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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焉-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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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的“话”。就像一个热闹的炕头上,一个小丫头静静蜷缩在一角。文章发得多了,又当了版主,再进了聊天室,便没有从前消停,这边喊冒号,那边叫领导,问候的,招呼的,一时应接不暇。几个爱闹的,一会儿要首长讲话,一会儿要版主唱歌。临时值班的网管,干脆就把“麦克”塞她这儿来了。盛情之下,茹嫣终于惶惶乱乱地开了腔。有人马上打出字来“千年铁树开了花”,有人接着打“聋哑人开口说了话”,接着便得寸进尺了,要茹嫣唱歌。那次是谁的生日,茹嫣拗不过大家,也不好让晚会冷场,鼓起天大的勇气唱了一首阿根廷歌曲《小小的礼品》,这是她做少女时,从姐姐那儿听会的,喜欢极了这首歌。茹嫣其实会唱很多歌,但她都是自己悄悄唱给自己听,几乎成为一个隐私,连多年同床共枕的丈夫都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没有伴奏,清唱,也许是这首歌本身深情动人,也许是茹嫣唱得也楚楚动人,竟博得一片赞美,新星啊歌星啊,献的那些花花草草将聊天室页面一幅幅地淹没了。
因为网络,茹嫣度过了儿子离去后最寂寞的头几个月;因为网络,茹嫣听见了自己多年失声的歌;因为网络,茹嫣写下了那许多自己看来也让人怜爱的文字,让她发现了自己从未正视过的才华与天分。她不光在自己的论坛和文集里贴一些自娱自乐的文章,几家报纸杂志也跟她联系上,要发表她的几篇东西,还向她直接约稿。因为网络,她有机会看向自己的内心,看向自己过去的生活,看向许许多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
27
在北京开会期间,梁晋生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信息传出来。茹嫣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到江晓力办公室去办一件事。江晓力问起他。
茹嫣说,去北京开会了,你不知道,左邻右舍的?
江晓力说,你们都已经过河了,还会对我这个桥说什么啊?有电话回来?
茹嫣说,没有。
江晓力说,正常。你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上上下下的,弦绷得紧呢。
茹嫣说,绷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江晓力说,你老爸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共产党这一套啊?当年“九大”的时候,我老爸悄没声息地突然失踪了几个月,家里急得老猫抓心一样,以为又给谁关了起来,问谁谁都说不知道。直到“九大”开完,他老人家才兴奋不已地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说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男人一进官场,家就不是个什么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哦。
梁晋生给茹嫣打电话的时候,已是将近一个月后,人在美国。这种突然拉大的时间空间距离,让茹嫣感到那个中秋月夜变得不太真实了。他说,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看来,真得穿大衣去看月亮了。茹嫣那天有些冷淡,她不是故作嗔态,只是觉得有些失落。他听出茹嫣的冷淡,笑着说,我刚刚到,这是我给国内打的第一个电话。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这样方便一些。我们的时间是反着的呢。茹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买手机的事给忘了。他说,我马上叫人给你送一部来。茹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人家忙成这样,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凭啥不悦?想想自己也笑了。忙说,我待会就去买,我们这条街上好几家呢。你别弄得满天下都知道,市长给谁买手机啦。
梁晋生最后问茹嫣,在美国想要点什么?
茹嫣说,一箱热狗,刚出炉的。
那天梁晋生来电话之后,茹嫣就去买了一部手机。几天后,梁晋生又来电话时,她将手机号告诉了他。梁晋生当即就断掉茹嫣的座机,打到她的手机上来,验证无误后才放心。此后很长时间,这部手机实际上只有梁晋生一个人用。
梁晋生是十一月中旬回来的。那天晚上下飞机后,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糊涂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儿子以外,家里还没有男人进来过,更不要说这种已经进入某种特殊关系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还好,自己平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都还看得过去。接着他就按门铃了。茹嫣打开房门,看见梁晋生气喘吁吁,抱着一只大纸箱,笑眯眯站在门外。梁晋生说要换鞋的时候,茹嫣才想起来家里没有给男人穿的拖鞋,慌乱地说,就别换了,我这儿没有你穿的鞋……梁晋生便甩掉脚上的皮鞋,穿着袜子走进门来。他将那个纸箱放在茶几上说,你要的东西。
茹嫣说,什么呀?
梁晋生说,热狗。我买的时候,刚刚出炉。
梁晋生装模作样用手摸摸纸箱,这会儿大概不热了。
那纸箱用很漂亮的彩纸包装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大花结,像装着一件价值千金的贵重礼品。
梁晋生说,打开看看?他们西方人接到礼物,都要当面打开,要不就不礼貌呢。
茹嫣想,肯定是一件别的东西,哪会是什么热狗呢。
那杨延平倒是先嗅出了热狗的味道,心急火燎地冲着纸箱乱叫起来。
打开一看——真是热狗,一个个用纸袋装着。茹嫣终于大笑起来,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从美国带回过这样的东西吧?
梁晋生说,文革的时候,有一句很时髦的话,还记得不?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他也笑了,打开一包闻闻,自己就先咬了一口,还好,没坏,放冰箱,够你吃半个月。
茹嫣心里一热,一语双关地说,这正是我想要的。
梁晋生自得地笑笑,看来我没有买错。
见梁晋生已经开口吃起来,杨延平更是急了,站立起来,双手平伸,一副讨要的样子。
茹嫣说,你这样真是没出息。你太丢人啦杨延平!
梁晋生便将热狗里夹着的香肠给了它。
那一刻,茹嫣有了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男人的怀里,让眼泪流淌在他的胸前。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是指了指沙发,说,坐吧。
梁晋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茹嫣将一只单人沙发拖过来,隔着茶几与他相对而坐。
茹嫣说,你从前也这样浪漫吗?
梁晋生说,没有。
茹嫣说,让谁教会的?
梁晋生说,我很晚才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
茹嫣说,特别像你,还有许多时间要献给官场。
梁晋生说,是。不过也快结束了,还有两三年吧。还有救药,是不是?
茹嫣说,是,还有二十年时间自救呢。
梁晋生说,能给一杯茶吗?
茹嫣赶忙站起来,窘迫地说,还让你要了。
茹嫣倒茶的时候,梁晋生也站起来,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
茹嫣说,自由参观。
茹嫣的房八九十平米,三室一厅,是那种十多年前的公寓楼,方正,结实,没什么花哨,做过简单的装修,现在看来,反倒顺眼,不像有些人家,当年装得富丽堂皇,吧台啊,墙裙啊,三层吊顶啊,各种花色的装饰线条啊,如今看来已是俗不可耐了。朴素的东西还是经久一些。
客厅不大,一长两短的布艺沙发,一张原木的茶几,原木的电视柜,淡黄隐花的窗帘。可能是爱屋及乌,梁晋生总觉得这随意俭朴中,透着一种自信和大气。
房间的家具陈设也很朴素,甚至简单。书房一面是书柜,靠窗是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就放在上面。另一面墙是一对藤沙发,上面有几个素花的棉靠垫,墙上有两幅字,一幅是谁送给他们夫妇的,另一幅是茹嫣母亲写的,一首辛弃疾的词。梁晋生不太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很好看。一间小卧室是儿子的,小书桌,小书柜,小衣柜,一张单人床,墙上有许多当年苦读的痕迹,历史年表,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和复习安排表……一只多用柜里,有儿子玩过的变形金刚,电动汽车,魔方,建筑模型……几乎是一个孩子成长史的陈列馆。
茹嫣卧室的墙上挂着几幅镜框,一幅是全家福,好像是儿子刚上大学那会儿照的,背景是火车站的月台,大约是送儿子上车前。一幅是茹嫣父母晚年的合影,在海滨,从那老太太脸上,可以看见茹嫣的影子。另一幅是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在海滨,是南方那种很蓝很清澈的海水。长相端正,很厚实的样子,穿一件白短袖衬衣,扎在一条浅灰色长裤里,规规矩矩的。
梁晋生转了一圈回来,说,照片上是你丈夫?
茹嫣说,是。
梁晋生说,很年轻。
茹嫣说,很多年了。
茹嫣给自己也沏了一杯绿茶,两人又坐下。
梁晋生说,看月亮的那天我说过,下次我们要说说另一个话题。
茹嫣说,一定要说吗?
梁晋生有些不解地望着茹嫣。
茹嫣又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吗。
梁晋生说,好。就这样。半年以后,我来娶你。
茹嫣觉得自己是如此希望听见这句几乎有些蛮横的话,脸上一红,很快用一笑掩饰过去,为什么是半年?
梁晋生说,你要同意,明天也可以。
茹嫣一下乱了阵脚,忙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一年……
梁晋生说,我们这个岁数,看人还需要一年吗?
茹嫣带点调皮的意味说,我眼力不行,我需要一年。
梁晋生讨价还价地说,那就还是半年,就这么定了。明年五月。
梁晋生又谑笑说,那首歌怎么唱的?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茹嫣也笑了,这家伙总能在人最尴尬的时候找快乐,便接着唱了,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梁晋生连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聊了一会儿,茹嫣看看天色晚了,就说,我去烤热狗,再煮一点麦片粥。
梁晋生站起来,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事。周末如果得空,我来吃这两样东西,加一碟榨菜丝,别的都不要。
梁晋生走到门口,穿上鞋,笑笑说,还有一件东西,已经带来了,本想一起给你,现在看来,还是半年以后吧。
茹嫣一下就猜到了他说的是哪一类东西,脸就红了,嗫嚅道,还挺神秘?
梁晋生说,那我现在就给你?
茹嫣就慌了,别,说好的,半年以后。
28
茹嫣和梁市长谈恋爱的消息,像夏日的穿堂风一样,在所里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悄然流转,在这个像植物一样沉静的地方,掀起了一阵阵神秘又兴奋的窸窸窣窣声。这个话题毕竟涉及高级领导干部,又正好是管辖自己这个领域的,所以不敢造次。
本来,茹嫣上班,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除了资料室几个常见面的姐妹,许多人是常年见不到面的,差不多都互相忘掉了对方。如今,她发现路上、走廊、办公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她搭话闲聊的人也多了起来。湿地组、药物组、植化组,特别是自己所在的基因组,几个头头轮番来到茹嫣的办公室,然后就关心几句茹嫣专业方面的事情,最后总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小茹啊,你可是咱们组的接班人,要多为组里作贡献啊。茹嫣想,啥时候定我为接班人了呀,现在几个副头,都才三十几,谁接谁的班呢?小茹啊,你去年发在学报上的那篇文章不错啊,今年该报正高了吧?我看,就凭那一篇颇有创见的论文,就够格了。茹嫣想,那文章哪是去年的?前好几年了呀。小茹啊,咱们组正申报一个课题,这对咱们城市的长远发展非常重要,听说市领导也很关注这个问题,过几天,我们把提要给你看看。茹嫣想,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所里的大腕啊,平日要跟他们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的。连所长也捧个茶杯进来了,拖一把椅子,与茹嫣面对面坐下,茹嫣啊,多多关心咱们所的建设哦,你可是所里的元老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们对这个所都是很有感情的。
都是那个梁晋生惹的祸。茹嫣哭笑不得地想。
姐妹们的玩笑就开得露骨起来,常常是几个人搭伴涌到茹嫣办公室,满怀深情地说,让我们再多看咱茹嫣几眼,以后啊,要想见市长夫人就不那么容易了。在资料室里,就更加放肆了,看哪,茹嫣姐近来脸色多滋润,雨露滋润禾苗壮嘛。江晓力啊,你也太偏心眼,这等好事,也不照耀咱们一下。这种时候,江晓力倒常常出来给茹嫣解围,你们再胡闹,把事情搅黄了,看所长怎么收拾你们。这样几次三番之后,害得茹嫣不敢多到资料室去。偶尔瞟见资料室人不多,又惦着网上的什么事情,就急急地溜进小李的打字间,掩上门,急急地打开电脑看上一会儿。这时,小李就显得格外贴心,说,所里也是,这么一个高级研究单位,还在拨号上网,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咱,我明天就要去反映一下,换宽带。最好做个局域网,每个办公室都通上。
29
有个叫夜枭的在论坛上叫了一声:我现在到了×市,已经与达摩大师联系上,周六请他接见俺,这巢里还有×市的老鸟吗?都一起来接见俺呀!
“空巢”的老鸟,许多彼此都很熟悉,一些新来的,一段时间过后,也渐渐相熟起来,网下的聚会也渐渐多起来。这些当年坚决反对、无情嘲弄孩子们搞网友聚会的人,如今早把那档子事忘干净。
“空巢”上的人,大多混得过去,有的有钱,有的有闲,有的有权,有的其中两样、三样都有。所以相聚的条件,实在比那些少男少女好得多。他们聚会不说,还聚餐,还合影,还摄像,还组团旅游,还把这些都发到网上,成为论坛上最热门的节目,点击率极高。人们对真相的热情总是很高的,见到庐山真面目让人兴奋。哇,柔情万种的一江春水原来是个大老爷们,一米八的个子。沧桑竟是个丫头,自己就是个留学生,要不是有人出国,拍回她的照片来,一帮老头老太太都给她唬住了,一口一个大哥叫了半年。许多也在人们的想象范围之中,有的更漂亮一些,有的却比想的苍老。好在都一把年纪,不太在乎这些了。
茹嫣看到这个帖子的时候,枫叶红已经跟了一句:咱如焉版主就在×市啊!你还不赶快备上厚礼去请安!狐狸爸爸也跟了,我也在×市,可以打我手机。然后说,×市还有谁谁谁,谁谁谁……茹嫣这才知道,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空巢论坛上,这么多人和自己共处一地,有的才一街之隔。
最后,夜枭在坛子上发了一个通知,周末晚上六点半,在某某酒店大堂集合,进了大堂打手机,接头暗号,林子大了有什么鸟?答曰,夜枭。
茹嫣最怕这一类聚会,多年没有凑过这种热闹了。前几年大学一帮同窗发起进校二十周年天南地北大团聚都没去,好挨了一顿骂。但如今当了版主,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地盘上,又被人在坛子上卖了,只好狠狠心,壮壮胆,慷慨赴宴。还有重要一点,她想见见那个达摩大师。
聚会地点在夜枭下榻的宾馆。后来知道,夜枭是国家某高层机关的中层官员,但到了地方,就是钦差大臣,被安排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那天晚上的酒宴,当然也由接待单位买单了。
茹嫣下班后,匆匆赶回家,遛了杨延平,给它换了饮水,添了吃食,匆匆出门。
茹嫣赶到酒店大堂,打开手机对暗号,对方说,等你好久没见来,又不知道你的手机号,我们已经进了餐厅。然后告知了包房号。
进到包间一看,已经坐了八个人,男女各半。从年龄神色看,大约就是了。见茹嫣进来,有人怪腔怪调地问:林子大了有什么鸟?茹嫣慌忙说,夜枭。于是众人齐刷刷站起,一个人大喊,版主大人到——茹嫣看着一片陌生面孔,早已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嘟囔着,你们倒是说说都是谁呀!
一个瘦瘦的中年女士说,今天得你来猜,不猜对一半,罚酒。
众人应和。
茹嫣是那种你告诉了名字,下次也准忘的人,她哪猜得出来。乱猜,反正酒是不喝的。上席坐了一个腮帮子刮得铁青衣着也很考究的男士,便指了指他说:夜枭!
众人一阵欢呼,版主好眼力。
瘦女士说,这个好猜,不是公干之人,谁这样一本正经啊,再说,他自己先就坐到那个买单位子上了。
夜枭辩解说,是你们把我摁在这儿的。
其余的,几乎全猜错。五位是本地的,一位是从附近一个城市赶来的,还有一位是夜枭在本地的朋友,大学的女同窗。茹嫣将另外两位中一个端庄文静的猜成枫叶红,结果另一个衣饰考究身子瘦削的才是。最让她意外的是达摩大师,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穿一件很陈腐的夹克装,与那个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狐狸爸爸相比,就好像是他的一个司机。枫叶红给茹嫣介绍到达摩的时候,达摩也就笑笑,说文如其人。茹嫣说,达摩大师啊——她本想说,你除了瘦,哪儿也不像达摩啊。话到嘴边,觉得造次,咽了回去,就说,你怎么一副工人阶级模样啊?达摩笑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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