提防。在小镇里顺从生活的话,「侦探」并不会来打扰——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糟了。既然自己擅闯森林,真要被砍头也只好认命。

    尽管如此,侦探究竟是什么?越想越觉得他全身充满了谜。

    森林的绿意渐越浓密,越往深处走绿意越是苍郁,钏枝想起她说过的话。

    继续向前走,雾气浓重,天色阴暗,彷佛现在就快遇到她了。但防水胶带已经用到尽头。再往前进意味着他将被森林封闭。钏枝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决定回到镇里去。

    他开始收起胶带。

    胶带扯动的感觉有些异样。虽然从触感上绑得依然很扎实,但就是哪里不太对。他的指尖开始冰冷起来,呼吸加速,急忙顺着胶带跑起来。

    沿着胶带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终点的大树。胶带仍然绑在树干上。

    钏枝倒抽一口气。

    不是这里。

    这不是森林的出口。

    他四处张望都看不到走回小镇的路。走进森林时,他明明选了一棵一眼可以看见出口的树。

    有人把胶带换了地方。

    恐怕是在中途悄悄地切断胶带,再把末端随便绑在另一棵树。

    谁会做这种事?

    是「侦探」吗?

    钏枝寻找胶带被切断的另一端,如果找到的话,就能走出森林。

    没有。

    在哪里?!

    因为焦虑而盯着脚边左右乱跑的结果,钏枝突然发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紊乱的气息。

    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

    钏枝从背包里拿出指南针,他知道出口的方向。说不定会绕远一点,但只要跟着指南针,一定能走出森林。

    指南针看起来功能正常,他朝着来时的反方向一路往前走,但不论怎么走都看不见出口。周围的景色千篇一律,乳白色的雾、灰沉的天空与阴郁的树林、树林、树林——如果这个世界全是虚构的,那雾可以说是最佳的舞台效果,它让在森林里迷路的人永远走不回真实世界。不能急躁!不管森林是虚伪还是真实,只要能找到她就行了。

    脚边缓缓倾斜往下行,钏枝期待森林即将走到尽头。

    然而,下坡时,眼前却看到一面很大的湖。幽黑的湖面与白色的浓雾融合为一,在眼前扩展开来。湖的对岸便是高耸的山崖,崖上是另一片森林。

    钏枝茫然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指南针应该没有坏,它应该带领自己走回正确的方向。然而,为什么眼前会突然出现来时没见到的大湖呢?

    是「侦探」搞的鬼吗?

    如果将来时路比喻为垂直线,则便是将胶带末端做了水平的挪移,使归途完全变了样。从出发时便担心过这个可能性,但怎么也没想过眼前会出现一座湖。而且在她的描述中也没有这座湖。

    只好绕湖而行了,钏枝开始沿着水边前进。若是再停下休息,天色马上就黑了。地面泥泞与卵石交杂的状态,使他步履困难。没了树叶遮蔽头顶,小雨笼住将他打湿。

    不久,雾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倒在湖滨上。

    会是她吗?

    钏枝发足奔跑。

    那模样很诡异。

    看起来像是人形,然而姿势却很难称得上是个人。

    淡蓝色洋装确实是她的衣服,但是呈现褪色、脏污、破烂的状态。洋装里的东西,再怎么看都只是切碎的肉块。

    钏枝花了相当的时间,才辨认出那是被肢解的尸块组合成的。但是,他的全副神经、感官,以及意识都拒绝接受。不可能。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是人类,也不可能是她。

    一只手腕被丢弃在水边,手腕以下不见了,手臂到肩膀的部分也没看到。手腕上有道面熟的擦伤,丢在一旁应该是脚吧。膝盖上也有新旧的伤痕。其他部位和着污泥和血,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形状。破碎不全,破碎得近乎执着。手腕、手腕、手腕、脚、脚、手指、手腕、脚……

    尸体流出的血水将水边染成一片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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