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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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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奇心一起,茹嫣便忍不住问了,你家老人还在吗?
  达摩说,都不在了。
  茹嫣又问,他们原来干嘛呢?
  达摩说,父亲是店员,卖了一辈子茶叶。母亲基本上是一个家庭妇女,做过几天鞋厂的工人。
  茹嫣说着就露馅了,不解地问,那你怎么会这样关注这些大问题?
  达摩说,什么大问题?
  茹嫣就说了自己读到的达摩那些文章。
  达摩说,这是一些最实际最具体的小问题呀,下岗啊,医疗啊,住房啊,暂住证啊,腐败渎职啊,司法公正啊,环境污染啊,国有资产流失啊……这都是和咱们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一些事儿啊!咱们自己都不关心,就更没人帮咱们关心了。像国有资产流失,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有没有吃穿的切身大事。
  茹嫣便说到近来风传的那个怪病。
  达摩说,虽然说病毒不认人,但是老百姓得了,和有钱人得了,谁治得起,谁治不起,就不一样了。且不说由于居住环境生活条件不一样,真的爆发开来,谁得的几率更大?前几年,我写了个环境问题的帖子,有人说,这是你们有钱人的问题,是吃饱喝足烧的。真正受环境之害的是谁?还是下层老百姓,你到那些贫民区,到那些城郊结合部去看看就知道了。
  茹嫣读达摩的文章,读出来的是精致的国语。茹嫣听达摩说话,听到的是通俗的方言,觉得很有意思,便说,你说话和你写文章不一样。
  达摩皮笑着说,这是和你说话,还在挑字眼,还在臭讲究,你要听见我和厂里那些人说话,满口粗言秽语。
  茹嫣说,我一定要微服私访一次。
  说在兴头上,达摩看了看钟,说,走了,今天女儿回来吃晚饭。
  又说,女儿就要生了,今天回家,要向我讨一个名字呢。
  茹嫣说,恭喜!当外公的那一天,告诉我一声。预产期什么时候?
  达摩说,弄不好就是大年三十。
  35
  上班时,楼道上碰见江晓力。她笑眯眯地看着茹嫣,似乎要从茹嫣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上次枫叶红说了江晓力的事之后,茹嫣就从她的笑中,看出一些酸涩和苦楚。心里便有些发堵,觉得自己抢夺了人家什么一样。
  茹嫣笑笑问,你看些什么呀?
  江晓力说,我看你脸上的幸福光彩。
  茹嫣说,你就没个正经话。
  江晓力说,不去你妈那儿啦?
  茹嫣说,我妈说,她那儿正流行一种怪病,叫我别去。
  江晓力说,那不正好嘛,市领导陪你过春节呢。
  茹嫣说,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江晓力说,我跟你说啊,到时候我求你帮点忙,你可别说不认识我啊。
  茹嫣说,你是什么人啊,还有求得到我的时候?
  江晓力说,你等着,到时候来讨好你的人会在你楼下排大队呢。我可得加个塞的。
  碰上这种时候,茹嫣也只好也跟她调侃,说,行,你现在就把要办的事一二三写好给我,到时候我保证一样不拉给你办了。
  江晓力说,行啊,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为你操心一场。他可是个难得的好男人,特别是如今,满天下王八蛋的时候。
  江晓力说,今天要发年终奖,你们科室还有一个科技奖,人人有份的,我跟你说,这钱我帮你领了。
  茹嫣不明其意,干嘛?缺钱用?
  江晓力不屑一笑,缺钱用?你那几个也不够啊!我要带你去添一点行头。眼见得要做市长夫人了,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你也得让我这个大媒脸上挂得住啊。
  茹嫣一笑说,我真怕你,不知道你会把我折腾成啥样了。
  江晓力说,那你就任我来折腾吧。
  茹嫣想,自己这些年真是没添什么衣物,几件稍稍像样的,都还是丈夫在的时候买的。如今女人的衣饰,像街头的法桐,一冬一春,几阵风,老叶子就不剩一片。被刮下来的那些,就成了家庭公害,扔吧,好好的,有的一次没有上过身。不扔,占地方,过几年还得扔。原来还有旧衣服换鸡蛋的,现在没了。原来碰上天灾人祸,号召捐衣物,现在直接扣钱。茹嫣没有衣灾之虞,虽然显得落伍,硬着头皮顶着。有时候,十年前的,竟又流行起来,于是拣了一个大便宜似的。
  下午,领了钱,江晓力就与茹嫣一起直奔市中心。像茹嫣这样的单位,本来考勤就很松懈,年关将近,就更自由了。
  几年间,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这么些个豪华气派的大商城,就像阿拉伯神话中那些一夜之间出现的城堡。往大街上一站,放眼望去,哪些楼层高,哪些门面大,哪些花花绿绿熙熙攘攘,保准就是大商场。
  江晓力带茹嫣去的几家,茹嫣连门都没有进过,更不消说里面哪是哪了,只有紧贴着领路人江晓力,怕走丢。
  几种奖金加起来有三千多元,对茹嫣来说,也不是一笔小钱,但如今钱捏在人家手里,又是为自己折腾,只有任人宰割了。没想到人家却说,你这点钱哪,那些精品区就别去了,到时候钱不够,倒把人扣下了。
  看得出,江晓力对衣物一类,了若指掌。先不谈买,只是风风火火在几家商场间窜一转儿,将上柜的各类衣物,样式面料价格匆匆统览一遍,就像将军决战之前将前沿阵地巡视了一遍,然后返回头,直奔几个看定的地方,再让茹嫣一一试穿。
  毕竟是了解茹嫣的,江晓力挑中的,大多说得过去,只是价钱直让茹嫣暗暗心疼。
  茹嫣穿着,试着,渐渐地,适应并喜欢上了试衣镜中那个面目一新的女人,心里就有了一种兴奋。衣物对于女人,真是有一股魔力呢,不光是赏心悦目,是可以影响到肾上腺素内分泌的。刚扣上衣扣,那两弯腰俏就出来了,一瞬间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小腹也收了,胸部也挺了,脸也红润了,眼也光亮了,全身的筋骨肌肤就都通畅挺拔了。且不说还有那肩呐臀呐腿呐,被衣物这魔怪一调理,就四处往外冒出女人气息。
  江晓力给茹嫣精心搭配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套,连皮鞋袜子也讲究色调款式的。顺带又买了一套化妆品。奖金花得精光。
  江晓力一边欣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只能这样了,再要好的,以后让市长给你买。
  茹嫣早已糊涂,直说老妖精老妖精!
  江晓力说,等你眼睛看习惯了,你就要发愁了。
  茹嫣问,愁什么?
  江晓力说,愁你原来那些衣物该怎么办?愁你这一身换下来穿什么?这些配套的衣衫裙裤,是不好乱穿的,不然比不穿还要让人笑。
  茹嫣说,那我就只在家里穿穿,自己一个人美去。
  江晓力说,只怕人家不答应呢。我跟你说,梁晋生喜欢漂亮女人。
  衣物买好了,腿就有些累了。茹嫣请江晓力在商场顶楼旋转厅喝咖啡。
  男人常常在宏大问题上两两认同,女人常常在生活事件中互相亲近。茹嫣和江晓力坐在百米高空,一张临窗的小桌边,看着都市的景观在脚下缓缓移动,天高云淡,尘世消遁,便有了谈话的好意境。
  江晓力诡秘地一笑,说,茹嫣,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吧?
  茹嫣听了一惊,不知江晓力此话含了什么意思?便含糊说,那也是,很多不方便。
  江晓力就更直露地笑了,哪只是不方便呢?俗话说,女人四十,如狼似虎。
  茹嫣知道江晓力说的什么,再装糊涂也装不过去了,便说,其实,这方面我一直很淡的,我先生就常说我给柏拉图害了。所以,一个人之后,倒也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江晓力说,都说你们感情特别好呢。
  茹嫣说,好倒是好的。只是年轻时候的那种热烈,慢慢变成日常的亲情,就好像一件瓷器,在窑里烧着,里外都通红,然后就慢慢变温,慢慢变凉,但依然是一件好看的器具呢。老那么烧着,怕不给烧化了?
  江晓力说到这个问题之前,茹嫣是从来没有细想过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的,这像临试抽题一样,即兴答来,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应付考官,茹嫣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晓力倒讥诮一笑说,我说茹嫣啊,你就别骗自己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老公没有肉欲了,那就是真正的凉了,就别说什么好看的器具啦!
  江晓力的话,触到茹嫣痛处。江晓力说的前一半是对的。丈夫去世前一些年,茹嫣真是对他很淡的,没吵没闹,甚至连有什么意见也说不上,但就是没有激情。便是他许多的殷勤,也没太当一回事。但是他从来没有恼过,说他宽厚大度,有些过奖,说他没心没肺,又太刻薄。总之,丈夫很粗放,憨憨一笑,或默默不语,便过去了。但是,一旦他离去,这把火却温温地,持久地燃烧起来,常常烧得她心里隐隐作痛。少女时,她曾经在小本本上抄过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友谊像健康一样,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宝贵。她后来对丈夫的追思,也是这样。
  茹嫣说,他去世之后,我倒是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好来,一直没忘了他。要不是这次你干的好事,我可能就一个人过下去了。上次梁晋生到家来,他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到现在都还在那儿。
  听茹嫣说了,江晓力忽然就不说话了。
  茹嫣忽然觉得,江晓力说这些,其实是在说自己呢,就贸然地说了一句话,听说你也一个人了?
  江晓力投过来一道警觉的目光,问,他告诉你的?
  茹嫣说,不是。
  江晓力说,那是谁?
  茹嫣竭力随意地说,如今信息社会,这样的事能瞒得住吗?
  江晓力说,我知道是谁了。
  到此,茹嫣才觉得自己真不该捅破这层纸。便想岔开它,一笑说,这也不是件什么稀奇事,这满天下,多少人分分合合的,社会进步呢。
  茹嫣发现自己在讨好她了。
  江晓力却不接她的话,脸色有些阴郁。说,想来你已经知道——茹嫣说,知道什么?
  江晓力说,你就别装糊涂啦。
  茹嫣是一个撒谎没底气的人,就不作声了。
  江晓力笑笑,意味深长地望着茹嫣,长长吐出一道烟气,慢慢说,对你坦白吧,我可是真想嫁给他呢。
  茹嫣怯怯地问,那不是挺合适的一对吗?
  江晓力又笑笑说,没那个福气。我这个人从来要强,万事不求人。就是在男女这事上,总不走运。
  茹嫣说,那时你已经离了?
  江晓力说,离了。我离的时候,他老婆还没死。所以这点上没有嫌疑的。
  再往下,茹嫣就不知该说什么。
  江晓力说,那一段时间,差不多要把人弄疯。
  茹嫣只是一下一下转着咖啡杯里的勺子。
  江晓力说,我们一直都熟,我是看着他从设计院的一个处室干部一格格升上来的。有一段时间,还是我老爹的下下级,后来又住一个院子,他也常来,对我们一家都很好。
  茹嫣说,后来变了?
  江晓力说,变了倒好,就没那多牵挂,最多骂一句忘恩负义。就是一直都好,我才有了那样的冲动。百媚千娇地去向他示意。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茹嫣说,你呀,一时糊涂吧?热情过头是不是?
  江晓力说,是也不是,人没缘分,睡到一起还分手呢。人哪,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些年,多少男人跟在屁股后面,我是一个也没真心看上。就我那个前夫,在我面前,什么样的委屈都受过,不屈不挠的,没想到他后来竟敢欺负人。
  茹嫣问,打你了?
  江晓力说,打我倒不怕呢,谁不会打?他在外面养小的。这个狗东西腰杆子硬了。他老爹原来也是我父亲的下级,为了这个宝贝儿子,两口子不知道到家来过多少次。后来他提上去了,我父亲退了,就不是他了。
  茹嫣问,他和梁有关系吗?
  江晓力说,没有,调走了。
  茹嫣说,那梁晋生还有什么顾虑?
  江晓力苦笑一下说,你问我,我问谁?再说,这也不是个原因。当然,在这个圈子里,婚姻是比较敏感的事,谁也说不准哪儿哪儿就咯住了。你想,这多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谁娶了谁家的女儿,保不准就生出说法来。
  茹嫣轻声问,为什么给我做这个大媒?
  江晓力说,让他过上好日子。
  茹嫣说,你就这么自信?我就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江晓力苦笑说,不是对你说过,我这个人,看别人的事,很准的。见他感谢我,我是又高兴又心酸。
  茹嫣说,他知道你的心思?
  江晓力说,他不傻呀!可他就能让你觉得他不知道呢,说狡猾狡猾的也行,说善解人意也行。反正啊,这家伙让我吃苦了。年轻时都没有这么疯过……结果也没有疯出个名堂来。
  茹嫣就想起,第一次与梁晋生见面,江晓力那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打扮,心里就为江晓力疼了一下。女人不管多老,总有一颗少女心在身子里面的。
  茹嫣半真半假地说,我要用点心思,将他退还给你呢?
  江晓力叫起来,你可别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啊!那样,我和他最后一点情意都没了。你日后对他好,就是我最高兴的事。
  茹嫣说,他要不对我好呢?
  江晓力说,怎么可能?在我这个老情敌面前,他都掩饰不住地幸福呢。只是有一点,我得提前打个招呼,当了领导,常常身不由己,有些不到的地方,不是他的本意。
  茹嫣笑了说,你呀,真是一副婆家人的架势,我以后算是没好日子过的。
  江晓力说,得便宜卖乖!人家恨不得明天就将你娶过去,说你架子大,给人家半年预备期,才让转正。
  事情说穿,两人反倒松快了。干脆又折到西餐厅,一人要了两三样吃的,把晚餐也对付了过去。
  两个女人,共事多年,至此突然有了一种金兰之交的感觉。一边吃一边聊,一个为另一个谋划几个月后的喜庆,一个为另一个出后半辈子的主意。一直到大地亮起万家灯火。
  36
  “青马”的五个人,到得后来,按毛子的说法,是“五马分尸”了。毛子的原意,是说他们风流云散各自西东,地理上相隔千里万里。达摩却觉得,另一种距离更让人伤感。
  一次,在书店里,达摩不经意间看到毛子的一本书,匆匆浏览一下,觉得心里有些发堵,干脆将它买下,回家好好研读。
  书是几年前出的。这些年来,毛子也出过几本书,每次都会题了字盖上章郑重送给达摩一本,让达摩一哂或教正。也会送给卫老师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几位。这次却提都没提此书。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老人还特意问了毛子近来有何大著?也没听毛子说到此书。达摩认为,毛子最有锐气最有激情也最有新意的写作,是在八十年代,每每读到毛子的新作,达摩都会拍案叫好,骂一声,狗日的,又长进了!到了越往后,就越显平庸无力,奇怪的是,名声倒是越来越响,地位倒是越来越高。
  书的勒口很宽大,印了毛子西服领带的标准像。简介中开宗明义地说,×××(毛子的官名),社科院哲学所所长,研究员。中共党员。省马列主义研究会副秘书长。还有一大堆其他名衔。然后列出一排毛子的著作和论文,再就是对此书毫不吝惜的评介文字。
  再读正文,达摩就开始恶心了。他忍着身心两处的难受,花了几个晚上,将书读完。长叹一声,心里骂道,毛子啊毛子,你这狗日的何至于此呢?
  达摩合上书页,忍不住,当即就给毛子打了电话。
  达摩说,毛子,刚买了你的一本书。
  毛子说,什么书?我近期没有出书啊?
  达摩说了书名。
  毛子就在那边笑起来,那样的书你还买它?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达摩说,也亏你写呢,好几十万字。
  毛子说,嗨,交差交差,骗钱混生活,吃了这一口饭。上面给的任务,又给了一笔课题费。
  毛子和达摩说话,从不假正经的,不摆学者名人的架子,粗话细话没个禁忌。一来两人知根知底,用不着端着。二来大俗大雅,反倒是一种风范。但这次达摩听了却不舒服得很。
  达摩说,真是有钱能叫人推磨啊。
  毛子笑笑说,那时候刚好分了房,也等着钱用。
  达摩终于忍受不了毛子的轻佻,便硬硬地说,缺钱花,也不能拿自家安身立命的东西去换啊?
  毛子说,你呀,正经起来,犹如天下第一君子!
  达摩说,还有,你小子什么时候入党的?也不告知一声?
  毛子想想说,搞马列的,入党是学术需要。
  达摩说,台湾美国那些资产阶级,研究马列的多了。
  毛子笑笑说,不一样不一样,政治生态环境不一样啊。
  达摩问,哪一年?
  毛子感觉出来什么,意味深长地问,你今天怎么啦?开始查我的账?
  两人一直就这么带说带笑半真半假地调侃着,但话里的分量是渐渐重了。
  毛子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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