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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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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正牌,正是宫门下钥的时候,苏拉太监手提灯笼,满院巡视,边走边吆喝着:“——下钱粮哟,小心——灯火哟——”这个时候,熊赐履和索额图递牌子,不但康熙惊异,连在上书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自提了一盏灯笼便赶往乾清宫来见康熙。
乾清宫大殿西暖阁的炕上、几案下、贴金大柜顶上的文书、战报、各地的晴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着六岁的太子胤礽,指着认奏章上的字。见明珠进来,把太子放在身边,笑道:“到底你离得近,先来了——太皇太后瞧着朕太累,叫这小把戏来混混,倒有趣儿”明珠忙请安,又拉着太子的手道:“已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千岁爷了!高了!也发福了,真个好福相”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红薯,这是他值夜用来充饥的,说道:“小主子,吃过这东西么?喷喷香!”太子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明珠,不敢要,嗅到一股扑鼻的香味,又舍不得。略一迟疑,便劈手夺了去,一头拱进康熙怀里。
“你看看,这像什么话!”康熙笑道,“接臣子的东西哪能这样子?跟你的太监们没教你么?”
“我怕”太子抬起头看了看康熙,“他的眼那么亮”说着回头又看看明珠。明珠便讪讪地觉得没趣。
一时,由杰书领衔,索额图和熊赐履依次进来。康熙因笑道:“这个时候递牌子,朕想不出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没递进来,怕朕责罚?”熊赐履先将方才与索额图、多济商议的调粮办法,一一奏明,这才缓缓奏道:“臣等夤夜惊动圣驾,倒不为这些事。为的是一件杀人命案,请皇上圣裁!”便将方才户部部院门口的事,详细奏明了康熙。
“你们进来得对。”康熙一直紧蹙眉头听着,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这件事朕想着应分两层儿来瞧:一层朝廷眼下无力管到西边的事,不能和葛尔丹翻脸。格隆进京带两千人,这本来就是没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见他,就是在想着两全之策。对葛尔丹这人,暂不要招惹。二层他们在京师杀人,得治罪。杀人抵命,何况还杀了个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宽容,他们就会越发上头上脸,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杰书赔笑道:“主子说的极是。不过现在云南战事未毕,不宜再开战端。他杀人闹事,为的就是逼着主子见他,承认葛尔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刚进京,理藩院咨问六部,没有一个人主张开罪葛尔丹。奴才想着,既不能开罪,何妨就做个人情,把那个王女交还他,杀人之事暂不追究,他就没了借口”熊赐履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为然,但杰书是议政王,又不好怎样。涨红了脸冷笑一声道:“外藩使臣觐见天朝,哪有这么没规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过他,是眼下分不开身整治!六部官员说这样疲软的话,实在不成体统!”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顺风旗的,便道:“这事得办得不柔不刚,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经称汗,不过想着叫朝廷认可。奴才想着,不如借这件案子召见格隆,一边好言抚慰,一边严加训斥,将杀人犯明正典刑,岂不面面俱到?”
“那个王女呢?”索额图冷冰冰问道,“格隆觐见时,如果提出:‘我们索要部落的仇人,你们为什么袒护?’怎么办?”
这是个没法处置的难题。格隆在京有两千人,王女留京,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发现。既要抚慰葛尔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说土谢图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谕各地方留心访查,不料她却近在咫尺,想让她住进宫来,想想又觉不妥。正没做理会处,明珠手一拍,说道:“连夜悄悄放走她,这叫死无对证!这么大个中原,他们到哪儿去寻?”
“放在何处?”康熙说道,“她是进京告御状的,放出去,依旧要来,怎么办?”
熊赐履沉吟良久,说道:“也只好如此臣连夜叫个家人把宝日龙梅带出京,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当天计议定了,大臣们方辞出去,康熙便打开奏事匣子连夜批阅奏折。
第二日,康熙和上书房大臣齐集乾清宫正大光明殿接见格隆。昨晚看了葛礼的奏折,他气得暴跳如雷,命熊赐履草诏,将于成龙即刻缉拿进京,交部严议。但拟了两稿,他都不满意,总觉得好像欠缺点什么。他阴沉着脸,望着外头霏霏细雨,眼看着格隆进来,忙收住了神,待格隆行过了礼,方问道:
“格隆,你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放纵部下扰乱京师,抢劫民女?你要造反么?”格隆忙叩头道:“这是博格达汗的帝城!请天子见谅,我是博硕克图汗忠实的部下,我们大汗有令:无论何时见到土谢图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所以与户部衙门发生了冲突,令人遗憾。”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你大概还在想,这个地方是元大都吧!或许,你还想朕是女真人的后裔,女真人曾是你们祖先手下的败将?如今女真人的后裔却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是不是?”格隆被问得一怔,忙道:“不,不,不,我们博硕克图汗的人都知道:苍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们臣服大博格达汗。我们来进贡,只是不知为什么博格达汗不肯接见我们!”
“你不像个臣服的人,所以朕懒得见你!”康熙脸上毫无表情,“朕已下诏,令将杀人凶手正法了。”
“求皇上见谅!”格隆大吃一惊,“多尔济是臣派的,要杀,杀我!”
“晚了,”康熙说道,“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
格隆浑身一震,双手据地盯着康熙,半晌才道:“皇上,这会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宝日龙梅!”康熙大笑道:“慢说他追错了人,就真的是宝日龙梅,她既来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你说起兵端,好呀,来吧!——告诉你,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正愁无用武之地呢!”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气得脸色苍白。
“人情、天理、国法,应该这样。”康熙忽然变了口气,显得温和可亲。“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朕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葛尔丹好。——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你说是不是?”
“是”格隆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有点颤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弯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生这么大气,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有这事没有?朕不是挑拨吧!他犯了王法,谁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难过?”格隆听着这又体己、又堂皇的话,心里竟自一热。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他是副使,我回去”“你回去不要紧。”康熙说道,“朕当然不叫你为难。回去带封诏书,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谨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对,自然有好处的——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忽必烈的正统后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么?”
格隆万里之行,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一转眼就成了菩萨,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涨红着脸,低头道:“谢博格达汗大恩!一定遵奉圣谕!”
“拿一千匹宁绸赏格隆,葛尔丹的赏物再议!”康熙笑道,“你来这几个月,冷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叫葛尔丹看看,朕是什么样的人!来,带格隆去领赏!”
看着格隆出去,康熙收了笑容,说道:“格隆不难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此人志大力强,不可轻视。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未完,腾不出手来处置啊!”因见上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道:“有什么急报文书?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样!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众人这才细瞧,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袍子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掖着,一边翻着,上头一层油泥,大约冻得伤了风,眼睛鼻子揉得通红,一身的窝囊相。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无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话——阿嚏!”何桂柱答着话,忍不住竟打了个喷嚏,“奴才走半道儿上,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只好脱了褂子包上——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包在里头。”一语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边说:“传彭学仁进来——知道脱褂子包奏章,很识大体嘛!朕是说你的气质,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君子小人本无鸿沟,你不读书不养气,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你这德性样,成么?”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赔笑道:“万岁爷教训的极是!奴才这贱性儿,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
康熙没再理他,自去看河南巡抚方皓之呈奏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皱眉头用指甲掐划着。半日才抬起头来,深深呼了一口气。明珠躬身说道:“河南出了什么事?”
“他是保彭学仁的,”康熙讷讷说道,“还说,清江地方数千百姓打着万民伞,冒雨运了四万石粮,从旱路送来北京,已到了开封”
“粮食?”众人觉得意外,都把眼盯着康熙。
康熙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是为于成龙请命的。看来朕是错怪了于成龙了”
“万岁!”明珠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康熙摆摆手止住了,说道:“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贤母良臣集于一门,本应奖励,朕却”说罢一言不发,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儿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见康熙出来,忙叩头说道:“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
“�!”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学仁?在外头你跪了半日,挨冻了,滋味可好受?”彭学仁叩头有声,喑哑着嗓子答道:“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康熙哼了一声:“原来你竟是位好官,还记得天下生灵!朕问你,郑州知府、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他们都死了”
“你怎么活出来了?”康熙说道,“哦,朕明白了,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
“回万岁的话”彭学仁咽了一下口水,泣道,“当时大水漫堤,知府黄进才、同知马鑫投河自尽。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领死。后来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识水性,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
这些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康熙的心不禁一沉,稍停一下又问:“当时有几处决口?”彭学仁抬头想了想,回道:“先是六处,五处都堵上了,奴才们在最大一处,眼看就要合龙,因沙包用完,功亏一篑。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放声痛哭,只压着嗓子呜咽。康熙听着不禁有点发痛:连沙包都不敷使用,怪河道有什么用?但彭学仁职在治水,余国柱参劾也有道理。康熙想着,皱着眉头看看天,道:“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
康熙说罢,转身回殿,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山东巡抚叫于成龙,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他们是不是一家?”熊赐履不知道,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是同族兄弟。”“有意思。”康熙笑笑,说道:“明发诏旨:小于成龙着晋升宁波知府,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
“不明白,是么?”康熙见众人愕然相顾,问道,“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也是气得无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还是方某说得对!据此案,清江为水所困,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此谓之仁而清;暂调朝廷存粮,赈济将暴之民,此谓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权势乱令,此谓之孝而直;——如此贤母、好官,当然应加褒扬,葛礼而严参,实属昏聩庸腐!”康熙侃侃言罢,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时晴了,今岁秋粮还是有望的”
第102章 杨起隆庙前忆旧事 高士奇韩府医沉疴()
康熙盼天晴,有人却在诅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五年。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愿难偿,心中的苦、气、恨,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每当日出,在庙阶上便能瞧见黄粱梦庙宇危楼重檐间的霭霭雾气。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极不吉利,但杨起隆并不在乎。一来在直隶、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殄灭殆尽,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有点像带刺儿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他上个月才“云游”了天山,从准葛尔万里跋涉归来,浑身的疲惫已渐渐消失。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人们都称他“金和尚”,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徒众、叱咤一时的“钟三郎”香堂总领,至今仍是朝廷严旨缉拿的“伪朱三太子”。
此刻,已经入更,金和尚坐在庙前石阶上,呆呆地望着雨后新霁的夜空,暗恨: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再连降三年暴雨,重来个洪水世界,九州陆沉,天地翻转?即使连自己淹死也甘之如饴!他有的是银钱,就埋在庙西二百步远近,现在圈进当地有名的能婆子韩刘氏后园的老桑树下面。那是当年湖南解往北京的六十万两军饷,原封儿劫下,埋了足有丈八深。他也有武器,阶下便是一间石库,除了上千件刀矛剑戟,还有一枝制作精良的火枪,是这次在准葛尔由罗刹国特使扎哈罗夫所赠。原来为他守库的两个沙弥,为了让他们永不泄密,两年前已经让他们渐渐“病死”了。
金和尚有点茫然地盯着“紫微”星座: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有百万之众,曾横行十一省,五年之内便土崩瓦解,眼看着变成灰烬,玄烨(康熙名)这个小儿用什么法术这么快就收拢了人心?他抚着冰冷的石阶,又想起石库中的火枪,五个月前在西北与葛尔丹密谈的情形又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
“葛尔丹汗,”水桶一样的扎哈罗夫上校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脚下马刺在木板地上叽叮叽叮地响着,白皙的面孔上一撮哥萨克小髭须神气地一翘一翘,灰眼珠放着幽幽的光,“正如您所知道的,在您面前,是贵国大明尊贵的太子殿下。我和戈赖尼勋爵曾在察哈尔荣幸地认识了他——我再次提醒您。机会,唔,机会对于任何人都是公正和残酷无情的。中国的南方现在仍在混乱之中。朱殿下代表大明,您代表大元,挥兵南进,你们的耻辱都将烟消云散,这是惟一的机会——惟一的,懂吗?”他的汉语、蒙语都说得极漂亮,根本不用翻译。
葛尔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皮帽子下是一张有棱有角的长方脸。他静静地听着,半晌方字斟句酌地说道:“感谢上校再次提醒。您这样聪明睿智,我相信彼得陛下定有更荣耀的勋章赏赐给阁下。但我不能理解的是,贵军在木城一役受挫之后,为什么竟接受了奉天提督周培公的要挟,把本来答应供应给我的七百枝火枪又截了回去?实言相告,我相信贵国朝廷并不相信您。我也无意南下与大清逐鹿中原,只想恢复我蒙古故土。车臣三部之乱虽然平定,但我的实力也大受损失:西藏的桑吉仁错喇嘛犹豫不决,不肯合作,向中原进兵便只能是奢望。”扎哈罗夫平静地等他说完,瞪着眼想了想,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大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你不想征服中原,为什么派了那么多人假扮难民在陕西、山西、直隶等地搜集军事情报?恢复故土怕倒是实话,北京原来的名字不叫‘元大都’吗?至于火枪的事,在外交上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而且您知道,那是七月中旬的事,我国当政的现在已是伟大的彼得了”说到此,葛尔丹福晋亲自用银盘端着三杯奶茶过来,一边安置敬客,一边对葛尔丹笑道:“鹰也有吃饱的时候?我听上校说得对,这位太子——”她迷人地朝金和尚笑笑,“有他给您作向导,草原的雄鹰是不会在黄河上空迷路的。”
“多谢福晋。”金和尚欠身回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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