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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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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力说,我跟你说,我们这儿已经有了。听说已经死了人。
茹嫣说,没想到就这么紧了?市面上啥也看不出来呢。
江晓力说,有什么奇怪。这次“非典”一来,可以说他管辖的几块地盘差不多要全线失守,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说,政治责任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去年不是去欧洲北美转了一大圈吗?就是为了今年五月的两个大活动,一个是科技论坛,已经约请了全世界几十个国家来参加,一个是招商会,也请到了数百家大公司前来,就为了这两个活动,已经花去了几百万,这其中有政府的钱,也有企业的钱,都指望在这两个活动中挣回来,还赚上一笔。现在看来,玄乎了,只要这个“非典”不立马控制住,人家肯定不会来了。这是其一。其二,这几年大量的财政资金都用于科技这一块,医疗卫生,特别是公共卫生,疾病预防,基础设施,都薄弱得很,可以说,不光没有加强,比原来还要差劲。这次“非典”一来,问题就突然暴露出来。尽管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第三,他管的教育这一块,眼见得就要受到“非典”的冲击了,这一块特别敏感,又怕学生闹事,又怕家长告状,特别是这两年刚刚搞起来的那些高收费的官民合办的大学,你要不能正常上课,高收费的问题就麻烦了。官场上的事又复杂……你说,这样的时候,还能记得一个情人节,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江晓力这样一说,茹嫣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没想到刚刚还津津乐道大谈宫廷御膳的这位市长,已经是面临这般泰山压顶的危局。想到这里,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地说,有什么呢,大不了提前回家,过清闲日子。
江晓力一笑,到底是女人,看淡江湖。只是像他这样,大半辈子在官场打滚,突然被撸下来,受不了呢。你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给他鼓鼓劲好。我见过几个这样下场的,回家不久,郁郁寡欢就死了。
茹嫣不语。
江晓力说,你这位梁市长啊,做官做得太老套。
茹嫣问此话怎讲呢?
江晓力说,这种时候,按常规出牌,怕是不行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十个坛子八个盖……这种时候,应该有新招,奇招,险招,才行。
茹嫣就问,什么是新招奇招险招?
江晓力狡黠一笑说,这啊,就只能面授机宜啦。
茹嫣说,晓力啊,我看你才是一个当官的料呢!
江晓力说,我自己也觉得是。可是老爹不让我干这一行,说又伤身子又伤心,不如平平淡淡好。但是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一些作为,一边为他们着急,一边骂他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江晓力真是饿了,边说边吃,就着酒,将几盘菜扫光。吃得心满意足了,慨叹说,梁市长啊,你就记得茹嫣这半边山东人,你就不记得还有一个地地道道囫囵的山东人。下次,他要是不正儿八经来接我去吃一次,以后结婚的时候,看我如何整你们!
当年解放军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有一支部队就留了下来,接管了这座城市。这支部队里,山东人最多。各个部门各个机关,重要一点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他们坐着,以至你只要碰见一个说山东话的,尽管叫主任,叫处长,叫局长,八成不会错的。到得几十年后,那些高干病房里,满走廊听到的都是山东话,特别是胶东话,就好像到了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
很晚,江晓力带着微微醉意走了。临走时说,茹嫣啊,这个时候,你就不是撒娇的小女子啦,你该是一个帮他壮胆帮他擦眼泪的娘。
江晓力走后,茹嫣给他打电话,说是已关机。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市长今晚住宾馆,让他回了家。问宾馆电话,罗师傅说不知道。与梁晋生交往数月以来,就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觉。
茹嫣就平生第一次用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两个孤苦伶仃人,一个相濡以沫年,情人节快乐!
一时间,茹嫣就变得如此忙碌了,连对儿子的思念和与小狗的亲热都耽搁了许多。几次儿子在QQ上留言说,妈,你在忙啥呀,上网老没见到你。还说,妈,我想这怕是好事呢,是不是?生活充实了?
茹嫣见了,心里又愧疚又羞涩,一边骂着儿子这个小坏蛋,一边赶忙给儿子复信,扯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说到他姨父患病的事。儿子后来复信说,这病的事海外说得很多。
茹嫣如今好像是将一坛酿了半辈子的酒,启了封,喝起来,生活便一日日浓酽起来。用她骂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日日疯张起来。
以前说,贵人多忘事,去掉其中的讥讽,总还有点道理的。贵人者,事儿忙,关系多,如儿子话里有话说的那样,生活丰富了,便不会一门心思缠绕在一件事情上。像古时候,日子过得极简洁,一次眉目传情的小遭遇,就会让人刻骨铭心记它数十年。
48
卫老师住院,达摩他们是几天之后知道的。
卫老师不让告诉他们,说这个春节已经打搅他们够多了。可是事态突变,赵姨不得不跟达摩和毛子说了。刚刚住进去,做了常规检查,拍了胸片,右肺有少量阴影,说是呼吸道感染引发肺炎。医生说,打几天抗生素就会好。考虑到卫老师曾有肺结核病史,再做一些辅助治疗。卫老师是一个散漫的人,住医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完点滴吃完药,感觉还好就回家了。后来“非典”的名声大了,干部病房的人听见卫老师咳嗽,就紧张起来,听说近期有亲属从外地来过,便将卫老师从干部病房转到了隔离病房。那里全是“非典”观察对象,也有已经诊断为“非典疑似”的。这下赵姨就真急了。一怕真是“非典”,二怕本不是,却在那里染上了。卫老师年老体衰,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卫老师是一个性情中人,孤独多年后,最怕寂寞,赵姨说,像这样关在里面,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毛子和达摩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让探视了。
卫老师对口的这家医院,也是一家省属三甲医院,但不是最好的,特别是呼吸科,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几个商量,如果能够转院,哪怕就是当非典疑似来治,也要保险得多。
于是他们找到院方,想将卫老师的病历拿出来复印一份,先给另一家医院看看,再联系转过去。院方不答应,说一些项目还在检查当中。达摩就和院方吵了起来,说咱们不在你这儿治了,行吧?咱们出院,行吧?
没想到院方说,你这话要是在平时,我们马上给你们办出院。可是现在不行。
达摩问,为什么?
院方说,你就别问为什么了。你可以向有关单位反映,反映到卫生部也行。
说完,就把他们几个扔在办公室,自己走开了。
毛子说,看来,这事还不能硬来,自己马上去找省卫生厅的人。
当晚,茹嫣也知道了卫老师的事。
茹嫣当即就给梁晋生打电话,电话关机。又打给罗师傅,罗师傅说梁市长今晚又在宾馆,这一段时间,梁市长都在宾馆住了。这次罗师傅将梁市长的房间电话告诉了茹嫣。打到房间,房间没人。于是茹嫣就一遍一遍地重播。直到十二点过了,终于把他逮住。
茹嫣把卫老师的情况对梁晋生说了,希望他能够给予一些帮助。
梁晋生听完问道,卫老是你什么人?
听梁晋生的口气,好像知道卫老师,茹嫣说,不是我什么人。
梁晋生又问,是你家的什么人?
茹嫣说,也不是我家的什么人?
梁晋生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茹嫣说,你干嘛呀,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么敏感?
梁晋生说,不是……茹嫣,我说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我也不便管。
茹嫣问,为什么?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几家医院,都不归市里管,这里面有省市关系不说,卫老这个人,这些年有很多麻烦事……我以后慢慢对你说。
茹嫣说,人家哪里等得慢慢说呢?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呢。一个老人,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就给关到隔离病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梁晋生说,怎么跟你说呢,现在是战时状态,平日的那些道理,有许多已经不能讲究了。
茹嫣就真急了,说,这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人,资格比我父亲还老,又是一个受尽磨难的老人,让他享受一次正当的治疗,不为过分啊!
梁晋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比你知道得还多。可我知道的,你可能并不知道——茹嫣打断他说,我不管你知道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帮助他——你就当他是我的父亲。
梁晋生一听那边的声音不对头了,也为茹嫣的这几句话所感动,只好说,唉,我尽最大努力,行了吧?你呀,真是一个菩萨心。
几天过去了,卫老师转院的事儿还没动静。打电话过去,卫老师在那边闹着要出院,说他一把年纪了,要死也死得了,受不了这样不明不白关着。赵姨急,达摩和毛子急,茹嫣更是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一天几个电话打给梁晋生。
梁晋生说,你呀,好像医院是我开的,哪这么简单?我正想办法。
卫老师是第五天转到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在那儿又过了几天,果然就诊断为“非典疑似”了。但是这个“疑似”,是在入院之前就有了,还是在隔离病房染上的,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茹嫣向梁晋生说到自己的疑惑时,梁晋生说,这事你就别穷追究了,现在是尽可能地给他最好的治疗,先救人,千万别再节外生枝,我都怕你了。还有,这事儿你千万别捅到网上去,卫老是一个敏感人物,不知道会被人做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卫老师因“非典”入院的消息,还是在海内外网站上出现了。茹嫣也不知道是谁发布的,心里有些惶然,但又不好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有关方面为此震怒了,下令追查,但这些茹嫣都蒙在鼓里。
49
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当那个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样无声奔突的时候,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遽然点燃了一场震惊世界的战火。
央视也破天荒地像西方电视台那样搞起了实况直播,还请来一帮子军事专家、国际问题专家坐到演播室现场评说起来。中国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万里之外一场战争的进行状态。一队队坦克、装甲车在公路上烽烟滚滚地疾驰,一处处楼房宫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烧,一阵阵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节日焰火一样绽开,大街上呼啸着救护车、消防车,各种各样的人在镜头前激动地或愤怒地叙说、叫骂……地图前,军事专家红箭头蓝箭头地指点着战局,画中画正播放着适时的新闻画面,不时传来又一声轰响,某处又被英美联军的精确制导导弹击中……可以说,从中国人看电视以来,这样全新的视觉体验是第一次,无数人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一出真正的电视连续剧。
经历了半个世纪放眼世界心怀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动物了。像这等强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个爆竹扔进了鸣禽馆。现代中国人本来就有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传统,如今有了互联网,更方便了,每一个论坛都成了街头与广场。
茹嫣是一个没有多少国际问题常识的人,她对这一类问题,很情绪化,多凭直觉,她一直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直觉,常常能轻易地刺破男人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纸糊大厦,是另一种直抵事物本质的路径。一些费尽心机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的争辩,在她来看,常常就是只要内心一动就有结论了。你用正误去解释世界,我用善恶评判世界,你用大脑,我用心。上网之后,那些拐弯抹角,云山雾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说话的东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细节,看重人的命运。
伊拉克正打着,一桩我们自己的事儿,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被非法收容,然后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她写道,深夜,读着这个大学生的死,心里突然就剧痛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儿子在承受着那残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时也击打在母亲的身上。然后他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样。她突然恐惧起来,她害怕也会这样从此见不到儿子——尽管理智告诉她,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她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年轻人,一直都是儿子的模样。她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打了电话,她要立刻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了儿子从遥远的法兰西传来的声音,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儿子听见她的啜泣,问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与你同年代的年轻人死了,被无故打死了。她又说,只要这样的死亡还存在,一个母亲从此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她对儿子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为妈妈活着,这样,要不然,这个世界便没有意义。
文章贴出来,引来许多唏嘘声援。也有几个马甲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那么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残,没见你痛,一个大学生死了就痛起来?”“自己的儿子送到国外,假惺惺哭人家农民的儿子。”……
在网上呆了一段时间,也知道这类跟帖几乎是青藤爬墙杂花生树一样司空见惯的,但是茹嫣还是很难受,她觉得了另一种心疼。
这儿都是熟识的网友,前天在与你问寒问暖,昨天在与你谈笑风生,可是一转身,像川剧变脸一样,给你一个阴森森的眼神。茹嫣觉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见远远近近一些绿莹莹的眼睛,但是不知道这眼睛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这让她恐惧。
达摩给她一个很长的跟帖,对她这种深刻凝重的道义情怀与道德勇气表示认同,很理性地驳斥了上面几条帖子的偏执心理和逻辑混乱,最后说,他已经将它转到自己的论坛去了。达摩行文很温厚,但说理很犀利,让茹嫣感动得不行。
茹嫣也跟帖说,自己写得很情绪化,不会说什么道理,只是一个母亲的感受而已。
去达摩那个“语思”的人,多是一些阅尽人间沧桑但心性依然跃动的中年人,他们各自写些文章,互相切磋问题,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张牙舞爪,很有名士风度。达摩的论坛不能自主上帖,只有注册用户并经过核准之后才可以发帖,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话”里边说,我们这里不打口水仗,不欢迎零字帖,更不欢迎人身攻击。这在为了聚拢人气敞开大门笑脸拉客的许多网站中,确实是一种很孤傲的姿态。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观棋不语。心痒手痒,也可以来一盘,但必须守规矩。茹嫣想,这样的网站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骂人的帖子也不能在这儿出现,所以就特别清静,茹嫣喜欢这种清静。好像三五知交,闲来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来,也没有那种特别的亲昵,也不开那种过分的玩笑,一个个都很自尊。
达摩的论坛也在谈“非典”,谈伊拉克的战争,谈那个被打死的大学生。他们从文化上谈,从法律上谈,从制度上谈,把情感义愤变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厉害,许多地方入木三分,让茹嫣眼界大开。
茹嫣去他那儿的时候,见自己的帖子已经在上面了。达摩还加了一条按语: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有时候,最高的理性来源于人与人的关联,来源于对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给我们这些习惯了用现成概念、现成体系,甚至用左右二元来思考问题判断问题的人,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当媒体再一次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相关方面持守一贯的冷漠态度的时候,一个母亲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诉。我们只有对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怀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这个世界,同时也拯救我们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兴写下的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义,但是她很高兴得到这种肯定。“空巢”上那几个阴阳怪气的跟帖给她带来的烦乱,被达摩的这一番话化解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听见老师的安慰一样。
50
恐慌适宜在吊诡的气氛中生长。就像小时候听妖魔鬼怪的故事,真正害怕了,不是鬼哭狼嚎的时候,而是大家都不作声了,直了眼,平了脸,悄没声地朝人多处挤。到得故事完了,各自散去,暗夜小巷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恐慌便到了极点。
春节过完不久,那个怪病的传说竟消停了许多。大街上,商店里,公交车上,却默默出现戴口罩的。接着就一天一天多起来。
多年来,除了环卫工人,大街上很少见戴口罩的了。这种时候,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便传达出一种恐慌的信息。那一张张只露出眼睛而看不清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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