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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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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进来,皇上气得发昏呢!”
张廷玉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下,高无庸忙过来扶他时,却被他轻轻推开。只这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平静,一边思量着应对局面,一边想着安慰雍正,脚下加快了步子。果然一到殿门口,便听到雍正喑哑沉闷的声音:“劳师糜饷丧师辱国,他还有脸折辩?岳钟麒之罪断无可恕之理!他耗了近两千万库银,给朕的是大大小小的败报,庸将无能!立即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亦羞见,令其军前自尽以谢天下!”张廷玉略定了定心,雍正娴于政务,疏于军事是明摆的事,先是对前方将军期望过高,又要显白自己不外行,处处“指点”提调,受了挫折又责备太严,吓得将军无所措手足。但这种短处别说是君臣之间,就是朋友,也不宜直接去呲着。雍正这种乖戾自傲的性子,谁敢直陈其过?所以今日接连致败,张廷玉内心深处并不意外。一边拿着主意,提高了嗓门报道:“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哈腰进殿叩拜起身,才见允礼、弘历、方苞都在,还有鄂尔泰也在一边,看样子刚刚咨询过西南改土归流的事。雍正用碗盖拨着杯面上的浮茶,脸色又青又白,颊边还带着一丝暗红,一头灰暗的头发微微发颤,扶碗盖的手也有点哆嗦,显然在盛怒之间。他舒了一口气,对鄂尔泰道:“你也起来吧,虽说你有处分,并没有免你的军机大臣嘛!”张廷玉想,与其让皇帝气平了再发脾气,不如归总一并倾泻出来,反而好些,心一横,硬着头皮将张照和张广泗两份奏折递上去,低声道:“主上,您得保重!奴才从小儿看着主子的,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主子都处之泰然的,何况这都是些疥癣之疾,皮毛之病,从容料理,扳回局面不是难事。”他给雍正呈递折子,从来没有这许多话的,弘历方苞鄂尔泰看着,便知必定又有大恶消息,本来吊得老高的心又高了寸许。
“痛可忍,痒不可耐啊,衡臣!”雍正略迟疑地接过那两份奏折,先看张广泗的,便炮烙似的一缩手,撂一边又看张照的,立时之间脸色又涨得血红!他摇了一下头,似乎不大相信,又拿起张广泗的折子,比着看了看,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又一个欺君的!哈哈哈哈”雍正磨旋儿样转了一圈,像一捆割倒了的稻子,一下子晕瘫在榻上
“皇阿玛!”
“皇上!”
五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了雍正,高无庸和几个小太监唬得面无人色,上炕来七手八脚将雍正身子摆平放正,有的要出去传御医,有的要去叫道士,还是弘历喝住了,说道:“去一个太监到我府,叫温家的和两个侧福晋过来给皇上发气治病!”说话间,雍正已是醒过来。
“弘历呐,别让他们可嗓子张扬”雍正脸色黄得褪尽了血色,神志却显得异常清楚,“朕不要紧的。娄师垣回江西了,叫张太虚他们过来给朕发气疗治一下,不要劳动媳妇们了”
弘历哽着嗓子“嗯”了一声,却道:“嫣红小英他们也都有些功夫的,道士们不可靠,还是咱们自家一家子信得及她们学的先天内气功,不带一点邪气,儿臣试过的”雍正闪眼见张廷玉站在炕边,伸出枯瘦冰凉的手握住了张廷玉的手,眼却看着方苞和鄂尔泰,说道:“胜负是兵家常事,朕并不糊涂到那个份上。朕心里恨张照和岳钟麒,是因为朕把心都掏给了他们,他们还要哄弄朕。小败不报,到败得掩不住才告诉朕,叫朕颜面扫地,叫人议朕无知人之明”
张廷玉道:“万岁,您这会子静摄养息,我们且不言政好么?”
“好”雍正闭上了眼,口中尚自喃喃而言:“岳钟麒怎么会这么无能?张照书生误国,情殊可恨真是败得奇哉怪也军力粮饷我都过敌数倍的呀”
雍正昏晕谵语,几个大臣都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一时又有太医进来诊了脉退了出去,一时又进了药方,几个人小声参酌。过了大约小半时辰,温家的和嫣红英英进来,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回避时,弘历却摆手止住了,命三个人给雍正发功放气。方苞儒学大宗,除了孔孟百事不信,原以为她们也要焚符烧香绰神弄鬼地折腾,但见三人齐跪在雍正榻前,绝无其余花哨,只是双手五指箕张对着雍正全身,人虽然不在榻上,也能见到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彩光在雍正身上扫动。似乎还有一股似麝非麝似檀非檀的香气在殿中飘渺流移,呼吸之间沁凉清爽,心目为之一开。正诧异间,三个女子已经收功。温家的说道:“皇上试着张开眼睛您头还会有点晕,那是您饮食不调,进膳太少。晚间用点粥就会好的”
“嗯。”雍正慢慢睁开了眼。他晃了晃脑袋,脸上泛出笑容,看着嫣红和英英,慈祥地说道:“这是朕的两个小媳妇子?好,贤惠而且有本领!弘历是个大造化的,你们也有福相。好!是汉人?”
嫣红和英英怯怯生生地看着雍正这位皇帝老爷子,叩头道:“是。”雍正此时颜色已经回过来,坐起身来对温家的笑道:“朕头也不晕。你是她们的嬷嬷?好本领,真是真人不露相!朕赏你四品诰命衔——无庸取柜顶那两把如意,给朕的媳妇们。”
“是!”
“朕给你们抬籍入旗吧。”雍正微笑道,“大的赐姓高佳氏,小的赐姓金佳氏”
“奴婢们谢主隆恩!”
雍正一笑,说道:“那是戏里的话。高无庸,带她们去,这几日就住韵松轩,随时能给朕发功治病。”方苞等人见雍正不但身体恢复,气性也平和下来,心里顿觉欣慰。张廷玉便道:“主子身上不爽,今儿且好生将息,奴才们明儿再递牌子进来。”说罢和方苞、鄂尔泰、允礼一同辞了出来。
四个大臣退出来,天色已经向暝,出了双闸,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我是奇怪,主子的性气是越来越怪了。”允礼望着晦色中的漠漠秋云,“他好像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似的。”
鄂尔泰道:“他是有病,又比前世帝王格外的惜名要强,心里又孤寂,才变得性格无定。其实从心底说,极慈祥心软的。”“我看皇上是有点灰心,岳张二人太叫皇上失望了。”方苞说道,“你们想,这两仗打下来胜仗,西疆绥宁,西南建府置县,又是什么光景?这是圣祖爷都梦寐以求的事啊!”
张廷玉没有加入议论:他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都没有盖全。雍正是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人,像这个世界,谁也解释不清。许久,张廷玉才道:“要下雨了。”
雍正只休息了一天,八月十八、十九、二十接连三天,在淙淙的大雨中接连召集上书房军机处会议,听取兵部、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汇奏两方用兵兵源、粮秣、银饷、军需供应情形,接连下旨。
即着张广泗为云贵川鄂湘两广七省经略大臣、统一军事进剿。原经略大臣张照锁拿进京交部议罪;
即着承顺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原大将军岳钟麒着革去顶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参赞大臣陈泰于和通泊之役临阵弃军逃遁,即着军前枭首示众。
当日傍晚,张廷玉又接到弘历代批的谕旨:“朱轼自入军机处襄赞以来,政务多有荒疏,举荐颇见荒谬。本应严议,念其先帝遗臣,且年老身弱,即着革去军机处大臣、上书房大臣职衔,仍任原文华殿大学士之职。钦此!”张廷玉顿时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张照是朱轼推荐的,以雍正的严刚不苟性子,自然要追究责任。但反思自己,当初也曾力荐岳钟麒为将西征,此时自也应该引咎请罪。刚要叫备轿,张廷玉又犹豫了,此时天已戌时,又下着这么大的雨,特地为“引咎”进园见雍正,又没有军国重务要请示,未免显着太矫情,为自己的事太郑重其事了;若为朱轼说情,雍正那种石头里挤油,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性子,加上连日心绪极坏,保不定还要落个“明是为朱轼,实是为自己”的把柄。想着,张廷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打消了立刻见雍正的念头。
第二日早晨,雨还没有住的意思,但已小得多了,均匀得像从箩筛过的细雨,雾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把天、地、房屋街衢和行人都影影绰绰笼罩起来。满街的潦水被冰冷刺骨的秋风吹掠而过,泛起粼粼细波,上面还缀着密密麻麻的雨花儿。张廷玉一夜没有好生睡,只匆匆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奶子便赶往澹宁居来见雍正。
“皇上昨晚在圆明园皇后那里。”弘历也是刚进澹宁居,见张廷玉呵着冻得发红的手进来,一边让座,一边说道:“昨晚是温家的给他发功治病,又用了一碗药,精神才好些。说今儿要见孙嘉淦和傅鼐。您稍坐一时,皇上就过来了。”弘历看样子也没睡好,两眼睛圈都有点发暗,但他素来极修边幅,虽然看上去带着倦色,仍是通身上下精干利索,已经穿旧了的灰府绸袍也浆熨得挺括齐整。看着弘历,张廷玉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他微笑着,却又回到了现实,叹息一声道:“唉我是老了。”弘历亲自给张廷玉倒了一杯奶子送过来,笑道:“昨儿晚皇上也说这个话。其实累得狠了,都有这个想头。消停一下就好了。”正说着,见雍正扶着高无庸肩头进来,二人便忙跪下请安。
雍正精神气色还好,但也显着憔悴,穿着驼色江绸棉袍,外边还罩着件小风毛石青江绸羔皮褂,一边踱到炕边坐下,要了热奶子吃着,淡淡说道:“衡臣起来吧,你也很乏的,往后不要过来这么早。”“是奴才自己有心事。”张廷玉谢恩起身,略一思忖,将自己夜来的想法说了,又道:“如今两处失利,奴才即便没有举荐失当的事,也不能安居相位,恬然自适。请皇上降罪处分,奴才才安得下这个心来。”雍正淡然一笑,喊道:“高无庸,朕过来时见孙嘉淦他们在月洞门候着,叫进来吧。”这才温声对张廷玉道:“朕也仔细想了想,两处仗打得不利落,朕也有过失。朕筹划得虽然不错,但没有想到将帅临敌失机的权宜之计,这是朕的无能不明,怎么能推到你们身上?至于朱师傅,举荐张照一个文学之士去打仗,一心想要他立功,确实有过失,不能不稍加拂拭。叫下头弹劾出来再处分,不是更失体面?这也是保全他的意思。”
“是,”张廷玉听着,觉得有点鼻酸,哽着嗓子道:“主上如此矜全,奴才更是思愧无地”因见孙嘉淦和户部郎中傅鼐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雍正见张廷玉要告退,笑道:“还是昨天军机处会商的,你是宰相,一道见见他们吧。”
张廷玉这才坐下来。雍正神色忧郁,望着外面阴得很重的天,许久才道:“嘉淦、傅鼐,你们两个当初都是不赞同出兵准葛尔的。如今战事情形你们都知道了。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他顿了一下,又道:“是接着整顿再打,还是退兵?”
“朝廷不能示弱。”孙嘉淦叩头说道,“臣以为日前不宜再打,但也不能退兵。就地屯兵,整顿军务,稍事恢复之后,还是要打。”傅鼐也道:“孙嘉淦言之有理。奴才以为无论西北西南,我军都是小挫。比较实力,都大过敌军数倍。前见邸报,策零部又在遣使求和,可见他们也打不下去,不能只看到我军失利小战受挫。如今大军已经占领了科布多,新疆边缘已经是前线。如果退兵,将来收复仍要耗兵耗力。可以降恩旨,接受准部蒙人求和,但我军不宜后退,以至于前功尽弃。”雍正用嘉悦的神情看着两个臣子,笑道:“好,讲的是。朕本来还迟疑,就这样定了,和策零阿拉布坦讲和。”孙嘉淦道:“皇上仁慈之心上通于天,这实在是社稷之福。”
雍正含笑看着傅鼐,默谋了一会儿,说道:“你还这么年轻,有大局观,很好的。朕一向因为你是个国戚,局限了你。孙嘉淦身子骨儿不好,你以宣旨钦差大臣身份去一趟科布多,全权和策零使者议和。大的有三条:他上表谢罪称臣,补交历年贡物;退回他原来驻地,不得东进一步;他侵吞喀尔喀蒙古的事可以既往不究,但不能再侵犯漠北蒙古和东蒙古。其余细节,由张廷玉给你们布置。”正要说西路兵马冬季供应和屯田事宜,秦媚媚进来了。他见雍正在东暖阁和大臣说话,没敢过来,只对高无庸耳语了一句什么,退在熏笼旁垂手侍立。雍正见高无庸脸上微微变色,知道又有了事情,自己觉得身上不很自在,便道:“这不是小事情,弘历主持一下,叫上方苞鄂尔泰一处商量。总之要‘周全’二字。朕有些乏累,今儿不见人了,你们到韵松轩那边去。”待到众人都退出去,雍正方叫过高无庸和秦媚媚,皱着眉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
“回皇上话,”高无庸道,“乔黑氏殁了!”
“什么?”
“真的!”秦媚媚道,“昨天奴才在宜主儿这边侍候,今早家主儿起得迟,奴才方才过去——”“别嗦!”雍正一口打断了她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是什么病?”
秦媚媚低下了头,说道:“老太太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是上吊了的!”
“啊!”雍正轻呼一声回坐了下去。他忽然间觉得一阵眩晕,说道:“把王定乾张太虚的丹药取来朕用!”高无庸因奉过弘历的命令,不得再让雍正服丹药,便道:“丹药还有几粒在宜主儿那边放着,主子既要用,奴才过去取来。”秦媚媚却道:“外间殿里珐琅盘子里还放着一粒呢!”说着便取过来,掰了一多半一伸脖子咽下去,将剩下的一小半捧给雍正。高无庸见那药比平时多了约一倍,刚要拦止,雍正已经全吞了下去。高无庸只好说道:“这药最是霸道,宝亲王爷再三吩咐,他不尝,不许奴婢们给主子用呢!”雍正道:“断不至于有事的,朕平日有时比今天还用得多呢!”
那凉凉的、带着麻咸味、散发着浓重的麝檀香气的丹药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少顷,焦烦燥热的感觉便渐渐平静下去。“人死万事俱休”,雍正望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苍暗的色调笼着静谧的澹宁居,有一种催人欲眠的感觉。他舒了一口气,安稳地躺在了炕上,心里想:“她这一死,显见是已经知道了过去的隐秘,但她既死,这隐秘也就永远揭不开了”忽然心中又是一动,“也许引娣和她母亲已经说透了呢?”他挣了一下身子,但觉得身子铅一样沉重,躺着又无比的舒适安稳,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喃喃说道:“不要人来打搅朕给朕诵金刚经,朕要歇息一会儿”高无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轻声诵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
在朗朗侃侃的诵经声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时牌,雍正才醒过来。这沉沉的四个时辰的觉,不知怎么,并没有使雍正压抑到极处的心境舒缓过来,他觉得心里像晒焦了的木炭一样,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着了。大冷天儿,连喝了两碗冷开水才略压住了,头也疼,心头别别直跳。想了想,睡梦里做的全是噩梦,更觉烦躁。因见园中风止雨歇,他低头叹息一声,说道:“高无庸秦媚媚随朕到引娣那里坐坐。”
“万岁爷”乔引娣正在灯下梳理一头浓黑的头发,见雍正进来,惊慌不安地站起身来,声音也有点发颤,“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水。”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脚步也有点蹇滞艰难,给雍正倒了茶,连碗盖也没有扣就端过来。见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轻轻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几天军机处事情多,没过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不好过”引娣顿了一下,说道:“败了?我听听人说,战事只是不大顺手嘛!”
雍正点点头,说道:“这就和两人打架一样,一个壮汉子和一个小孩子打了个平手,那还不是败了?所以,要逮回岳钟麒和张照,依律处置。”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宽一点么?”
“凭什么要恩宽?”雍正冷冷一笑,“朕为了追索亏空,冒着人言,艰难竭蹶二十多年,国库里这六千万两银子,是多少百姓的血汗?他们两个几年就挥霍了一半,换来的是朕的骂名,换得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败仗!”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身来,如困兽一样匆匆踱了几步,倏然回身,脸色在灯下泛着青色,“朕空有心胸,要承继恢宏圣祖事业,这千古一代令主,但命运竟是如此不济,命运竟如此捉弄朕,把朕放在一个可笑的位置上令后人羞辱!”
引娣承受不住他狰狞可怕的目光,惊恐地回避着,说道:“皇上,没有人那样想”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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