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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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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未完 兔必啃踢牛 

七月中旬的一天,方靖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了。戏非常简单:方靖扮演的摇滚少年路过福顺祥,没有对白。那天钱记蔡记开业,倒是店主一家人以及几个伙计还留在店里看热闹。剧组提早布置好了场地,只等黄昏时就开机。五点多的时候,方靖正在看剧本,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过一会儿,副摄影跑进来,兴奋地说:“小方,出去看看!” 

“看什么?” 

“火烧云啊!”副摄影连比带画,见他不动,干脆一把抓起他的袖子,拎到店外去。 

外面,导演、灯光师、摄影师正在对着西边指手画脚地大声议论,工作人员也聚在一起向那边看,方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西天边一片片鱼鳞状的云,被落日前的余晖染得金红一片。 

“这哪算火烧云?” 

副摄影露出“你这榆木脑袋”的表情,教训道:“再过四十分钟,太阳落得差不多了,这不就火烧云了吗?我们原本只想拍黄昏,现在有火烧云,这画面拍起来可就更漂亮了。” 

“这样可以?”方靖吃了一惊,“不会和剧本冲突吗?” 

“导演都说可以了。你就先别管那么多,快点准备,火烧云不等人。” 

说得容易,灯光和摄影在这有限的时间忙得人仰马翻,方靖躲在店里,化装组的王老大看到他好像要把剧本盯出个洞来似的,揶揄他道:“小方,待会儿王叔亲自上阵给你化装如何?保证帮你化成个大帅哥,电影一公映就有女影迷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方靖哭笑不得:“王叔,别开我玩笑了,我都快紧张死了。” 

“不开你玩笑。”王老大打开化妆箱,突然抽了抽鼻子,说,“什么味儿?这么香!” 

“豆浆,”方靖说,“蔡老板给咱们预备的,在后厨。” 

“豆浆!”王老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先喝一碗去,等到忙完,那帮龟儿就喝光了。” 




“没关系的,好几暖壶呢。” 

“暖壶?” 

“嗯。今晚上说不定还有场戏,剧本里的餐厅已经歇业了,所以锅碗瓢盆都刷干净了放着,只能拿暖壶盛着了。” 

“不是道具组那些脏兮兮的家什吧?” 

“不是,蔡老板自己家的。” 

王老大咂着嘴跑到后厨去了。 

没过几分钟,后面突然一声巨响,然后王老大的惨叫声就传了出来。几乎是本能似的,方靖把剧本一丢就往后厨跑。 

后厨里已经聚了几个人,方靖拨开人群,只见地上一片狼藉,豆浆流得桌子地上到处都是,一个老式的军绿色暖壶摔碎了,水银内胆一地星星点点的银白,店主半跪在地上,托着王老大的肩。王老大坐在地上,举着被烫得红肿的手臂,疼得满脸是汗。 

“冰袋!冰袋!”蔡老板大吼,他手下的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到地下室的冰柜找冰袋去了。 

这时导演等人也跑了进来。赵登云看了一眼王老大的手臂,叫人打急救电话,吩咐几个小伙子把他抬到外面,并且让闲杂人等都拦在外面。 

冰袋一敷上,王老大的表情却更痛苦。店主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他,安慰道:“没关系,皮外伤,就是疼。我们开饭店的经常被油烫,只要没破皮就没事,没事。” 

“怎么回事?”赵登云声音有些颤抖,检查着他的手臂。 

“是我去动那把暖壶……”王老大咬着牙,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没拿住……” 

“唉!”赵登云重重叹了口气,“你这人!” 

“先别骂我,”王老大示意旁边的员工给他点支烟,抖抖索索地用左手拿住,凑在嘴边用力吸了一口,“找人给演员化妆。” 

“你他妈脑子也给烫傻了啊!”赵登云咆哮,“还拍个屁啊!” 

“我他妈没傻,今天的光线你也看见了,不拍太可惜。” 

去外面打电话的人这时候进来了,对赵登云喊道:“救护车十分钟就到!” 

赵登云暴躁地一挥手,让那人出去。“就算是能拍,找谁化装?今天来的人不多,加上你,化妆师才三个,那俩都是毛孩子!”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周策突然插嘴:“我觉得方靖可以。”一瞬间,店内静了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方靖身上。 

赵登云看了看方靖,又询问似的把目光投向王老大。王老大猛吸了一口烟吐出,说:“成,让方靖上。这几天都是他给我打下手,学也学会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救护车还有十分钟才到,给我敷着冰,我怎么说,你就怎么来!” 

方靖一咬牙,说:“好!” 

临时化装间已经布置好,就在店里的一间雅座。因为空间小,赵登云把别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搀着王老大,一手扶他的冰袋,看着方靖给周策化妆。 

王老大一直在猛烈地吸烟止疼,嘴上说个不停。 

“不要用冷霜,这一场有脸部特写,要看到演员的毛孔。” 

“对,用薄粉底,别盖住他的自然肤色。” 

“用褐色,眼窝处画深一点……不是让你垫鼻子!是要让演员看起来疲惫一点!” 

“颧骨两边不要用太冷的色调,镜头加了雷登85滤色片,光源已经降低了。” 

“你拿定妆粉干什么!放下!” 

……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至近,停到门口的时候,方靖终于完成了。王老大脚下已经是七八支烟屁股,瞪着眼睛,目光像舌头一样把周策的脸舔了一遍,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立刻就虚脱了。 

医护人员把他抬到担架上的时候,方靖一路跟在旁边,几乎掉下泪来。王老大睁开眼,虚弱地骂道:“哭个屁,把你自己整治一下开工!记住你的烟熏妆要花一点。敢化坏了砸老子饭碗,抽你的筋……” 

救护车走了,剧务拍着手,大声叫道:“各部门注意,赶快去准备!” 


方靖拒绝了另一位女化装师的帮助。他独自坐在镜前,已经打好了粉底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荒诞,仿佛是日本的能剧面具。他拿起一支细刷,在眼影粉里沾了沾,为自己画上幽暗的黑眼圈。 

三十分钟后,他走出化装间的时候,餐厅的门廊里涌动着温暖而潮湿的风,火烧云浓艳的橙红仿佛从天上一直染到地下。门外,各部门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演员就位。或许是刚才的慌乱,这时候反而没人说话,所有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方靖意外地镇定下来,心中一片宁静。“我准备好了。”他说。 


摇滚少年背着吉他,顺着人行道走过来,一双脏兮兮的军靴踢着路上的石子。蔡记的红砖墙面上被人行道上的树荫隔出一片斑驳的阴影,他从微微摇动的树影中走出来,走入火烧云所投下的艳红与落日余晖的橙黄中。此时福顺祥的小老板阿祥正蹲在玻璃橱窗里,叼着一支香烟擦菜牌。橱窗里的人,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白衬衫,背对镜头,在饭厅深处黑洞洞的背景下格外显眼,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一瞬间,光与影、动与静,在浓烈又柔和的光线下突然显现出一种油画般的美。 

阿祥感受到背后传来的视线,扭过头去,只见一个画成熊猫一样的烟熏妆的少年正在玻璃外面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阿祥被他看得发毛,那少年的目光确实是落在他身上的,但视线却好像穿透了他,盯着他身后某一个虚无的点。阿祥回头看看店里,黑洞洞地一个人也没有。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少年的身影不见了。阿祥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向两边张望,只能听到马路另一边传来石子滚落的声音。 


“过了?”方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过了。”赵登云摘掉蛤蟆镜,揉揉眼,一脸疲惫。 

“这么短……”方靖很失落,“忙活了那么半天,才拍了这么一点啊……” 

“你小子戏瘾还没过够是不是?”副摄影打趣他。 

“小方演的不错。” 

有一阵温热的气流,随着这句话喷在方靖的后颈上。他回头一看,险些撞上周策的脸,这才发现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此时正挂着一如既往职业化的谦逊浅笑,看着他,目光中有些不易察觉的东西一闪而过。 

方靖闪到一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恭敬地客套:“周先生演得更好,托您的福。”他知道这句话听起来不过是后生晚辈对前辈的礼貌,然而他百分百确定,传入周策的耳朵,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赵登云疲惫地挥挥手,对旁边的剧务说:“今天就拍这一条了,让大家都回吧。打个电话给制片人,和我一起去医院看看老王。” 

第七场over 

第八章 

店主说的没错,王老大的手臂没什么大碍,救护车来得及时,医生说连疤都不会留下。但拆绷带之前,他没办法再工作了。剧组的人本来打算一起去看他,被导演拦住了,说让他安心休养。 

有句话说,人哪里不舒服了,才会意识到那个器官的存在。王老大的重要性也在他入院的时候才体现出来。剧组放了两天假,这期间监制、导演和各部门的头头开了会,研究如何解决主化妆师不在戏该怎么拍的问题。 

王老大早年间不但做过服装师,还做过灯光师,在这一行名气不小。他对人物的扮相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什么妆容与什么么戏服相称,在何种灯光下看起来有什么样的变化,适合什么样的灯光,他都了如指掌。要临阵换将,显然已经不可能。 

王老大入院的第三天,方靖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制片公司。化妆组的副组长把一摞笔记交给他,说:“这是王老大的笔记,你仔细看看。他拆绷带之前,你来代替他的工作。” 

“我?”方靖吓了一跳,直觉想把那摞笔记塞回副组长怀里,“我干不了!” 

“没志气!”副组长是个矮个子,跳起来打一下他的头,“还有我呢!你当我是空气呀!” 

方靖还是摇头:“不是自谦,是真干不了——我才干了不到两个月。” 

副组长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冒险。我实话说了吧,是周策和导演亲自点名的,你想拒绝,得去亲自跟他们俩说,我不受这个难为。”她看方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安慰道:“你也不用愁成那样,咱们这又不是拍古装戏,不用粘假发;也不是时装剧,需要化美容妆。工作量不大。人物造型已经定下来了,王老大又喜欢记笔记,你看看笔记,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或者打个电话去医院问他,一样的。” 

她拍拍方靖的肩:“这是机遇啊小方,别放过了。退一步想,王老大平时那么照顾你,你这时候好意思不帮忙?” 

方靖挤出一个异常难看的微笑:“姐……您可得帮我……” 

“放心,包在姐身上!”副组长拍拍胸口,“你回家好好把这些东西看了,有必要的话对着镜子在自个儿脸上练练,咱们后天就得开工了。” 


无论如何,就算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了,也不代表导演完全信任他。按照原计划,接下来的几场戏都是在蔡记出外景,而王老大一进医院,就全变成了棚内景。方靖扎扎实实看了那本笔记,又按照副组长的说法,在自家脸皮上舞弄几个回合,仍然底气不足。 

化装并不是往脸上刷油彩,尤其是电影。抛开戏服光源环境色彩反射等一切外在条件不说,化装师必须根据演员的肤色、脸型甚至身材来决定如何塑造这个人物的扮相。方靖与周策身量差不多,长相就差很多了。周策肤色偏白,而方靖因为老在阳光下暴晒,肤色较深。王老大在笔记里写,饭店老板这个角色,肤色不该那么白皙,所以要使用深色薄抹,用颜色偏暗、涂展性好的粉底霜,以极薄的涂层敷于面部,眼影腮红也是同样。方靖试了好几次,方法虽然不难掌握,但因为他的肤色,化完后总觉得自己脸上脏兮兮的,甚至有一种浓妆艳抹的虚假感。 

剧组开工那天,他早早到摄影棚,寻摸着是不是能抓个人来练练手,只是他来的实在太早,除了几个场务,现场一个人都没有。方靖叹了口气,抱着化妆箱钻到化装间,准备再练最后一次。 

他洗了脸,往脸上涂了些润肤油以增加粉底的延展性和附着力,刚打开盒盖,就听见身后轻笑一声。他回过头去,周策正倚在门框上,一手扶着门把,一手插在裤袋里,微笑地看着他。 

一瞬间,方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还是在周策专用的化装间里,真他妈的丢脸! 

“想练习?”周策问。 

方靖用力扯下脖子上围着的毛巾,一把抓起粉底丢回盒子里,“呯”的一声盖上盒盖准备往外走。周策闪开身,做出一个让道的姿势,嘴里却说:“要在自己脸上练,不如在真人脸上练,更来得顺手。” 

方靖站住脚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算啦,别逞强了,再过一小时,剧组的人可就都来了。你不想搞砸了吧?” 

“……那,谢谢你,周先生。”方靖尽量保持彬彬有礼的语气,虽然这很困难。 

周策摊开手,耸耸肩:“我天生助人为乐。”说罢,便走到椅子上坐下,拿起方靖刚才丢下的毛巾衬在脖子周围,身子往后一仰。 

方靖站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尽量不去想混合着沐浴露香气与苦艾酒味道的那个傍晚,用一根具有专业态度与职业道德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侧过来又侧过去地仔细看了一遍。按照老说法,人的脸型有八格,“田、由、国、目、甲、风、申”,是八个可以用来形容脸型的象形文字,面扁方为田,上削下阔为由,方而长形为国,上方下大为用,倒挂形长为目,上方下削为甲,阔而硕者为风,上削下尖为申。周策的脸型便是典型的上方下削,但腮骨并不突出,侧脸也不瘦削,脸部线条柔和,更像个丁字。 

周策发际线并不太高,但很平,直直地延伸到额角,显得额头很宽;中间有个俗话说的“美人尖”,乍一看很像个横着写的大括号。额角很小,额发几乎与眉尾相连,这样的眉毛有个好听的叫法,“飞眉入鬓”,但方靖拒绝这么想。 

“福德宫小,眉棱骨尖,一辈子劳碌无用;美人尖,风流好色败祖业。” 

【注:福德宫在麻衣神相里就是眉尾与鬓额之间的部分】 

且抛开铁口直断方神算的阴暗心理,观察完了周策的脸,方靖也大致能明白了王老大为何会那么设计他的造型。周策皮肤虽然干净,却很干燥,他在手心拍了一点润肤油,均匀地抹到周策的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刮起一点深色粉底霜,轻轻在他的皮肤上揉开。为了将周策的脸修饰地尖削一些,王老大早已经调好了一种棕色的腮红,方靖只需要将它淡淡地在周策脸颊两侧刷一遍即可,几乎看不出有腮红的痕迹。 

眼影、眼线的工作也很好做,问题在于勾唇。周策的嘴唇薄而削,唇线分明,方靖用细刷沾浅色的唇膏在他嘴唇上勾出轮廓,退后一步再看,却感觉颜色浮在脸上,怎么都嫌太显眼。试了几次,方靖终于急了,干脆用手指抹一点儿唇膏,一点点按在他的嘴唇上,然后用指肚轻轻揉开。 

化装间里虽然有风扇,但弯着腰、神经又紧张,方靖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汗。当汗珠顺着鼻子淌下来来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痒,还没等到去抹,那滴汗珠居然滴到了周策脸上。方靖这才发现,周策一直在不眨眼地盯着自己。 

那时候他们的脸相距不过一揸,他的手指还在下意识地重复刚才的动作,在周策的嘴唇上轻轻捻着。周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靖想起望海山酒店的那个傍晚,不由大窘,连忙抽回手去,却被周策一把揪住领子,把他拽向自己。方靖弯着腰,重心本来就不稳,被突然这么用力一拽,结结实实摔在周策怀里。一瞬间,周策耳根处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自己身上的汗味、唇舌交缠间柔软而潮湿的触感、身体里被轻轻撩起的情欲……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方靖那个傍晚。于是他害怕了。 

周策一手捉着他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后颈,方靖奋力挣扎了半天,可惜不得要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再用手去推周策,而是一只膝盖抵在椅子上,一只手撑住椅子背,硬生生把自己从周策身上扯开。只是他刚站直,周策也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逼到他的面前。 

这时候方靖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比刚才更加窘迫的境地。身后就是化妆台,再无后路可退,腰被化妆台的小桌抵住,上身后仰。最关键的是那化妆台上放着满满的化装用具和瓶瓶罐罐,里面盛的颜料很多都是王老大亲手调出来的,万一挣扎起来,这些东西铁定会掉到地上…… 

发现了他的犹豫,周策像是并不急于享用自己猎物的肉食动物一般,一只手撑着他背后的镜子,一只手缓缓拂过他的下巴。“害怕吗?”他微笑。 

“你他妈的别太过分,要不是今天你还得出境,老子就把你那张小白脸揍成个烂番薯。” 

周策对这句无疑是自曝其短的话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却意外地看见方靖也笑了,被口水濡湿的嘴唇中一排白牙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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