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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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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棒,你还他一枪,不但有失大臣体统,把是非都琐碎了。”
邬思道侃侃而言,既像劝说又似训诫。尹继善觉得他虽说得简明扼要有理有据,正担心李卫受不了,李卫却做了个鬼脸,挤挤眼儿笑道:“姓鄂的真能扫兴!既这么着,继善时捷我们索性一齐见见他。看他是什么章程,相机行事罢了——只委屈了邬先生,叫你枯坐了。”邬思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太重,因笑道:“你们是公务,我有什么打紧的?翠儿已经着人去搬我的家眷,说话的时候有着呢!”
“好,开中门放炮迎接!”李卫爽快地吩咐道,“叫议事厅的那起子官员齐到辕门外迎接!”说着便换穿袍褂,将一顶起花珊瑚大帽子颤巍巍插了双眼孔雀翎子,把锦鸡补服套上,又亲自抖开一件黄马褂穿在外边,已是浑身上下一团簇新。刹那间,李卫好像换了一个人,那种懒散,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神气一扫而尽,哈腰请尹、范二人先出去,又向邬思道一揖便昂然出了堂房。尹继善和范时捷候在滴水檐下,见他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私邸,绕过议事厅,便见辕门左右一百多名文武官员鹄立左右,正眼也不敢看李卫一眼。范时捷看看辕门外,鄂尔善那边也是全挂子钦差卤簿,一乘绿呢大官轿前几十名校尉按剑侍立,簇拥着表情庄重严肃的鄂尔善等着李卫出来迎接。尹继善凑近了李卫,说道:“制军,接钦差穿这个黄马褂似乎有点不恭”
李卫没有答话,掏出怀中金表看看,刚过未时。此时偏西的太阳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球,照得大地房屋一片蜡白,融融烤人欲化的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来,比起方才摆着几盆冰的堂房,真有人隔两世之感。李卫略一住步,便又继续往前走,便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惊起绿荫中躲凉的一群鸟儿扑楞楞飞起远去。官员们见总督这身打扮出来,“啪”地一打马蹄袖都跪了下去,除了微微的喘气声,真个鸦没雀静。李卫拽了一把褂襟,泰然自若地摇着方步迎出了大门,因见鄂尔善也穿着黄马褂,离着五六步便站住了,将手一揖,含笑道:“鄂公辛苦!请进衙说话。”
鄂尔善清癯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一双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满脸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盯视李卫良久,才抚了一下花白胡子,仿佛按捺着胸中的怒气,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舒了一口气,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有旨意,奉圣命而来!”
因为静,这句话话音虽不高,听来十分清晰硬挺,隐隐带着金石之音。随在李卫左侧的尹继善竟打了一个寒颤,所有文武官员都竖起耳朵,听李卫如何回答。
“我晓得。”李卫静静地说道,“我也有旨意,也奉有圣命。所以平礼相待,请鄂大人不必介意。”说着哈腰伸手一让,说道:“请——奏乐!”
鼓乐一起,紧张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李卫鄂尔善并肩而行走在前头,尹继善紧随在侧,后头是范时捷,按察使,顺天府尹小大官员,一个个汗透重衣随着两个满不对心思的钦差大员返回了议事厅。
“皇上钦点我学差来主持南京贡试。廷寄想必李大人已经看过了。”两人分宾主坐了,献茶一过,鄂尔善欠身说道,“前次大人过访,恰正身上不爽,很慢待了大人,我这里先谢过了。”说罢起身一揖。李卫嬉笑着看了看满庭肃立的官员,说道:“南京这地方天太热,鄂大人乍从北方来,水土不服,这是常有的。咱们都是替雍正爷办事的狗,怎么‘汪汪’也还是一窝子,这一条大人尽自放心。廷寄呢,老兄是随身带,我去拜望,原也不为攀附,一来要请圣安,二来也想知道皇上旨意,正遇大人‘不爽’,回衙门我的廷寄也到了。今个儿鄂大人过访,你是皇上耳提面命的,我想多听听你的章程。”这番话不冷不热,调侃中夹着讥讽,鄂尔善听说“都是狗”,觉得颇不受用,但细思自己常日奏议,也有“犬马之劳”的话头,也真无从驳起,阴着脸思量半晌,轻咳一声道:“李公既已知道旨意,就不用着兄弟饶舌了。我来复查亏空,并没有私意,因有几个省虚报亏空完结,皇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点我学政,就便清查,这不是兄弟自己存心要寻李公不是。这一条务请李公谅解。鼎力助我办好这个差使——还有一句知心话:若是有冒滥亏空完结的,不妨现在就说,这也算不得大过失。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肯苟且的,查出来,那就难免有玉石俱焚之虞。”说罢扬起脸直盯盯看着李卫。
李卫似乎怔了一下,说道:“据我下头报的,我省确实已经没有亏空。倒没有想到‘冒滥’这档子事。这下头一群狗,都是我使出来的,从前并没有敢欺蒙我的。不过鄂公既说出来,我也不能拂了你这片心。”说着起身来,拿一把大芭蕉扇扑扇着兜了一圈,提高了嗓门问道:“谁冒滥邀功?有作伪的么?”
众官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话。
“我说的嘛——我不敢欺君,这些狗日的也不敢欺我!”李卫嘻嘻一笑,回到主席坐了,“鄂公,咱们江南富甲天下。我李卫又是出名的鬼难缠。他们——”他用扇子指了一下众人,“他们不敢日哄我!”他如此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和正襟危坐,冷峻得石头人似的鄂尔善恰成鲜明比较,跟着鄂尔善的戈什哈每日看的都是一张死气沉沉的道学脸,几曾见过这样的封疆大吏?都咬牙低头,想笑,又不敢。江南这些官早被李卫骂皮了,只腆着脸微笑。
“李大人不欺君,这一条我信得及。”鄂尔善很看不惯李卫这副痞子相,却也拿他没法子,因冷冷笑道:“至于下头这些老兄欺不欺李大人,要等查过再说。”
“查就查,怎么个查法?”
“我从户部带了不少盘查好手。”鄂尔善深邃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从南京首府,由近及远,一州一县逐个儿查。”
李卫抖着扇子,笑道:“看来鄂公是要撇开我李卫,单独查账了。我得提醒大人一声,你方才说要我‘鼎力相助’,这个话不是旨意里头的,旨意里的原话说,‘会同李卫复查,不得稍存苟且之心’,所以我也是钦差呢!”说着便看鄂尔善,徐徐又道:“这里头有个名分道理,但我不争。你想想看,离秋闱只有几个月光景,你的主差是学政,这么逐县去查,凭你带的那几十多账花子,弄到猴年马月?”鄂尔善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总督心里如此精明,从“会同”二字上作文章,把“钦差”身份拉平,想想李卫的话仍是无从辩驳,无声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依着李大人,该怎么办?”
“都是钦差,见一面分一半,一百二十四州县,你六十二,我六十二。范时捷藩司衙门里头,盘账老手比你带来的也不差。”李卫嬉皮笑脸,招手叫过范时捷:“老范,你这就去签押房,把通省县名一分为二,秩序打乱,搓两个纸捻来!”
范时捷愣了一下,这才明白李卫弄的那两张名单用意,忍着笑躬身答应一声退下。鄂尔善不禁皱眉,问道:“你这是”李卫一手扇子拍着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饭吃把式,虽说不雅,却公道——咱们抓阄儿!谁抓到哪个县,谁查哪个县!”
“这有点近乎儿戏吧!”鄂尔善板了面孔,身子向后一仰说道。李卫却身子一探,说道:“儿戏?不欺心,不负君恩,儿戏何妨呢?照你的办法固然不儿戏,差使却办不下来,我这个钦差又撂一边不用,那才儿戏呢!”
眼见两个人都红了脸,巡抚尹继善有些坐不住,思量了一下,说道:“这也是决疑良策。鄂公如觉不恰,有更好的办法,也成。总之朝廷差使,各自认真去办,更不必为此犯生分。”鄂尔善见李卫一手扣了茶碗,知道只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确无更好的办法,只好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沉吟不语,心里只一个劲咬牙:等我查出来,哪怕只有一个县,再跟你这小叫花子算账!正胡思乱想,范时捷用盘子托着两个纸捻儿进来,呈到鄂尔善和李卫面前,鄂尔善和李卫几乎同时,一人取了一个纸捻儿,一手端起茶碗,恶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夹着纸捻端茶一饮。李卫的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声:“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了我的洗脚水!”李卫散了众人回到上书房,一进门,将大帽子一掼,脱掉袍褂,一屁股坐了邬思道对面,扇着扇子笑道:“不过鄂尔善这帖膏药糊在身上也真够人受的!”邬思道挽袖秉笔,正在给李卫开购书单,一点也没觉察李卫回来,听见说话方抬起头来,一笑道:“公事了了?”李卫因将方才接待鄂尔善的情形备细说了,又道:“皇上跟我说起过姓鄂的,什么都好。唯独以为除了读书人都是混蛋这一条,叫人腻味——他拈走的阄儿一个亏空县也没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尝尝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
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话是这么说,你不读书,不论公廨私邸满口粗话,毕竟是一憾事。高祖尝恨隋何无武降灌无文,你要多读点书,在上书房为一代名相,岂不更好?”李卫啜着茶微笑道:“读书人心机太深,机深祸也深。其实我也读的,样子上不能带了爱读书的模样,我在人前装傻充愣,其实都循着理来,一拽出文来,叫花子就不值钱了。”邬思道原意试探一下,李卫装憨,他一眼就瞧出来了,想不到历宦十几年,城府深到这地步!想着,喟然一叹道:“江山依旧人事非啊!叫花子也会揣摩帝王心思了,田文镜是聚敛之臣,你呢?”他用审视的目光望了李卫一眼,又垂下了眼睑。
“先生,你错看了李卫。”
“唔、唔?”
“甚或,你也错看了皇上!”
“这个——至于吗?”晋书载记刘元海:“吾每观书传,常鄙隋、陆无武,绛、灌无文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诸侯之业,两公属太宗而不能开庠序之美,惜哉!”刘元海是匈奴王,西晋末在今山西南部建汉国,称汉王。隋何、陆贾是汉高祖刘邦的文宫,绛侯周勃、灌婴二人是刘邦武将,反又帮助汉文帝太宗当丞相。庠序,即学校、教育。这段话是刘元海要求人能文能武。这里的话不准确。
李卫没言声,起身徐徐踱了几步,目光晶莹地凝视着窗外,许久时间,只听见外间大树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地长鸣不息。不知过了多长时辰,李卫才把目光又移到邬思道身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田文镜是揣摩,一味讨皇上欢喜。我不揣摩。我今日这一举,鄂尔善当然要密折奏上,告我的状。就是尹继善、范时捷,也会据实陈奏——其实他们不晓得,江南亏空清理有冒滥邀功的情形,我早就具本直奏了,而且有皇上朱批——你愿意看看么?”他看了看惊愕不已的邬思道一眼,径至书橱顶,从黄匣子里取出一封素白折子,双手递给邬思道。邬思道看时,奏折里都是白话:
回主子话,没做官时想着官好作,如今真知道,作好官难于上青天!江南是天下最富的省,报奏户部是完了亏空。奴才真实看看,恐怕有二三十个县是糊弄奴才的。但奴才并不敢糊弄主子,还想成全主子气(器)重奴才的体面,因就叫他们报了户部。奴才这儿尚且这模样,其余的省真是天晓得!奴才想着,就是硬迫着都还完亏空,将来下头打抽风、撞木钟的事恐怕难免。怎见得呢?俸禄太低,事情太多,应酬太烦,处处要花钱,奴才是二品大员,一年一百六十两的银子,翠儿和奴才那个傻小子每日豆芽白菜,还不敢跟外人说,还要装体面。上回翠儿进京朝拜主子娘娘,娘娘赏了二十两金子叫她打首饰,她娘母子才打了两顿牙祭。看着毛头小子狼吞虎咽,奴才心里不好过。总之,要想个长远法子,官员不穷,就没有由头借银库,刮地皮了。拆了西墙补东墙,或者穷得饿着肚子办差,总不是办法——这是奴才的一点傻想头,不知主子以为然否?邬思道接着看时,却是雍正的朱批,一笔端楷写得一丝不苟:
十六日奏悉,不胜感慨,此真知心之言,非深知朕者,断不敢如此说话。据湖广巡抚密折,邬先生已乘船东下,回无锡必经南京,尔可寻访着他,将此折给他看,听邬先生有何意见,详明奏朕。朕曾思及为官员加俸,但兹事体大,涉祖宗成法,且官员在缺加俸,无缺候补官员无处支银,再者满族旗人月例银,自应“水涨船高”,一旦紊乱朝局,则画虎类犬矣。且告邬先生,允祥甚思念他,朕亦有垂询问他处。不必回籍,即由尔处妥送进京,安置怡亲王府可也。邬思道读着,蓦地冒出一头细汗,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没有想到自己“中隐于市”,做一个巡抚的清客幕僚,仍时时处处在雍正的严密监护之下!想着,讷讷说道:“皇上有什么事要垂询我呢?”
“那我可不晓得,我也不够资格问这个。”李卫收起折子,回身坐下笑道:“皇上还有朱批,五月十五前你务必赶回北京。所以你不能在南京久留。两位夫人就暂住我衙门,有翠儿照应,你只管放心去。”邬思道沉吟道:“你把那份朱批也让我过过目,成么?”李卫怔了一下,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不过告诉先生一句话,那封折子说的是我设筵擒拿甘凤池一干人犯的事,还有一些朝局细务,皇上朱批只附带说叫你进京,也没说叫你看。官身不自由,先生得体恤着狗儿些。但我担保先生平安无事,这一条你尽自放心。”
邬思道这才略觉安心,吁了一口气,笑道:“不但官身不自由,你瞧瞧皇上这批语,我这民身自由么?这个密折制度,说起来还是我的建议,如今倒缚住了我。昔日商鞅变法,普天下实行连坐保甲,待他自己落难逃命,竟被当贼拿了,将古比今,也算我作法自毙。”李卫道:“我倒觉得这法子不赖。有些个封疆大吏挟嫌报复,下头微末官员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里整。山东巡抚去年革了即墨县令的职,没有半个月,明发诏谕下来,说即墨县令是清官,着即晋升济宁知府,倒把巡抚骂了个狗血淋头,连他私地说的体己话都颁布公众——整顿吏治,这确是良策——不说别的事了,咱们‘公事公办’,皇上征询你的意见,就这个事儿,你看该怎么办?”邬思道俯首思量了一下,说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学田文镜。”李卫吮吮嘴唇,说道,“他是硬压硬挤,下头官儿们怕他,所以不敢胡来。田文镜总要死,那个巡抚也不是他的世职,他或死或走,下头照样贪污,照样刮地皮。就江南这地块看,办法多的是。官缺不是有肥有瘦么?肥的我不管,瘦的我补,总要他过得,要再贪污,我就重办,这是我的宗旨。钱从哪里来?一个盐课征税,我从盐狗子身上剥削。维扬、苏杭天堂之地,都属我管。我放开了叫他们办酒肆茶楼,行院妓馆,招引有钱主儿来游。一则这些地方能聚财,二则这些地方常是大盗积贼销赃的地方儿,我高高地征税,稳稳地当个大地头蛇,从嫖客身上弄花柳钱养活没有钱的官和补贴瘦缺的官。还有海关厘金,我也能动用一点。只要我自己不搂钱,皇上不会怪罪我的。”因将自己上任,调剂江南浙江等地肥瘦缺分的资金来源、用项,官员们的反应一一备细,足说了多半个时辰,末了又道:“反正我也不去嫖窑子,翠儿也不吃这坛子醋,从这起子阔老身上刮银子,天公地道!”说罢便笑。
邬思道静静听着,一句话也没插,待李卫说完,跟着笑了笑,正容说道:“你这些都是‘办法’不能叫‘制度’。制度,要能放之四海而皆准。你的这些路子,别的省能学么?”李卫搔头道:
“不行。”
“田文镜在河南实行官绅一体纳粮,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他那个办——制度我在四川当县令就办过。还是学我的——如今他在一省推行,声望自然就大些儿。如今皇上叫我出招儿,我去学他,那李卫还叫李卫?”
邬思道嘉许地看了看这位心高性傲的青年总督,架起拐杖在屋里笃笃踱着,皱眉沉思,足有一刻,倏然回身道:“我给你出两条,你寻思一下,不过有句话先放这里,你不答应,我一条也不说!”李卫连想都没想,说道:“我答应!”“好,君子一言!”邬思道眼中熠熠发光,“一条叫‘摊丁入亩’,你不能告诉皇上是我的建议;一条叫‘火耗入公’,你就说是咱们商计的。”
“成,你说!”
“摊丁入亩是均赋法。”邬思道微笑道,“圣祖爷永不加赋的祖训实行多年了,有的人多没有地,有的地主人少地多——把人头税一概取消,摊进土地中去。这样,穷人就少纳税或不纳税,出得起税的就得多纳。国家岁入就有了稳固的数目儿——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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