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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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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心扑在高福海托付的各种工作上。后来进了监狱,那帮子劳改员闲不闲的,嘴里倒是整天不离女人。但于他,也就是在一旁偶尔地听上一耳朵,偶尔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冲着遥远的地平线,发发呆,红红脸而已。但“薛姐”的突然出现,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异样感。她的絮叨、体贴和专制,都让他心动,让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和酸涩。他忽然觉出,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一个人,一个女人来絮叨他,“专制”他,同时又能给他别人替代不了的那种“体贴”。也许这跟他自己从小没有爹,没有妈,没有哥,没有姐,但从来又都以强者的嘴脸出现在冈古拉所有人面前,而现在又一下遗落在人生最低谷之中有关吧。“薛姐”每回离开,都让他感到怅惘。一生中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空虚”。从高福海那儿,他曾得到过“关心”。但那种“关心”更接近于“管教”。而且是强制的和强硬的。他赞成这种强制和强硬。他以为人需要的就是这种强制和强硬。
十几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狡猾”地掩藏起自己这种渴望
接触了这位胖胖的“薛姐”,同样有一种强制和强硬,但这里的的确确多了一份他从未经历过的“温暖”和“体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么的喜欢听她唠叨,为什么竟然跟个小狗似的,那么顺从地由着她叫他“小文盲”,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专制”。在此以前,在高福海的安排下,他和人们的关系从来就是“管教”和“被管教”的关系。不是他被别人管教,就是他在管教别人。而那时候,别人的管教(包括高福海的管教,当然也包括这几年在监狱里受到的那些管教),只会让他紧张,有时还会引发一阵阵心的痉挛。但胖姐的“管教”却让他放松。这种放松让他找回当年走进荒原深处野林子里的一种感觉:四仰八叉,随地一躺,微微合上眼睑,放缓了丹田气息,松弛了身上每一块肌肉,设想自己好比一块太阳底下慢慢解着冻的油脂,正在脱皮懈骨地瘫软下来,融入身下这酥松的大地;这时节,由着黑蚂蚁慢慢爬上自己脸庞,听着林下风悄悄在四处游逛,而后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感觉一种暖暖的强大地气慢慢把自己托上蓝天的幻象……他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渴望见到那位胖姐姐。他甚至被自己的这种“妄想”震慑住了。“我想干吗?”他问自己。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狡猾”地掩藏起自己这种渴望,他不让自己在她面前流露这种“渴望”。他怕自己的这种“渴望”会吓跑了她。他觉得“薛姐”跟那些政府工作人员一样,只是来教育帮助他的。不管这种帮教是多么的贴心,细致,既然是“帮教”
,就总是有时限的,也总是有局限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搞不明白这位胖姐姐为什么要那么关心他?他总是在暗中告诫自己,知足吧,别太那个了,否则,“薛姐”下一回就不肯来了。
要是,她突然不再来了,会咋样呢?有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敢再想象下去。
他会立即慌慌地去干别的事情,以努力驱赶掉这个能让人感到有点绝望的念头……但这一回,“薛姐”却在离开哈拉努里仅仅一个月之后,又“秘密”地来看他了。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做得这么“秘密”?因为……因为……因为她……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的惟一的回答是完全不可能成立的。但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虽然仍不能最后确定“薛姐”把事情做得如此秘密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一种狡猾的窃喜,一种无名的焦虑,一种惶惶的期盼,甚至还有一种舍命搏一把的赌徒心态,再加上放下电话时那种异常的心跳,都让他认定,不管等一会儿见了“薛姐”,听她为她的做法说出什么样的理由,他都肯定,这一回她只是为了看他而到这个哈拉努里来的。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他不敢深想下去……“他们准了你几小时假?能在这儿跟我一起吃顿晚饭吗?”那天,他不无有些忐忑地进了“红星旅社”那个房间,“薛姐”便这么问他。
“不能……我还得回监号参加晚点名……”他讷讷地答道。
“点啥名哟!你在假释中,怎么那么嗦!不能吃晚饭就算了,赶紧把里头的衣服换换。
你瞧瞧你,都跟个脏猴似的了!我看这旅社隔壁新开了个洗衣店,送那儿洗,也不算贵。刚才我去问了,这会儿送洗,赶明天一开门就能取。快换吧。“她催促。”别送洗衣店了。这钱……“他慌慌地说。”这钱我给你掏。瞧你这抠门样儿!快换呀。试试我买的那套衬衣衬裤。我瞧着可能有点大。“她再催。他只得放下手里的录音机,赶紧脱衣服。她却一下脸红了,走过来冲他那正在解衣扣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啐嗔道:”你冲谁脱衣服呢?光屁股好看?昏了头了?!“他大红了脸,赶紧抱着那两件新衣裤,跑到楼道里的公用淋浴间去了。等他洗完澡,又换了内衣内裤出来,她也已经把他扔出来的脏衣裤送隔壁洗衣店去了,然后又扔了个小木梳给他,让他把那些支愣着的头发收拾整齐。在梳理的过程中,她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后来又一把从他手里把木梳夺了去,”连梳个头都梳不像样!你说你还能干啥么?!“她一边嗔责,一边拽着他一条胳膊,把他一下拉到自己身前,要替他把那头发重新整理一遍。也许是她无意间用力太大,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那防备的准备,更也许他和她一百年都在等这一回,当他踉跄着跌坐过去时,几乎都要依偎到她怀里了。他感到自己的一个肩头触碰到了她上身特别柔软温热的那个部位。他听到她轻轻地哼了一哼,整个身子似乎都本能地回缩了一下。他还觉得有什么同样柔软的一绺东西从他汗涔涔的额角拂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便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同时偏过头去看,却发现是”薛姐“的一绺头发。更加不知所措的他,为了稳住自己的身子不再向后倾倒,慌忙间伸出手去自己身后支撑,却没想支在了一个同样温软厚实的地方。一瞬间,他知道坏事了,可能把手伸到”薛姐“的腿上去了。他本能地赶紧缩回手来,却发觉自己潮热的手被抓住了,那是一只冰凉的手。他脑子里一下空白了。汗大颗大颗地沿着脸颊往下流淌。他绷紧了全身,一动都不敢动地依靠在”薛姐“那宽厚的胸怀里。他觉着”薛姐“那只冰凉的手在慢慢地抚摸着自己那只滚烫的手背。他感到了”薛姐“的胸部在剧烈地起伏,他听到”薛姐“轻轻地喘息着,在呢喃地数落:”小文盲,你咋也那么坏呢?啊?你咋也那么坏呢?啊?“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喝狼奶长大的娃娃
“薛姐”的上半身像大雷雨时漆黑一团的天空,在发出几道耀眼的电光后,便整个都向他覆盖了下来,那同样冰凉的脸颊,同样冰凉的嘴唇,仓促地在他脸颊上眉目间游走寻觅。那只冰凉的小手抓捏得也越发地用力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肆虐的狂风旋起的一股沙尘,在狂躁的旋转中扩张升腾弥漫,并隆隆地轰鸣,只想去吞没眼前这整个世界。在经受住了这第一波冲击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但仍然不敢睁开眼来看“薛姐”,只是用那只没被她抓握的手,紧紧搂住了她的后背,全身心地贴近过去,全身心地感受那柔软的起伏,放肆地去呼吸从她衣领和脖颈间散发出气味儿。他拼命地跟自己这一刻突然萌发的渴望和冲动进行着殊死的挣扎。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错误下去,得赶紧站起身,赶紧离开这个“温热柔软之乡”,赶紧……赶紧……但这时他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他渴望得太久了。
在听到那些成年罪犯肆无忌惮地谈论“女人”的同时,他之所以不敢往深处想,原因当然是复杂的。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想象有哪一个女子会跟他这样亲近。也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能越过那一道道无比深峻的鸿沟,接近到那一片“孤岛”上的“玉楼琼宇”。而十几年来,太多的关于“女色”和“错误”,和“犯罪”紧紧相联结在一起的训戒和先例,也使他不敢往进一步的方向去思想。但这会儿他却这样被拥抱着。一个关心体贴他的“姐姐”。他内心居然一阵阵地哽咽起来,一种感激,一种感动,整个点燃了他所有的欲望。世界消失了。这时的他,只想用力地把自己或把她一起挤压进那个沸腾的无底黑洞里去,把自己完全消融到那片温柔之乡中去……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概因为转身时太慌张,位置压根儿就没坐正确,“薛姐”的一只膝盖紧紧地顶住了自己的腿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感觉到这一点时,忽然……忽然……他浑身抽搐起来,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忙松开手,躲避似的离开“薛姐”,并呆呆地坐直了身子,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低头不敢再看对方。
“薛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呆坐了一会儿,才细声地问:“怎么了?弄……弄疼你了?”他忙站起,忍受着裤裆里的那片湿冷,只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便抽身走了。
过后,他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他怕。她也怕。但她还是有信给他。他当然是有信必回。只是双方都不提见面的事。一直到韩起科的刑期快满了,她突然又提见面的事了。只不过,这一回她是这么说的,省博物馆将要为建国多少多少周年举行一个本省考古成就展,她在信上问道:“小文盲,有兴趣来看看吗?我能替你搞到赠票,一张,两张都行(如果你已经有女朋友的话——”薛姐“这样注解道)。我还管报销路费。管吃住。一个人的,两个人的,我全管。想来学习学习吗?”他当然要去。立即试图写回信。写了几次,但最后都没发出去。
写着写着,他就为难起来。拿不定主意了。他不知道“薛姐”写这封信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接受这个“邀请”,去省城“学习”一下。如果“薛姐”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请他去看一下展览,“学习”一下我省考古最新成就,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必要,大动这个干戈。假如“薛姐”跟他一样,这一年多来,一直火急火燎地渴望着再见到对方,那么,一旦真的到见面的那一刻,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犯任何“错误”……特别是万一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伤害了这位“胖姐姐”,或者,即便没到“伤害”的程度,却让对方严重误解了自己,最终导致失去这位善良而热诚的“好姐姐”,如果结局真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他还不如不去。
他怀疑自己,真的走到“胖姐姐”跟前,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必要”的冷静和克制。八九年来,人们从他恭恭敬敬的态度里,谨小慎微的作风中,站在谁面前都垂手低眉的外表上,几乎早已忘掉了他是一个“喝狼奶长大的娃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在梦中,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极端苦恼时,脑子里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出现狼群在铃铛刺丛林中疾奔的场面,他会听到那一阵阵疾奔时的风哨声,灌木丛枝条在脚爪下嘎巴嘎巴折断的声音。他会真切地感受到疾跑时身子的晃动,鼻翼急速的翕合,四肢关节优美协调的伸张,感受到林子外那股特别清新的空气的召唤力,感到集体守望的焦虑和喜悦,还有那种你长嗥一声,我短吼一下的激奋……他害怕那一口狼奶和野性会让他在再度见到“薛姐”时,失去任何控制,就像那年的那一天,他向麦草路上洒煤油扔打着了的打火机……他真的不希望被“薛姐”误解,也不希望被她拒绝;他不希望在本不该由他来得到的那份情感面前陷住了脚步,但更不希望失去本该由他得到的那份真心和……和挚爱……他自己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直到那天,他以自由人的身份,正式走出监狱,被原小分队的那些伙伴们接到那个“摩托车修理站”院子里,见到那个四川小丫头时,他终于明白,无论是这位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还是将来哪位二十八九岁的大丫头,都不可能消除了自己对那位三十多岁的“胖姐”的思念。因为这毕竟是自己在最艰难时刻从“女人”那儿得到的一份情感。那天,聚会散了后,等马桂花和张建国也都走了,他走到小丫头住的房间里。小丫头见韩起科突然大步向她走来,不无有些突兀。但她倒也镇静,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指着身前的一把椅子,对韩起科说道:“韩哥”,坐。“韩起科坐下,平静地打量了小丫头一眼,只见剪着齐耳短发的她,脱去聚会时穿的那件粉色薄呢外衣,里头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涤棉长袖衬衣,下身依旧穿着那条在任何一个农村集市上都能买到的武警绿女裤,中跟的黑皮鞋今天特地擦得锃光瓦亮,衬着一双带花边的白袜。整体看来,倒也细巧宜人。”我出去打个电话。“他说道。”家里有电话……“小丫头提醒道。
赞赏这位“韩哥”的“涵养”
“我得打长途。”他解释道。那时哈拉努里也已经能给各小家小户安装电话了。只要交钱就行。但自家的座机还是没有长途的功能。打长途还得到长话局的营业厅去。“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打,不行?”小丫头劝道。小丫头见韩起科匆匆走来并非是跟她来亲热的,虽说多少有点失望,倒也暗自赞赏这位“韩哥”的“涵养”。“这你就别管了。睡觉前别忘了锁院门。”韩起科说着就向外走去。小丫头也就没再过问。小丫头原先是赵光公司里一个“打工妹”,来哈拉努里还没俩月哩。前些日子,张经理(张建国)和马姐(马桂花)找到她,说是要给她介绍对象,但说明了对方曾坐过几年大牢。当时她一听还正经紧张过一阵,也好别扭了一阵。还是看这二位大哥大姐的身份不一般,尤其是那位“马姐”,正经是市委副书记的老婆。经二位力劝,并做了最后的担保,保证她在结婚后的三个月之内,就能正式落上哈拉努里的城市户口,她才勉强答应。今天见面,看到韩起科眉目间并没有半点“犯人”应有的“匪气”,举手投足也十分有分寸;特别看到马姐张经理和在场那么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对他挺尊重的,心里又高兴许多,得到了许多安慰。
其实,那天晚上,韩起科也很清楚,都那么晚了,长话局早就关门了。再说,这些年,在哈拉努里,他也没走过夜路。
他一个人也找不到什么“长话局”。但这一刻,他完全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在屋里静静地等待天明。他要到最接近“薛姐”的地方去。他要找一位最亲的人,告诉他(她)我刑满了。我不再是个“罪犯”了。在失去了那个曾经的“父亲”以后,还有谁能倾听他这样的倾诉呢?只有她了……另外,在刑满释放的第一个夜晚,他也需要四处去走一走。他要证实,自己确实是被“释放”了,人身不再受限制了。他要认真享受一下、体味一下那种可以自由走动的可能和幸福……那天晚上找到长话局时,长话局的确已经关门了。但他没回修理部小院,而是在长话局门前高高的水泥台阶上美美地坐了一夜,享受那没人管制的空旷。不时有流浪的狗走过。不时有重载的卡车驰过。而后是送牛奶的拉水的车哐啷哐啷地晃荡过。空空荡荡的十字街口,逐渐地又重复昨天前天的热闹。后来他便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是扫大街的用竹条把把他给捅醒的。等长话局好不容易为他接通“薛姐”的电话,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薛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摩托车生意做得咋样了呢?我还得祝贺你啊,摘了劳改帽,又做新郎倌,双喜临门……”她怎么啥都知道了?难道他依然在被监视着?韩起科一紧张,便结巴起来:“薛姐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有这么个薛姐啊?”她冷笑。“我……我……”他慌忙解释,一时却又说不出啥话,憋了好大一会儿,只说道,“我明天就去看您。”
“带着新娘子啊?”“薛姐”问。“哪有啥新娘子么。你咋这么看我呢?那都是小时候那些伙伴的好意。可我哪能抓到篮里都是菜呢?我韩起科再没出息,再没见过女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也不能完全由着别人摆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知道我在您眼里是挺幼稚挺粗鲁挺没文化的,可我也没幼稚粗鲁没文化到那个地步……”突然间口齿伶俐起来,便急急地说了许多许多。后来就只觉得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薛姐”说:“你干吗那么着急上火的?我又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心上人,我当然还是为你高兴的……”这时,他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薛姐,您咋还那么说呢?!别人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啊?我哪儿去找心上人嘛。她在哪儿嘛?!”当时,他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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