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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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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师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死去了。
开始,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那一段时间,历史老人像一个泼墨如海的导演,一时间将那么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把都撒到这世界舞台上了——“非典”还在全球肆虐,巴格达突然就被攻克了。对这一场战争的质疑却还在沸沸扬扬地争辩着,紧接着伊拉克的抵抗者就引爆了汽车上的炸弹。那个大学生以自己的生命,终结了一个恶法,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横死,网络再一次掀起声讨大潮,由此引发新一轮的大讨论,直指深处的问题,还有投毒,矿难,大火及各类贪腐大案……
社科联应允的关于卫老师的相关活动,一直没有音信。卫老师的一些友人和学生,也不相信这样的活动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网上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先是几个思想文化网站,发了悼念文章,将卫老师近年的相关著作做成了专栏。海外对卫老师的研究文章,长长短短的也开始多起来,其中有许多国内不便说的话,也通过各种方式转了回来。一时间,对这位老人的关注多了起来。从卫老师文字中发现的思想意义也多了起来。一些人就开始发起一个活动:斯卫研究追思会。毛子是体制内人,多年来也浮在面上,与卫老师有多年交往,又在同一城市,各地的友人,便委托他牵头,筹备这一次活动。受到这么多学界前辈及同仁的看重,毛子想到社科联也曾有此打算,便一口应承了。当他与有关部门通气时,却遭到很明确的拒绝,并且希望他不要卷入此事。毛子便为难起来。
毛子找到达摩商量。
达摩说,这样的事,本来极简单,就是一帮人东南西北汇拢来,说说,谈谈,带来各自的文章,交流,汇集,为何要谁给一块令牌?
毛子说,眼下这样跨省的民间活动,涉及的又是卫老师这样一位敏感人物,没有官方的支持,起码是默许,一来不能上主流媒体,二来怕会还有麻烦。
达摩说,麻烦首先是在自己心中。你先自己就觉得这是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堂堂正正去做呢?一边说着天下大道,一边心里打鼓?像一个贼?
毛子苦笑说,你总是这样大而化之。我们说了多年,民主政治就是要学会妥协。
达摩说,妥协是双方的事。只有对话,才有真正的妥协。
毛子就有些为难地沉默着。
达摩最后说,这样吧,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发邮件给有意参加者,以茶话会的方式一聚,各自把话说完,文章一交,就算了事。亲朋好友在一个茶楼坐坐,为一个思想者,为一个追求进步的文化人,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为一个一生廉洁没有多拿过国家一分钱的老干部,大家说说话,没事吧?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达摩就知道毛子的困境了。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一个没有给他以明确的安全担保的人,一个害怕得到一分同时又丢掉两分的人,一个内心的恐惧依然存在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你能对他做出什么样的期待呢?那次恶吵之后,达摩常常痛苦,甚至常常自责。他不能义无反顾地割舍他们之间数十年来生长成的血肉情谊,那是他生命经历的一部分,里面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价值判断。同时,自己不能改变他,更不能改变自己。许多时候,他都想,自己与毛子这种精神的关系应该打住,各行其是,将两个人永远留在那令人迷醉的“青马”时代,留在八十年代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把今天删除。因为有了卫老师,两人不得不常常在精神上相遇,不得不面对一些冲突。达摩想,如今世道上,如毛子一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为什么非要和一个自己最亲近的挚友过不去呢,你把今天的他当作一个路人,留住昨天的他,未尝不是一种更和善,更富于人情味的做法。现在卫老师已经离去,这一次活动完结之后,该是两人在精神上分手的时刻了,不然的话,怕是当年那一丝温情也会给打碎。毛子不是一个坏人,甚至不是一个小人,他只是一个漫长的时代慢慢打造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认识自己,并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但那是他自己的事,用卫老师的话来说,人只能自救。
达摩说,这事我来操办,如果到时候一切顺利,活动依然由你来主持。如果有麻烦,要么被叫停,要么以一种非常模糊的方式举行,人数可多可少,时间可长可短,只是要表示这样一个事件曾经发生了,剩下的,大多是各人自己的文字。
毛子听完,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喃喃骂了一句,狗日,带个紧箍咒究竟是不方便多了。
毛子说完,拿出五千块钱,说筹备阶段怕是要用些钱的,你先拿着。
达摩笑笑说,拿钱买个安逸?
毛子说,你狗日说话总是这么难听。你就当这钱是为卫老师花的。
达摩说,这次AA制,所有费用,与会者平摊。这钱算是暂时放在我这里,结完账后再说。
毛子说,所有我能做的,我一样会做。
达摩说,行,也有缺席的权利。
在茹嫣为自己的恋情痛苦的时候,正是达摩几个紧张筹备卫老师研讨追思会的时候。达摩每天要与许多人打电话,发邮件,接收整理打印一些与会文章。眼见得时日越来越近了,达摩又得去联系场地。
本市还在“非典”包围之中,其他一些疫情稍轻的地方,警惕性又很高。对疫区来的,常常是不问青红皂白先隔离十几天再说,差不多是一次行政拘留。
达摩后来联系到了一处新开辟的旅游景区,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山区,那儿本来就人气不旺,“非典”来了之后,更是冷清。对方一听说是有百十人的一个活动,热情得很,说咱这儿一颗“非典”病毒都没有啊,你们来了,等于是分分钟都在给你们洗肺!现在哪还能找到这样干净的地方?吃住也很便宜。
那天茹嫣从梁晋生的宾馆出来,发现离达摩家不远了,要了车,向达摩家的方向开去。
茹嫣还是忘记了达摩的家,也没带门牌号码,到了那一片迷宫一样的宿舍区,转了几圈,不得不给达摩打了电话。由达摩出来将她领回家去。
茹嫣说,解放了,出来透透气。
达摩一听大喜,检讨说,这段时间太忙,没去你那儿慰劳。
达摩的妻子还没下班。女儿依然在张罗孩子,孩子变化很大,白白胖胖,黑眼睛滴溜溜神气得很。屋子里除了坐月子的气息,还有了孩子的尿气奶气。
茹嫣见达摩那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电脑正开着,打出的文件堆了一满桌。
达摩就说了卫老师的纪念活动。
达摩笑笑说,墨盒都换了两个,像个打印社。想拿出去打,太贵。
茹嫣说,你该告诉我一声呀,怎么着也可以给你搭一把手。刚好这一阵子又闲得很。
达摩说下周他要去那个预定的开会地点看一看,将一些事儿落实一下。茹嫣一听,便说她也去,这段日子快憋死了。
达摩说,也好,两个人,有个商量。
聊了一会儿,达摩便诡谲地笑笑说,你好像遇上什么事儿了。
茹嫣一愣,说,你看出什么事儿了?
达摩说,你嘴里说着的,和你眼里说着的,不一样。
茹嫣苦笑说,看得出眼里说什么吗?
达摩说,当然。
茹嫣知道,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想和达摩说说自己。一看达摩忙成这样,便说,下周去的路上再对你说。
茹嫣讨要了一些自己可以回家做的事,便告辞了。她惦着梁晋生可能要来的电话。
63
会议快六点才结束。梁晋生在宾馆宴请与会人员。
吃完饭,梁晋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下,正要穿衣出门,江晓力敲门进来,将会议纪要递给梁晋生说,你看看,我今晚让人打出来。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焕发出美轮美奂的聪明才智与用之不竭的工作热情,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她一改惯常作派,不施粉黛,衣饰俭朴,熬夜加班,四方奔走,非常吃得苦,人都憔悴了,与梁晋生原来印象中的娇娇小姐判若两人。与梁晋生一起外出期间,她还很精微也很有分寸地照顾着梁晋生的衣食起居,有些杂事儿,要就给他担了,要就给他挡了,让他的工作紧张之中插进了些许宽松。还催逼着他忙里偷闲去探望了自己的老母亲。梁晋生出行无数,像这次这样省心的,还没有过。其间最重要的是,在活动结束之后,与梁晋生一起去拜望了自己父亲的几个老上级,老战友。他们人虽然已经退下,但是在京城依然可以说得上话。他们的下一代,有的也已经接上了班。
梁晋生接过会议纪要草草看了一下,说,你看行就行了,你现在也是个负责任人呢。
梁晋生说完,就准备出门。
江晓力说,要出去?
梁晋生说,是,有一点事。
江晓力说,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梁晋生一听,就顿住了,笑笑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下午茹嫣来敲门的时候,虽然江晓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是谁。等到梁晋生回到会议室,就见他神情恍惚,似听非听的样子。
这一段时间,江晓力和梁晋生都没有提到过茹嫣,仿佛这个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见面必谈的重要人物不曾存在。他们也不曾说到其他任何私人的话题,像两个素无私交公事公办的上下级。连称呼都改成了梁市长江主任。许多年前,她随父亲叫小梁,相熟之后,叫梁哥,叫晋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官衔。到近年生出了恋情,干脆什么都不叫了。梁晋生则一直叫她晓力。江晓力从来没有对梁晋生表达过什么,或者说她所有的表达都是抓不住把柄的,她知道梁晋生看得懂,但可以装作不懂,这样避免了两人的许多尴尬。这些,连她的父母都蒙在鼓里。只有一次,和三两密友相聚,喝醉了酒,哭了一场,说了一些糊涂话。酒醒后,她隐约感到自己漏嘴了,与她们一一打了招呼,暗示她们在此事上封嘴。那几个密友也装糊涂,说没听见你说什么啊。她笑笑说,那就好。所以,当那天茹嫣突然问起这档子事,让她觉得又突兀又难堪,好像被一个衣饰华丽的漂亮女人,突然看见自己穿了一双破袜子一样。那天她很平静地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但从此心里便种下了一个大疙瘩,耿耿于怀不可去除,随时间推移越长越大。
江晓力一边收拢着稿子,一边淡淡说,你不应该再去了。
梁晋生就坐了下来。
江晓力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也坐了下来,缓缓说,这事怪我。当初给你做媒的时候,对她的了解并不深透。
梁晋生不语,只是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江晓力说,后来发现,你们不合适。
梁晋生问,为什么?
江晓力说,她太任性。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她太自傲,那种自傲是不动声色的。还有,她有些自私,有些矫情,有些故作姿态。
梁晋生喃喃说,我倒喜欢这些……我也没觉得她自私。
江晓力说,有人自私是贪财,有人自私,是贪恋自己的声名……如果你们都还年轻,如果你现在没担着这一份工作,如果你想早早去过那种老百姓的日子,我不会说这些。
梁晋生说,如果我确实是这样打算呢?
江晓力笑笑说,不会吧?你再斩钉截铁说一遍?
梁晋生想想,终于没有说出口。
江晓力说,你知道,在市里这一大帮子人当中,你是最该上去的。你的长处和优势,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你的教育背景最好,正儿八经的文革前名校毕业,同时,那里还是你的政治资源。你不群不党,眼下看起来好像势单力薄,但是对于上面来说,恰恰是他们喜欢的。经济上,我可以说,你是最干净的一个。还有,你形象好,口才好,风度好,身体也好。这都是当代官员极需的一些条件,临时抱佛脚去学都来不及的。
听到这里,梁晋生笑了,说,你要是中组部部长多好。
江晓力却认真说,我就是以中组部的眼光来看你的。
梁晋生竟有些沮丧起来,直说着,唉,好端端的,给你搅得……
江晓力知道已经打着他的软肋了,更进逼一步说,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她个性上的一点问题,你要喜欢,也属正常。男人恋爱的时候,就喜爱那些使性子,耍脾气,娇滴滴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女人,挺刺激的,也能显出男人的宽宏大量体贴入微,特别是上了一点年纪的男人,还能找到一点青春少女的疯野。
梁晋生说,你怎么琢磨得这么透啊?
江晓力不理他的调笑,自顾自说着,如果个性脾气只是小节,我发现在最重大的问题上,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梁晋生才当真起来,问,这话怎么说?
江晓力说,原来,我觉得我们都是老干部的子女,在一些基本立场上,该是一样的,可是你看看她在网上的那些文章,你看看她喜欢和一些什么样的人来往,你看看在你最为难的时候,她干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我已经憋了好长时间了。
梁晋生问江晓力说的这些究竟有什么具体凭证。
江晓力就一一叙说了茹嫣在网上一些帖子内容,一一叙说了她和达摩、卫老师以及那些异端的关系。
江晓力说,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幼稚,单纯,图个新鲜。但是,后来发现,那是她真实的观点。对此我真是大吃一惊,一个老干部子女,如何会变成这样?后来一想,她身上有太多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的思想意识中,就有许多封资修的东西,没落阶级的东西。还有那些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她想当一个叛逆者,这也是一种时髦呢。这十多年来,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党内的投机分子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那些所谓的革命后代,想提前积累一点资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好分上一杯羹……而这样的一些人,恰恰就是某些人最需要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就是为什么她一有什么文章,那些唱反调的网站,那些海外的网站就会转载,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梁晋生说,要说叛逆者,我们多少无产阶级革命家可都曾经是叛逆者呀——
江晓力激动地打断他说,叛逆只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谋反的逆子。
梁晋生笑笑说,晓力啊,我觉得你的这种认识,还停留在我们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如今,只要你说得有道理,美帝苏修的,我们不是也会接受么?我们不是正在渐渐融入国际社会么?不是也在吸取西方政治文化中的一些于我可用的东西么?
江晓力说,我一点都没有停留在那个极左的年代。我觉得,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知道,我们眼下麻烦很多,我们有些干部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坏,和老百姓的矛盾越来越大,我们个别当官的,干的坏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可恶,可以说,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但是,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别人来操办。一旦交给别人来操办,不要说你我这一代人,就是我们的父辈,也会被他们糟蹋得一塌糊涂。你看看茹嫣那些朋友们写的文章,你就会明白这一点。这里面没有是非,只有胜负。而且,我就不相信,他们当了官以后,会比现在这些人更好,他们就不会贪污腐败,就不会仗势欺人。文革的时候,我们见得还少吗?
梁晋生问,你是说茹嫣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江晓力说,原来我以为是一样的,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不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文如其人,人如其文。那些东西,没有谁逼着她写,她竟然会把我们共产党的城市,说成是一个可耻的城市。她竟然会把“非典”中暂时的麻烦,说成是我们撒谎。你只要看看她那些用词,她从来不说“我们”,她只说“他们”!
梁晋生说,我想,她说的他们,不是指我们。
江晓力说,包括我们。
梁晋生沉默着,似乎在努力理解江晓力的这一番话,很久才说,我觉得她很多感觉是对的,她有一种很可贵的正义感。她已经超越了一种狭隘的集团利益,这应该是一种真正的共产党的胸怀。
江晓力冷冷一笑,市长啊,你真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一个把我们自己的事业往死里说的人,这种共产党的胸怀可真是够宽广的了。
梁晋生说,晓力,我坦率地跟你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有许多相同之处,我看不惯现在的许多事和许多人,他们和茹嫣比,要坏得多。
江晓力说,所以,共产党才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哪一个政党都不喜欢坏人,不喜欢假公济私碌碌无为的人。以前那一套,老百姓不信了,我们自己也不信了,但是,这一切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改,改得鼻青脸肿,改得头破血流,都行。最重要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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